第50章 (修)慈悲济世之心:01

赵享载回区长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养伤”为由,将屏风后面的沙发换成了一张能够让他躺下来的中式软榻,连带把茶几、坐凳都配成了整套。他于是将公共区域挪了地方,整日躺在这里泡茶,以及调戏风云过。

“文化局局长秘书给您来过电话,问您恢复得如何,说改日来看望。”农玉山将来电记录一一报告。如果说与上一次受伤后的“慰问”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就是这一次的内容明显空洞且客套。

之前赵享载搭上郑远图,大大威胁到了沙天奥的地位,不少人想要重新站队为自己迎来一线生机。可如今义海龙头生乱,新任大官冯如许忙着应付郑远图旧部,沙天奥“死而复生”,不但摆脱义海桎梏,还得到大能天佛会的公开支持,从此成为名副其实的久安市长——赵享载与他相比,还有胜算吗?

距离下一届市长竞选还不到两个月,墙头草们开始观望了,谨慎地,小心地,等着看赵享载与沙天奥各自的下一步。

赵享载笑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住院的日子里,真是错过了不少好戏。”

久安近几个月的势力变化本就令人难以捉摸,龙头夜的大换血再一次将纷争白热化——大安联合转瞬之间尸骨无存,而义海竟似乎也不可避免地走上前者的老路,早已不在纷争之中的曲家却逐渐东山再起。

可无论哪一派,都被“福友会”三个字抢走了风头。

攻议事厅,杀郑仕通,冯如许上位,沙天奥上位,曲家上位——哪一个背后没有福友会的影子?一局除掉付达、郑仕通,将治安总局收入囊中,一句“合则留,不合则杀”让当晚宾客一半人死于刀下。

一夜之间,福友会撕破阔太茶话会的伪装,对所有人露出了獠牙。

而红黛的称呼,也从女明星变成了“福友会红夫人”。

盯着风云过给自己煮茶,赵享载拿扇子敲敲肩膀,对方立刻放下茶具去给他捏肩。农玉山接手了茶壶,帮风云过完成工作。

赵享载说道:“或许我们也要接触一下红夫人?啊对了,老钱!他跟蒋宝芳之间总算是有些同僚情意吧!”农玉山闻言抬头,听他吩咐:“去跟老钱说,让他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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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钱金石一边朝蒋宝芳怒吼,一边把她带来的包裹粗暴地塞进自己的手提袋。那里面装着红黛日常用的护肤保养品和贴身衣物,其他东西怕引人注意而不能拿太多,蒋宝芳只能让钱金石自己“想想办法”。

对于钱金石来说,蒋宝芳是福友会暗线、福友会之真面目以及红黛是福友会下任会长这三件事,加起来都没有“红黛要住在自己家”这一件事的冲击大。

更可怕的是,他没办法拒绝。

“钱警探,福友会救过你,这你总不会忘吧。”蒋宝芳说。

那天在治安局跟钱金石起了冲突,反而让她确认这个男人不会放弃追查虐杀案。所以打出电话通知钟婶:这个案件背后并不单纯,执意追查的钱金石一定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福友会也因此出动无声铃,跟赵享载一起从“净火”手中救下了钱金石。

钱金石问“你就怎么知道一定是那天?”

蒋宝芳耸耸肩:“我不知道,救得下便救,救不下算你倒霉。”语气仿佛是晚饭后遛弯顺手捞上来一条落水的野狗,憋得钱金石一口气闷在胸膛里。

“赵区长现在没事,但也可能有事。”红黛接着说。

这话让钱金石牙关紧咬脸上都蹦出青筋来。他虽然从不过问赵享载的计划,也向来对他的手段有信心,但如今来自福友会会长**裸的威胁,他不敢让尚在医院的赵享载雪上加霜。

虽然那个姓赵的第二天就他妈的搂着秘书出院了。现在想来,大概从一开始遇袭就是计划好的——只可惜千金难买后悔药,软硬兼施之下,钱金石的狗窝就这样住进了大明星。

“为什么是我家?!”回去路上,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治安局里钱警探总还算是背景干净,单身,且品行不错,值得托付。所以此事还请保密,不要有第四个人知道。”将红黛送到他的住处安顿完毕,蒋宝芳笑眯眯说道。

“不然呢?!要宰了我吗?”钱金石咬牙切齿地问。

“钱警探乃我治安局之栋梁,福友会一向很惜才——但我会毫不犹豫切下你徒弟小舟的头颅。”蒋宝芳将腰间警刀轻叩一声,帮他关上了门。说实话,钱金石现在这个德性别说蒋宝芳了,估摸着连红黛都打不过。要不然他非得跟这女的干一仗不可。

红黛站在因为地上堆满垃圾而散发着不明气味、还不如自己家浴室大的客厅里,一筹莫展。钱金石看着她心里也很苦,就这一身珠光宝气仿佛喝露水生活的神女,怎么看都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家啊。

把茶几和沙发简单收拾一下,钱金石没好气地说:“你坐!”

红黛将目光从他那块贴着被害人线索的白板上收回来,说道:“我要洗澡,给我找一件能穿的衣服。”

钱金石从阳台晾衣架上扯下一件T恤。

那上面好歹有一点洗衣液的味道让红黛宽心,可走进卫生间里扑面而来的潮湿混合着霉味又让她面如死灰。虽然没指望如钱金石这样的男人能有什么基础护肤用品,但为什么连毛巾都散发着臭味?

“你连一条干净的毛巾都没有吗?”红黛惊诧。

“怎么不干净了,我上个星期才洗过!”

“上个星期???”听在红黛耳朵里跟去年的概念是一样的。她两根手指捏着那条毛巾,仿佛已经看到上面飘动的细菌。

“爱用不用!”钱金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用巨大的音量掩盖自己带着羞耻的尴尬。单身糙汉的邋遢生活,自己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被别人当面揭穿又是另一回事。

红黛在转身都困难、到处是锈渍的狭窄空间里艰难地脱掉晚礼裙,把那条毛巾在洗脸池里洗了一万遍,才敢让它触碰自己的身体。洗完澡吃饭,吃饭完睡觉,红黛破天荒地在这个时间段吃了十几年来的第一口碳水,睡在散发着汗味的陌生男人的**,无比地怀念甘拭尘。

怀念他严格控制卡路里的美食,和任何时候都干净绵软的床铺。

以后再也不欺负那只猫了,她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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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如许继任义海大官,头一件事就是处理郑家派系。然而郑远图外逃,依然支持者众,给他的清理善后带来不少麻烦。双方的冲突持续升级,战火波及到附近整条商业街都无法正常营业,普通民众叫苦不迭。

他们似乎走上了与大安联合相同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什么已然可见。然而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依然会有第无数个义海走上这条路,去争夺一手遮天的权力。

这倒是让其他武斗馆生意好了许多,尤其是曲家。

以郑远图为代表与施特劳展开的一系列合作,转头便迅速落入曲文栋、福友会、冯如许的手中。而冯如许目前无暇他顾,在义海身上迟迟看不到想要的进展,施特劳便逐渐将天平偏向了曲家。

福友会的露面,又让曲家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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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红夫人还没回来?”明珠酒楼曲家常用的茶室里,曲章琮神采奕奕地给父亲和二叔倒茶,“这都两天了,父亲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

曲文栋摇摇头。

“这福友会到底什么来头,藏得可是够深。大哥把知道的都跟我们说说吧。你们一唱一和的把我这个亲弟弟都蒙在鼓里,可就不太地道了吧。”曲文梁意味深长地问。

曲章琮同二叔一起看向父亲。曲文栋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我也是从文夺那件事之后才知道的,并不比你们更多。而红黛这次会帮助曲家,也是为了文夺。同福友会合作这事我不看好,对方底细深浅不知,但凡牵扯到利益都要多长几个心眼。”

“红夫人对小叔那么疼爱,对曲家怎么着也是比旁人更亲近一些,总不至于害我们吧。”曲章琮说道。曲文梁帮腔,“大哥,章琮说得没错。我们同红小姐的关系可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八年啊!文夺的母亲说不准也——”

“阮小姐同福友会并没有关系。”曲文栋断然说道,又不悦地看了儿子一眼,“章琮,凡事不要想得那么理所当然,你都多大了还学不会这个道理?”又仿佛是在敲打曲文梁。

而这回曲文梁并没像往常一样退让:“大哥,你可不能吃独食,我们曲家不是义海,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放到台面上来?”

曲文栋看着弟弟,倒也不动怒:“我说了,若不是有人动了文夺,红黛是不会出手的。现在义海内乱,这口气也算是出完了。你们既然认为有文夺这层关系能拉拢福友会,那尽可以一试,我不会阻止,但我也不会帮忙。”

“大哥!”曲文梁顾不上伤还没好,把胳膊支在茶桌上,一个劲儿敲桌面:“红小姐一向同你走得近,如今这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能帮我们曲家东山再起,你怎么能这个时候收手呢?!”

曲文栋似乎想好好品茶一般,给自己和弟弟各倒了一杯,隔了许久才说:“文梁,你有你的野心,章琮执意跟着你做我也不反对,但我不希望文夺和小章鱼搅进这趟浑水。”

想到幼弟和侄女的遭遇,曲文梁也是面上一黯,但很快又说:“人善被人欺啊!那时是我们曲家势单力薄,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再被人踩在头上!若同福友会联手,这久安我们还怕谁?”

“你不怕,我怕。言尽于此,你自己考虑。”说完站起来准备走了,“这明珠酒楼,以后还是少来吧。”

看大哥坚决地走出门去,曲文梁满是郁闷,挫败地坐回椅子上,把茶水当酒喝。曲章琮反而并不十分在意父亲的态度:“二叔,只要有小叔在,红夫人到底还是会帮着我们的。”

曲文梁冷笑一声:“我的傻侄子,无论你小叔还是红小姐,谁能逃过你爸的五指山?你当真以为福友会能为了你小叔出气去搅和义海?还不是因为你爸的面子!”愤愤地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没等入口又磕在桌面上,茶汤四溅,“还有郑远图跟施特劳的那些资源,现在可都在你爸和福友会手里,听他那个意思,保不齐以后都是你小叔的。”

曲章琮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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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琮是怎么问的?”

甘拭尘一边开车一边跟白星漠通话。后座里坐着彭月月,黑狗则在副驾上扒着车窗紧张万分——虽然是晚上,但他发现这路线有些眼熟,似乎通往前不久刚来过的牙科诊所。

“还能怎么问,怀疑我们隐瞒与福友会的关系。”

“他怕是巴不得我们之间有关系。你就告诉他确实有,但也是直到那天晚上才知道,不用过多解释,看他接下来的态度。”

“曲章琮可能会跳过他父亲直接接触施特劳。与其从自家人手里抢,不如从冯如许手里抢。”

“那简直再好不过啊,我们正希望他积极接触施特劳。另外,替我留意郑远图。”

挂掉电话,甘拭尘伸手摸了一下黑狗的后脑,“放心,今天不洗牙。”虽然这么说,却依然停在诊所门口。进门看见那台可怕的机器和女医师,黑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几乎要逃跑。

甘拭尘起了坏心:“骗你的,还要洗。”

黑狗转身死死地抱住他的腰:“甜哥!回家!回家!”甘拭尘似乎终于找到好玩的事情,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人夹在胳膊底下,穿过诊所窄小走廊的防火门,下了两道楼梯来到一处地下室才把他放下。

大猛开了门,看都不看他一眼:“怎么走这边?赶紧的,我还要去楼上帮忙呢。”

这是一间由小型地下仓库改造的,设备完善且先进的武器工作室,一眼看过去仿佛是个凌乱的修理厂加博物馆。黑狗看得眼花缭乱。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武器,就连常见的刀具都有近百柄,而且都在原有制式上做了不同改动,没有一柄是相同的。

“小黑,来。”

黑狗几步追上他甜哥,被甘拭尘拉着胳膊、撸起袖子露出手臂。大猛从工作台上取下一副尚在制作中的拳套,扣在他的手臂上。黑狗掩不住地兴奋,好奇地看着从手指包覆到肘关节的金属外骨骼。它目前只是一个未完成的骨架,主要用于确认尺寸和灵活度。

“给我的?”

“嗯,你的。”所以才会扫描手部以及关节,“我们小兔兔不仅会洗牙,还是最棒的武器专家,我们的惯用兵器都出自他手。只不过用拳的太少,只好定做。”甘拭尘帮他调整贴合度,看他活动手指,握拳,击打。同时配合动作感应指令,指关节会伸出突刺,“来,试试。”甘拭尘直接敲了敲墙壁。

黑狗也不犹豫,一个踏步冲过去打了一拳,水泥浇铸的墙壁直接被指骨的突刺打出浅坑,但在高密度金属的包裹下手骨却毫发无伤。黑狗一下子就来劲了,哐哐哐砸个不停。

直到大猛用螺丝刀敲工作台:“再打墙要穿了!”

拳套内里还没有加防护层,第一下虽然没事,但一口气砸下来黑狗的手指关节也发红破皮了。他毫不在意,摸着拳套爱不释手,一个劲儿问什么时候能带回家。

把这次的数据录完,还要等待大猛给月月的武器做定期养护,甘拭尘趁机问黑狗:“小黑,说了让你想个名字,想了没有?”

黑狗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都打击感:“嗯,想了!”

“哦,叫什么?”

“黑狼!”

甘拭尘沉默了一会儿,“——狼,为什么啊?”

“厉害!凶猛!长得比狗大!”

看黑狗那么认真甘拭尘实在是不想笑,可憋了一会儿实在没憋住。黑狗不明所以,等他甜哥笑完了,继续说:“甜哥叫‘小黑’,我喜欢,小黑就行。”

简言之,后面那个字是狼是狗,是虎是豹,他都不在乎。

正说着,甘拭尘的电话来了讯息。翻看一眼后叹了口气:“我那消失的未婚妻人都不露面,偏还要遥控指挥,是怎么知道我今天就在附近的?”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卖给乐园的货运仓库?有意思,我要去看看。”

说罢就近从手边抄了一把匕首,别在腰间,对月月说道:“阿月,今晚加个班。”

彭月月将双头尖刺匕利落地收进刀袋:“那要快点,跟阿择还有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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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着红黛已经睡下了,钱金石这才从沙发上起来去洗澡。

他的小房子一共才六十多平米的一居室,红黛自然是占了卧室,钱金石只好睡沙发。本来伤就没好,沙发也狭窄,两个晚上过去他已经腰酸背痛了。

浑身缠满防水绷带,草草地冲掉汗渍,钱金石开始给伤口换敷料。没有小舟,他连后背的纱布都拆不下来,被渗出液跟结痂黏在一起,扯下来的瞬间痛得他大叫一声。

“要帮忙吗?”

钱金石转头看到红黛倚在房间门口,反问道:“你有没有烟啊?”被小舟要求戒烟,一根都没有了,哪怕能抽上一口也行啊。

红黛骂他“有毛病”,走过来抢下了钱金石手里的镊子。

“你会不会啊?”钱金石嘟囔着,却没反对。

“会不会你也得受着。”动作虽然不甚熟练,但红黛很敢下手,并且会简单的清创,看得出来以前做过类似的事。“以前铃女受伤的时候,偶尔我会帮她换药——转过来。”

变成了面对面,钱金石梗着脖子“嗯哼”一声,使劲仰着头不去看对方,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他女人缘并不怎么样,所以无法感知眼前的女人跟其他女人有什么区别。

她只是太过美丽,以至于仿佛同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有了本质性不同,好像来自其他遥远世界的生物。而红黛此刻又近在眼前,他稍一低头就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看起来如此柔弱,似乎不堪一击,却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这危险又让她显得十分神秘。

奇怪的感觉让钱金石有些摸不着头脑。

敷料全部拆开,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缝合线、红肿、结痂,几乎横贯胸口的数条刀伤,让钱金石的身体看起来像被切开又重新缝合的佛兰肯斯坦。

“为什么一直没放弃虐杀案?”红黛突然问。

“因为没有真相。”

“真相有时候很奢侈,要用很多人的命来换。”

“所以你不希望找到真相?”钱金石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在调查谁,以及蒋宝芳为什么会认为他继续调查会遭遇不测。案件的背后到底与曲家牵连多深,没有人知道。

红黛的镊子揭下一片即将脱落的结痂,钱金石“嘶”了一声。听她冷冷地问:“你一向喜欢预设立场?”

“你不是也一样?擅自给别人划定派系。”

红黛也学他“嗯哼”了一声,开始换上新的敷料,一直到覆盖好最后一片,开始缠上绷带固定。钱金石一边把换下来的废料划拉进垃圾桶,一边说“谢了”。

“你在治安局这么久应该明白,在这样的城市里,很多时候找不到真相,而更多时候是找到了却无能为力。”钱金石抬头看,发现红黛的视线一直在自己用来分析案情的白板上。那些失踪的女孩和与她们有关的线索,一直被反复修改记录在上面。

“所以呢,福友会的目的是改变这样的久安?按照你们的方式?”

红黛不置可否,反问道:“赵区长的野心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管他要做什么,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是警察,就做警察应该做的事。”

红黛一声轻笑,“理想主义——不过我不讨厌。”

转过头来,钱金石意外地看到红黛的微笑,没有嘲讽,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他怔了一怔,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接话。幸好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解救了他,钱金石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接起来,故意大声问“谁啊?”

“钱警官、是钱警官没错吧?”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充满恐惧且慌乱的声音,职业敏感让钱金石立刻神经紧绷,回答简短、清晰而有力:“我是,你说!”

“负责我女儿失踪案的时候,你给过我名片!我姓刘!”

钱金石迅速想起少女虐杀案的受害者名字,“我记得,刘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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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友玲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见过大宽了,这很不寻常。就算没有仓库的事情,大宽向来也会按时来吃饭。她去问过跟他同班的工友,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今天下午,有人在废料坑里发现了被切割的尸块。没有头颅,但手臂上带着黑帮常见的合金纹身——当大宽吹嘘自己以前在大安联合混得有多风光时,就会给人家展示这块纹身。

乐园封锁了所有出入口,到了晚上负责人就公布说:治安分局调查过了,是黑帮寻仇,人已经抓到。大家不用慌张。

但刘友玲知道,这也许他们做的事情被发现了,反而证明那仓库里真的发生过什么。

她顷刻间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或许她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那些可能已经惨死在仓库里的女孩儿,她们那些自己一样余生都活在悲痛中的母亲们,将永远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吗?

不,她得活着,她必须活着!

刘友玲不知道能相信谁,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丈夫吗?大能天佛会的教友吗?那些普通人如何能来到远在废矿区的封闭工地中,把自己救出去呢?

忽然,她想到了钱金石。

那个看起来不修边幅的警探,她曾咒骂过他、怨恨过他,觉得他同治安局一样,只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摆设,是黑帮的走狗。

直到现在她也并不能相信他,然而一个升斗小民极其有限的联络名单里,钱金石已经成了唯一有希望的人选。

她没有其他选择,不得不相信他。

刘友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找到女儿的那一天,钱金石面对她的时候,他眼中的沉痛和歉疚,会不会有一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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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石放下电话立刻穿外套,却被红黛抓住了手臂:“你不能去!”

她并不知道通话内容具体是什么,但从“刘友玲”三个字便有了大致的推断。毕竟这个名字此刻正在她眼前的白板上,在其中一个受害者家属名单里。

“身体这个德性,你现在去能做什么?”

钱金石甩开她的手:“我是警察!我也有同伴!”有赵享载的关系,他可以求助距离废矿区最近的分局,在他赶到之前保护刘友玲。

“就因为你是警察才有很多事都做不到,理想主义很美但也很脆弱!”红黛毫不客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不想让你送命吗?我是不想让向你求助的人送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让我认清自己的无能所以什么都不做吗?!”钱金石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因为被戳破肥皂泡后对红黛的愤怒,还是对自己的失望。

红黛望着他的眼睛,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心口。

“永远留着你的理想,别让它消失。至于不那么理想的事情,就让我们这种人来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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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夜,曲文夺结束了今天的训练,正在浴缸里泡澡。

最近他和小章鱼都格外重视增强体力和武力,说是临时抱佛脚也好、亡羊补牢也好,好像已经打算好迎接未来的血雨腥风。

“小丁那边还没找到郑远图。”阿善一边帮曲文夺按摩肩颈一边说道,“全久安都在找他,他应该藏不了多久。”

曲文夺闭着眼睛相当享受的模样:“郑远图不能死得太快,他必须要拖住冯如许的脚步,让义海越乱越好,最后跟大安联合一个下场。”哪怕不动手,他也需要掌握郑远图的行踪,看郑家派系是否会对红黛不利。不论福友会的势力有多庞大,只要一天没见到红黛,曲文夺就没办法放心。

为此还无理取闹地跟曲文栋吵了一架,责怪他没有把红姨带回来。

“义海倒下,那么台面上只剩下福友会与曲家,你要怎么做?”

“我只关心我想知道的事,其他的,我才不管。”

阿善在浴缸边缘坐下:“如今的义海暂且不会与曲家为敌,但你似乎并没有放松警惕?”

曲文夺睁开漂亮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垂下眼帘,低声说:“我二哥,太激进了,他不该是这样的人;那个宝石生物的八字刀,当初又为什么会找上章琮,而不是别人?”

“你觉得他们背后有人在吹风?施特劳?”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北千里、八字刀的背后都是施特劳,如果真是他们,那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借我们的手除去义海?在久安,义海难道不是比曲家更好的选择?”

“你不是让小丁查过你二哥和曲章璞。”

曲文夺缓缓地摇头,“没什么收获,小丁的技术不是万能的,我也没办法派人二十四小时跟踪他们。有这个时间,不如从北千里这边再深入——”他停下话头,疑惑地看阿善,“你脱衣服干什么?”

阿善已经一只脚跨进了浴缸,坐在他对面,将他两条腿分开,把身体压了过去。

“你最近太紧绷了,该放松一些。”

曲文夺一声冷笑:“说得好听,你这是让我放松?”尾音被吞进亲吻之中,阿善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即使语气很不客气,却还是张开双唇迎接对方的舌头。

“你可以向我索取,就像我会索取你一样。”阿善在唇齿之间低声说,“在任何时刻、任何情况下,我都会在你身边,并且回应你。”

阿善总是能洞察到他埋藏最深的情绪,虽然有时候精准得让人火大。

曲文夺知道,他说的不是情事,又或者不仅仅是情事。

他不但紧绷,而且前所未有地焦虑。

做不到心狠手辣,也做不到手眼通天;一面怨恨着大哥和红姨对过往的隐瞒,一面又担心着他们是否真的遭遇不测,一面又发现自己对太多事都摸不到头绪。

曲文夺这二十五年来衣食无忧,被宠爱着长大,有求必应,然而却从没有人察觉到他真正的想法,甚至真正的曲文夺。

他们因为宠爱他,反而忽略了他。

“这个承诺,你说到就要做到。”曲文夺说完,搂住了阿善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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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甘拭尘突然要跟月月“加班”,便临时把黑狗留在大猛这里。

不能跟着一起去,他显得相当失落。甘拭尘一走,黑狗就如以前一般警惕而沉默,坐在工作室一角盯着门口。大猛找话题跟他聊天,他也是一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

“我听他叫你小黑,全名叫什么啊?”

黑狗看了他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这人是甜哥的朋友应该回答一下,才说:“黑狗。”

大猛愣了一愣,突然又笑,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明明说自己讨厌‘狗’。”

黑狗听见了,直盯盯地瞪着他。大猛毫不回避:“他没跟你说过自己的事吧,这家伙以前是我们队长,虽然我们关系不大好,但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告诉你。”

黑狗摇头。

“什么都不想知道吗?”

“我自己问,问甜哥。”他不想从别人那里打听。

“甜哥,他哪儿甜了?”大猛说,“他可不一定会告诉你。”

“那就不告诉。”

大猛不得已换了个问题交流:“你是怎么跟他在一起的?”

“不告诉你。”黑狗记住了之前那句“我们关系不大好”,那就什么都不跟他说。

大猛笑个不停:“他从哪儿捡了这么一条小倔狗啊?”

黑狗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很好奇。

能被那个多疑且残忍的家伙带在身边——尤其是在遭遇背叛后,还能让他照顾有加,黑狗到底是经过了多少试探?大猛甚至敢肯定,这种试探终其一生都不会结束。

当年净火小队被各个击破全军覆没,而在阿虎的牺牲下侥幸存活的大猛,来到久安追查真相的时候,是甘拭尘先发现他的。当大猛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幸存者的那一刻,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

如果净火是背叛者,那么无论杀还是被杀,大猛都会接受。

杀了他,替队友报仇;被他杀了,就去跟队友们团聚。

甘拭尘从头到尾都没有疑问,也没有辩解。反而捕猎一般监视他,观察他,在大猛无数次失败后精疲力尽、气急败坏的时候,才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不是你,也不是我,那是谁呢?”

那语气仿佛在问是谁偷吃了我的下午茶蛋糕。

大猛骂他:“日你大爷!你他妈的!你没有心!”

其实想想就明白,净火做事,手起刀落,最懒得费周折。他只关心他自己,没有同别人产生关联的欲望,也没有谁能拥有让他背叛的价值——如果有一天他做出了这种行为,大猛简直会为他鼓掌叫好。

至少他总算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了。

大猛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你抬手就能碾死的虫,还是没有脸孔的橱窗模特?”

听到这样的问题,对方一脸无奈,又忍着烦躁解释:“为何一定要我同你们产生感情?人和人之间除了‘我,就是我以外’。是人、是虫、是石头,有区别吗?如果有人会爱上一颗石头,那就有人会把人看成一颗石头。”

大猛无意去窥探是什么造就他人格上的缺陷,但他到底还是对曾经的队友产生了一丝丝的情感——虽然是在他们死后,虽然如此淡薄。

而这花了那只被他说讨厌的“狗”和他们所有人,数年的时间与磨合。

到如今,他们死别的日子早已经超过在一起的日子了,大猛总是想,或许他其实早已经将他们抛诸脑后了也未可知,唯一与过去记忆维系的就只有曾经是队长的责任,好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可能甚至都不怨恨对方,哪怕他也差点被杀——别人对自己的情感得不到回应而心生憎怒,这一点,他倒是一直心知肚明。

大猛回想着甘拭尘刚才启动新型外骨骼的模样。没有一丝迟滞,动作依然利落,就好像他从来没从战场上离开过。所以才会在这隐姓埋名的十年间,依然保持着可怕的警觉,并且不断磨尖自己的爪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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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图正打算跟旧部会合,冯如许还是没能抓到他。”

北千里帮“K”把洗好的西装挂起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K”解除平板支撑状态,从地板上起来接过水杯,抿了一口。他一直保持训练以维持体能和反应能力,虽然不像阿虎那样时刻为战斗做准备,也从未间断。

“你帮了他一把?”“K”问道。

北千里点点头,“是,让义海垮得更快点。”

“曲家那个人怎么说?”

“他似乎不打算现在动手,一是觉得福友会可用,二是觉得现阶段控制红黛比较困难,希望我们能继续帮他。”

“K”哼了一声:“他倒是好算计,鱼与熊掌要兼得!无妨,让华进和八字刀尽快推进。”

“另外,赵享载也出院了。”

赵享载,他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人很不好对付,即使阿虎动真格的怕是也杀不了他。”“K”看向自己那根白骨无名指,“不过我也会让他死得很好看。”他问北千里,又像自言自语:“你说,如果‘他’没死的话,如果‘他’知道我的话,会恨我吗?”

接着又自问自答:“我希望‘他’会。因为我居然还有点羡慕赵享载,能在‘他’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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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尘离乐园并不远,废矿区附近建筑物低矮密集,以外骨骼行动的话走直线距离,甚至比摩托车还要快。不出二十分钟就到达了施工地。

以被救助人的通讯设备为目的地,他跟月月兵分两路,一个去救人,一个去仓库。

不过他没有靠近,只在外围放出了微型无人机,从窗口向室内发射了一枚悬浮电子眼,远程观看里面的情况。

仓库被改成了两层,还安装了简易电梯。楼上唯一一间房间里有张简易独脚桌,两边放着看起来不怎么舒服的沙发椅,靠近墙壁放置着巨大的无边视屏和音响设备,还有一台小冰箱。

从未关闭的房门出去,一楼多了武器收纳室,全透明玻璃房里存放数种最新型的常用兵器,至于是不是真货,夜视状态下实在不好分辨。

甘拭尘还发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不知连接到哪里。但电子眼刚一靠近,就被四周的浮游安保仪扫描到并攻击,瞬间粉碎。手中的微型屏幕黑掉,他抬头看向空中,果不其然,无人机也立即被击落。

“保护得这么好,不是更让人好奇?”他轻声说。

忽然间,他的耳朵捕捉到一声尖利的嚎叫。甘拭尘望着那个方向,不禁咋舌:“老东西生气了,完犊子了。”虽然这么说,语气却十分轻快,不仅不放在心上,还觉得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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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友玲正穿过未来将成为乐园酒店的钢筋水泥建筑,打算趁着夜色从工地里溜出去。毕竟施工区这么大这么乱,应该能找到机会逃跑。

钱金石告诉她只要带着电话就能被正在赶来的接头人找到,她在这之前要想方设法保护自身安全。可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刻意挑选无人的角落,边躲藏边观察,避开人群走动。

却还是很快就被发现了。

男人一边抽刀一边说道:“往哪儿跑?我们主人对老女人提不起兴趣,你要是不跑,他也懒得动手,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天。”

“主人……?”刘友玲浑身发抖,却还是哆嗦着问:“是他杀了那些年轻的女孩?杀了我女儿?”

对方毫不在意,只有嘲讽:“怎么,你女儿死了吗?那不是正好,去地下团聚吧!”

“年轻的女孩子?”

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两人头顶。在工地照明下依然能看到一副眉眼深刻的漂亮脸蛋,年龄不过二十多岁。站在脚手架上更显得身材纤细,弱不禁风。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是吗?真的吗?像我这样吗?”她脸上似乎出现一种惊恐,五官有些扭曲,“爷爷,爷爷,月月好害怕!”

男人将这惊恐尽收眼底,嘻嘻笑了:“对啊,怕吗小妹妹?”

那女孩尖叫着,声音凄厉,五官越发扭曲,声调变得诡异嘶哑,瞪着他目光如炬。

“老夫——要杀光你们这些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