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全天下

所谓五路伐夏, 也就是集中包括熙河路在内的西军所有主力,分五路进兵西夏。

按照种建中与种师中得到的消息,五路出兵应当是种家兄弟的五叔种谔率领的鄜延路;高太后的族侄高遵裕率领的环庆路;西军大将刘昌祚率领的泾原路,和宦官李宪率领的河东路——剩下一路熙河路, 因王韶在京任职, 返回西北的可能性不大, 目前看最有可能是由种建中率领。

五路大军, 步骑总共三十万人,西军精锐可谓尽出。

除了有编制的正式部队之外,还有负责运行粮草辎重,修建城池寨堡的民伕二十万。为这次攻取西夏, 大宋将总共出动五十万人。

想想当年宋太宗出兵燕云, 也不过动用了三十万人。

这次天子对夏用兵, 不敢说绝后, 但肯定是空前的。

明远先拱手恭贺种家兄弟:“五路伐夏,种家得以统领两路,宋之将门, 种家无出其右。”

但是种建中一眼看出了明远说话有点言不由衷,他赶紧追问:“小远,你对此不看好?”

明远想了想:他也不是不看好。只是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本时空的历史上, 这场大战……至少不是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仗。

“我只是在想, 那西夏国主秉常投书天子求援, 也只是许以河南之地。自己还是想要保住他那个大夏国的。”

“但看如今我大宋五路齐出的架势,是打算要灭国啊!”

明远觉得这一步跨得太大了——如果宋国出兵, 只是为了黄河南岸的土地, 那西夏或许还能接受;但是既然要灭国……西夏人难道不拼死反抗吗?

种建中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就是要灭国。”

“三十万西军精锐, 近些年已经磨练到足可以与辽人斡鲁朵、西夏铁鹞子分庭抗礼,绝不落下风。”

种师中也觉得灭国之战并非不可行。

“再说,西夏内乱,就算是我大宋不取西夏,辽人也会取。”

听到这里,明远沉默了。

近三年来,耶律浚在辽主的位置上励精图治,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一个明智有为的君主。刚刚即位时辽国境内针对他的叛乱已经平息,东面女真,西面阻卜,各部族也对这位年轻的辽主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各自安安分分的。

这次西夏内乱,如果大宋没有动作,辽国可能真的会有所行动。

明远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师兄,若是你率领熙河路大军,到时候军中会有走马承受吗?”

种建中点点头:“会有,听说会是童贯。”

“童贯……”

明远感到无语。

并非童贯此人在陕西路已经表现出了身为“六贼”之一的潜质,而是明远因为这人在后世的名气太过响亮,因此没法儿不对他心生偏见。

“天子不放心边臣,以宦官作为走马承受,是常有之事。”

种建中沉稳地回应。

但从他的脸色上来看,种建中对这等安排并不满意,甚至有些郁闷。

明远想了想:“是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此战不看好,主要担心的,竟然是天子赵顼。

这位天子说不好听有些志大才疏,登基之初满心想着富国强兵,光复汉唐旧业——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做了多年天子,最近越来越喜欢乾坤独断。

不过,好在王安石与王韶如今俱在京中,一个在相位上,一个进了枢密使。

这两位,比以前那些素餐尸位的宰执要好得多了——要是皇帝真的出什么昏招,在下令之前,宰执们可以先把皇帝的手诏拦住。

一想到这里,明远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双手一拍,笑着道:“到时种师兄率领熙河路大军,端孺在转运司辅助沈存中盯着运输后勤,那我就去军器作坊给大家盯着。”

前一阵子沈括卸了京中三司使的差遣,到陕西来做转运使。京中是主战的章惇接手了三司使的位置。

明远猜是不是汴京那边早就得知了西夏内乱的征兆,预先安排下了人事变动。

种家兄弟闻言均大喜。

种建中笑着道:“你在那里最好,我也放心些。”

明远:好吧,师兄果然还是不愿我跟着上战场。

当然他也没有去战场添乱的心思。

“对了,小远,近日多留神。职方司秦观说了,最近西夏在我国的探子多有些异动。”

秦观如今也在陕西,主持对西夏的情报工作。

当年明远出使辽国,动用了职方司的消息渠道,帮助耶律浚即位。天子着实恼怒,御史台看中了那一点——职方司当初曾经帮助过明远的人全都遭到了弹劾,撤职查办。

但是后来天子慢慢地回过神,意识到那是使团在当时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但是天子还是抹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将秦观等人官复原职,干脆让他们统统挪地儿,原班人马从辽地转来了西夏这边。

秦观这一批人能力很强,西军也算是有福,至少在情报消息上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援。

而种建中与秦观时常碰面,此刻就将听到的消息赶紧告诉明远。

明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他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两国大战在即,正是考验双方情报人员能力的时候,要是完全没异动,反而有鬼了。

*

种师中前来的这几日,是种明等人相聚的最后时光。此后种家兄弟各有公干,明远也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将时间都花在了公事上。

明种两人见面的机会渐少,不知不觉间分开两处。

接下来两三个月的形势完全印证了种建中等人的预测。

西军分五路备战,厉兵秣马,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便长刀出鞘,直指兴灵。

明远新近又得了个判军器监的差遣,但他不需要前往汴京城中的兴国坊,只需在渭水畔的西北军器作坊守着,确认一件件铁甲、刀弓、火器……全部能够安全送到亟待出征的将士们手里。

明远得到差事之后,便赶去西北军器作坊坐镇。

那座军器作坊距离横渠镇不算远,明远闲暇时候可以去探视父母与师门。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作坊的工匠们同吃同住,陪着他们一起日夜赶工,确保每一件出品的质量。

西北军器作坊的格局有点儿像昔日汴京城外的山阳镇。从当初选址到现在开足马力生产,不过区区数年的时光,但这里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人口,俨然是一座小城镇。

除了打造兵器的工匠之外,这座镇子还有一个庞大的生活区,工匠家属们在这里负责一应后勤事务,烹饪洗衣,工匠的子女们在此进学读书……俨然一个全须全尾的小社会。

但这个镇子上基本上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陌生脸孔进镇子一定会遭到盘查。明远和沈括当年都被仔仔细细地盘查过。

这项措施能令人理解,这一来是为了防止无关的外人误入作坊,受到损伤;更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防止有细作混入作坊,窃取火器等兵器的最新产品和技术。

于是明远在这个镇子之外大约二十里处的梁家村上买下了一座院落,将其作为自己临时会客和办公的地点。如外来有人为了生意上的事来找他,就会在这座小院相见。

这座家具俱全的院落总价也没能超过25贯,边陲小村,不动产的价值没法儿和汴京、长安的大城市相比。

明远到此梁家村不久,史尚便递了帖子,约明远到此见面。

史尚一直是明远的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明远这么多年来能够躺着花/挣钱,史尚居功至伟。明远很久都没见过史尚,这次两人能在此碰面,明远心中颇为高兴。

自从熙宁七年明远搬到陕西,史尚依旧在全国奔波,照看明远名下的产业,偶尔会来京兆府向明远禀报各地事务,待明远再迁到渭水之滨,史尚迁就明远,便又赶来这里与明远见面。

这回连明远都察觉史尚面带风霜之色,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容貌俊俏、笑容坦白的汴京牙侩,鬓边也不再簪花。

明远心情不错,便笑着打趣:“史尚,你怎么不戴花了?”

他左右看看,见窗台上一盆海棠开得正好,便拿了剪子要去剪一朵。

却听史尚在自己身后笑道:“不了,多谢郎君,史尚年纪大了,如今已经不再戴花了。”

“年纪大了?”

明远闻言,转身故意拉下了脸:“你才多点年纪?就像苏轼苏公那样说‘花应羞上老人头’了吗?”

史尚见到明远那装出来的愠色,赶紧将头一低,作势去喝茶。

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以至于茶盅中洒了几滴茶水在桌上。

“自从熙宁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史尚就不再戴花了。”

史尚说完这一句,视线赶紧移开,不敢再看明远。

“熙宁八年那次见面……”

明远扬起头回想,想着想着,突然将自己也噎住了。

熙宁八年,他与史尚那次见面,他一个嘴上没把门,就将自己已与种建中成婚的事情告诉了史尚。

从那时起,就不再簪花?

明远突然悟到了什么,双手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史尚。

史尚局促不已地坐着,终于慢慢镇定了,敢于正视明远的眼光——他迎着明远的视线,咧嘴苦笑。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从不受个人意志的控制。

史尚尊重了明远的选择,但是自己从此不再戴花。

*

明远愣在原地,凝神半晌,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谁知就在此刻,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是打斗之声。

随即是“咚”的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撞在两人所在的屋门上。

明远的小院外有长随也有亲兵,且这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明远身份不低,轻易不会有人上门相扰,这样的动静绝不正常。

史尚一震,再顾不上什么,闪身到屋门附近,一拉门板,一具身体顿时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明远屋内——这人是明远的一名亲兵,还是种建中亲自为他挑选的。

此刻这名亲兵圆睁着双眼,仰面朝天,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胸口钉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来的羽箭,鲜血正从创口中汩汩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