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万贯

“王安石这人能处!”

明远一句话说漏嘴, 惊得在座的人都抬头望着他。

明远只能弱弱地往回找补:“我是说……王相公……人品还行,推行的新法确实是为公不为私。”

刚才他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青苗贷的利息和民间借贷的利息哪个更高?”

答曰:“民间借贷的利息更高,而且高得不止一点。”

明远至此完全明白王安石在做什么了。

他老人家这是在劫富济贫, 用一个较低的利率向民间借贷,将高利贷挤出市场, 同时又将利钱收入国库,增加财政收入。

“青苗法”施行, 受益最多的当然是官府。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 如果他们原本就有借贷需求, 那么他们也会是受益方。

唯一利益受损的是主持民间私下借贷的钱庄、豪商之流。他们的高利差被挤占, 利息收入减少。除非他们也甘愿像官府那样,将利钱减到二分, 否则他们是放不出去贷款的。

但这样做有两个非常明显的弊病:

一来,不是人人都需要借贷。那些家中富裕, 不需借贷的农民朋友们,如果被硬摊派上“青苗贷”,那便是额外背上了一层利息负担。

二来,“青苗贷”由官府直接操作, 那么官府就既是“运动员”, 又是“裁判员”, 无人监管其做法是否合理。只要地方上的胥吏存了为己谋利的私心,好事便也能办成坏事。

明远将他对“青苗法”的理解向两位舅舅陈述了一番。舒承予和舒承厚都不是笨人,马上都听明白了。

舒承予拊掌笑道:“远哥是个读书明理的,见事就是明白。”

舒承厚却皱着眉:“可是连凤翔府的官吏都说不清这‘青苗贷’到底是为了什么。横渠镇上还好,知道我们在京兆府城有亲戚, 嘱托我们到府城来问。可是换到其它地方, 谁能像远哥说得这般明白?”

二舅的话顿时令明远陷入沉思——

很显然, 王安石的这次变法是“自上而下”的,因此缺乏广泛的群众基础。从舒家两位舅舅的反应来看,民众对于“青苗法”的“劫富济贫本质”也缺乏足够的认识,因此接受度很低。

按照明远对于历史的了解,“青苗法”的推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王安石因此被指责为“与民争利”。如今在位的官家赵顼过世之后,“青苗法”便被很快废止。

怎么才能对眼下这种情况施加影响呢?

明远一时想不出,便打算明天见了薛绍彭之后,与薛衙内再讨论一回。

而舒家两位舅舅难得来京兆府,自然被舒氏娘子强留着住下来,要在长安城里多盘桓几天。

*

第二天,明远去请教了隔壁薛衙内,发现果然这“青苗贷”是在陕西路转运使李参早几年在京兆府一带首创,因为效果很成功,才被王安石采用,在全国推行的。

但因为鄜延路烽烟刚起,李参身上背着转运使的职责,必须亲自去延州看一看,不可能再将心思与精力放在“青苗法”的推行上。

明远大致了解了情况,便谢过薛绍彭。

他借口家中有事,向教务主任吕大临请了两天假,此刻便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闲逛。

“明小郎君!”

当他路过张家的豆腐坊时,张嫂赶紧出声招呼明远。

“您学问最好,能帮忙看看这个吗?”

明远是横渠门下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而陕西一地最有声望的学者便是张载。长安城里,但凡听说是张载弟子,人们都会礼敬三分。而“张家白玉豆腐”的张嫂,早已成了全长安城最信任明远的人。

明远过去看时,发现那竟是一张向官府申请“青苗贷”的申请书。

“怎么?您也要向官府借这‘青苗贷’?”

明远露出一个“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是呀,”张嫂也是一脸的迷茫,“我寻思着我又不种地,跟这青苗贷应该没什么关系……”

明远匆匆将申请书扫了一眼,便道:“可张嫂您需要借贷吗?”

张嫂脸有点儿红,却很坚定地点了点,说:“想借。”

原来这位豆腐娘子自从开始经营“白玉豆腐”,生意越来越好,如今已想在长安市另一处坊市内开一家分店。人手和店面都已经物色的差不多了,本钱却还是不太够。

明远顺着话问她:“利钱要两分呢,您开了新店之后能还上这利钱吗?”

张嫂很自信:“铁定能还。眼下我还缺10贯本钱,但只要店开起来,2贯的净利,只要两个月就能赚回来了。”

明远顿时点点头:“那您应该借。别管它名字叫什么,官府的借款比民间放的高利贷要便宜好多。”

张嫂连连点头:“可不是?”

她原本确实是有些心动,想要借这“青苗贷”的,但着实是被这种贷款的名字给搞晕了。现在听明远这么一解说,立即有了动力,当下叫过伙计看摊,她自己准备拉着家里那口子去官府申请贷款去了。

明远冷眼旁观,心想:说到底,还是在人民群众中宣传不足的缘故。

有贷款需求的人不敢借,被要求借贷的人未必适合借。

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正想着,前头走着的张嫂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明远:“明小郎君,知道您贵人事忙,不过我上次问您的……”

明远一愣,忽然想了起来,拍着前额说:“这几天太忙,我完全给忘了。我这就去西市问问去。”

张嫂连忙摇手:“不妨事,不着急,我只是想着,要是新店开起来,怎么着也要‘宣传’一下才好。”

张嫂拜托明远的,其实是“广告”。

长安城里大多数店铺大多在店门口放置了招牌、招幌之类的广告来招揽生意。这在张嫂的铺面外已经有了一幅“白玉豆腐”的大型招牌,还是明远去请薛绍彭亲笔题写的。

但这招牌的效果仅仅局限于店铺附近,在偌大的长安城里传播,则还主要靠口口相传。

明远上回在豆腐作坊门口品尝美味的“白玉豆腐”时,顺嘴说了一句“小广告”的事,张嫂便上了心,拜托了明远,若是有这等好事,叫上她一个,广告费愿付。

如今因为想开新店,张嫂打广告的心愿就更加迫切了。

这倒提醒了明远,做广告和宣传青苗贷,本质上是差不多的事。

他当即去西市,见到售卖书籍、文房四宝一类的店铺就进去问,有没有相熟的刻印坊。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明远在西市找到了一间。

他走进这间刻印坊,见这是在长安城中特别常见的“前店后坊”的工坊。前面是一间小小的铺面,放着店里印制的一些线装书籍,销售给散客。

他随手拿起一本“样书”翻动,只见这是一本佛经。经书的纸张相当挺括,纸面上的字迹边缘清晰,用墨考究,色泽清纯匀净,印刷质量相当不错。明远又翻了翻,见书中的插画佛像也是相当生动,画像的笔划顺滑流畅,不存在断断续续的情况。

明远在本时空曾是佳士得和苏富比的常客,对金石字画古董玩器多有了解,当然见识过宋版书,知道这些在后世都是天价,甚至有一页纸能抵一两黄金的说法。现在他亲眼看到,也感慨质量确实是好。

“哟,这位小郎君,您是需要印书吗?”

明远站在铺子里伸手翻动书册的时候,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

这位管事很有眼力,一看见明远穿着质地不错的文士襕衫,头戴书生巾,就意识到这是一位新主顾上门。

“就可惜这位小郎君,您来迟了一步……”

管事脸上流露出失落,愁眉苦脸地拱手。

明远一扬眉:这是怎么了?

他依着礼数,先请教了对方的姓名,晓得对方姓白,然后才问起这刻印坊的生意。

“小店原本经营得平平,不算特别出色,只是尚能维持。却因敝东家近日要返乡,这铺面转手却难转出去,敝东家只好将作坊里的工匠辞退,然后再典卖房屋。在下便是留在这里等着牙人带人过来看铺面的。”

明远一听,马上反问:“这刻印坊要卖?”

白管事一呆:刚才不是已经说了?

明远沉吟了片刻,继续问:“用来印刷的工具材料和雕版,都还未卖掉吧?”

“还没来得及……”

“贵店几时辞退的工匠?现在还请得回来吗?”

“前几日辞退的,他们家小都住在京兆府,应该……都还没走。”

白管事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这小郎君怎么尽问这些?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来了,却是明远的老熟人,在官牙从事房地产中介业务的牙人罗寿。

“罗经纪,来得正好。”明远喜孜孜地告诉这位牙人,“我想买下这间刻印坊。”

罗寿在京兆府做房产经纪做了好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过这种事,头回上门来看房子,自己都还没见着房子什么样呢,已经有主顾要下定了。

他定定神,再看清楚了主顾是明远:哦,那就不奇怪了。

罗寿端端正正地向明远行礼:“明小郎君。”

白管事兀自在纳闷,罗寿已经转向他介绍:“这位明小郎君,是横渠先生门下高足,在咱们京兆府,最是财力雄厚,信誉卓著,也最是通情达理,怜贫惜弱的。”

出自陕西的知名学者不多,而张载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位。罗寿一旦说出张载的名号,白管事立即就明白了:“失敬失敬,原来是横渠弟子,难怪……”

难怪想要买下一座刻印坊。

张载门下,那是专门读书做学问的人,必定是需要写书出书,需要印书坊的。

当下明远将买卖的事都交给专业人士,尽管让罗寿向白管事了解情况,厘定价格。

罗寿与白管事谈了半晌,来到明远身边,小声说:“明小郎君,买刻印坊这件事,我有心劝您三思。”

“怎么说?”

“在下是觉得,这刻印坊未必赚钱。”

罗寿很担心明远上当受骗。

“之前白管事已经告诉我了,说是经营得平平。”

明远表示,对方其实也很诚实。

“是,”罗寿愣了愣,着实没想到明远连“平平”的生意也要买。

“但如今在京兆府,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像您这样看书买书的读书人真不多。”

明远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罗寿为他着想。

刚才他翻阅书铺里的印刷品时就已经看到了,这座刻印坊印刷的,大多是佛经、俗文、历书一类,偶尔也能见到经史一类,但看起来是转卖别家的出品。

“关中士子不富裕,即便是读书,也多自行手抄。”

明远的好几个同门师兄弟就是这样,都在用自己抄写自己装订的书本。

“因此陕西路的书籍也大多是洛阳一带的书坊印出来送到陕西贩卖的。在长安城里印书,委实是……不赚钱。”罗寿苦口婆心地劝说明远。

可是他哪里能想到明远的第一考虑根本不是赚不赚钱,而是能不能让他花钱。

“原东主的开价还算合理吗?”

明远一副根本不听人劝的样子,罗寿就也只有点点头。

明远便继续问:“你再问问那白管事,我要将他和原本这刻印坊里的工匠都全雇回来,需要多少钱。”

罗寿险些直了眼。

但好歹最近他从程朗那里听说过明家有多豪阔,不算全无心理准备,便去知会了白管事。

这消息对于白管事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明小郎君愿意让我们这刻印坊重开?”

两鬓已经发白的中年管事竟然喜极而泣,眼看着就要敲锣打鼓去通知四邻街坊了。

罗寿却保持了职业镇定,只管问一共要花多少钱,问到一个数之后就回来向明远汇报。

“4200贯。”

他怕明远听了总数嫌贵,连忙把一项项开销掰开来算给明远听,房子多少钱,铺面多少钱,作坊里的工具和材料多少钱,雕版多少钱,雇管事多少钱,雇工匠多少钱……

其中最贵的资产不是房产,竟然是那些雕版。这些雕版都是用纹质细密坚实的枣木、梨木、胡桃木等雕刻而成,保养得好可以用个几十年。这家印书坊里存了很多这样的雕版。

明远听了觉得都没问题。他唯一感到不够满意的地方是:“就不能凑个整……凑到5000贯吗?”

罗寿:……从没有人见过这样凑整的!

最终讲下的价钱就还是4200贯。

而明远最近刚好又收到了一名外地客商给他捎来的“还款”一万贯,现金流不成问题。

即将离开京兆府返乡的店东家望着拿到手的真金白银惊呆了——原本没指望自己的产业能卖出这么多钱,能回一点本钱是一点。

但白管事向他介绍了,新东家是横渠弟子,对方立即又表示理解了:横渠弟子嘛,自然是无所不能的。

明远听说了对方的评价,顿时感到有点无语。

他感觉横渠弟子在长安城中的风评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以前人们提起张横渠的弟子,还会说说“好学”“博闻”“尊师重道”之类,现在估计还得再加上两个字——“有钱”。

好在不久横渠弟子们就要随老师迁去凤翔府了。他一个人的名声也就不至于“连累”同窗们。

将交易过户的事都交给专业人士罗寿办理,明远便专心泡在刻印坊里,整日和工匠们待在一处,观摩他们印制书籍。

“小郎君……东家,您小心些,这里油墨最多,千万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明远却一点儿也不以为意,指指手臂上戴着的袖套:“这个耐洗,不怕脏。”

他说话的时候,袖套上四个形状奇怪的图案似乎闪了闪光。但工匠们都只当是反光,都没在意,继续给明远讲解平日里印制书籍的工序。

“每一幅版面制好之后,便在板上刷一层墨,将白纸覆盖在板子上,再拿一把刷子在纸背上轻轻揉刷,这书页便印好可以揭下了。”白管事给明远做着介绍,而资格最老的工匠正在为明远当场演示。

明远却托着腮帮子沉思起来。

人们见他表情严肃,都不敢轻易开口,怕打断东家的思路。

谁知过了片刻,明远拧着眉头开口问:“也就是说,每印一张纸,就要现雕一副版,是吗?”

原来东家愁的是这个。

作坊里的工匠们顿时都挺着胸站了出来。其中一人大声说道:“东家放心,东家要印什么只管吩咐。我们哪怕是连夜赶工,都能给您赶出来。”

他们为了向新东家表决心,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坚毅的表情:为了新东家,加班多久都没问题。

明远却回过头,皱着眉,微微嘟着唇,郁闷地问:“你们难道都不用‘活字印刷术’的吗?”

“活字?”

工匠们相互看看,全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