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傅池屿

2009年秋分

晚自习,语文老师赵礼发了张周测试卷,题量不小,初一五班的同学们拿到后便开始埋头苦写。

一时间,教室只剩下哗啦啦翻转纸张的声音。

叩叩叩。

姜温枝正专注勾着选择题,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缓缓抬眼,赵礼站在桌前冲她笑,“枝枝,去办公室把白天交的作文抱来~”

“好。”她颔首应道,放下笔,轻慢地走出教室。

今晚天闷得不行,扑面而来的风都带着热意,夜空不昏暗反呈一种艳橘色,黑云与黄霞交织,奇幻瑰丽。

教学楼一层五个班,五班处于右拐角,而办公室在最左侧。

依次从四个班门前经过,很快到了走廊尽头。见办公室门虚掩着,姜温枝抬手敲了三下,随即推开了门。

里面热闹极了。

除了办公的老师,还有七八个男生紧贴在墙根站着,垂头丧气不说,面上还纷纷挂了彩。

目光稍撇。

都是她班上的同学。

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中间个子最高的少年。

他人站得懒散,背却挺得直。冷白瘦削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渗着血迹,正吊儿郎当地和面前的男人顶嘴。

至于这个火冒三丈、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姜温枝更熟悉了。

此人就是五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李正东。

今天李正东难得不值班,下午放学便早早回了家。晚饭后,他正悠哉地散步消食,手机响了。

“老李!你人在哪儿呢?快来学校!你班男生打群架啦......”隔壁班王老师扯着大嗓门,在电话另一头叫喊着。

语气十万火急地,想必事情闹得不小!

李正东拖鞋都没来得及回家换,骑上楼下的小电驴就往学校奔。

当他以最快速度赶到校门口时,打架的学生已经被拉开了。

十几个男生高高低低站着,其中大半都是他班上的,剩下几个染着黄毛的学生,身上穿着对面学校的校服。

两方看起来谁也不服谁,还在恶狠狠地冲对方瞪眼睛。

五六个老师脸露无奈,用身体挡在中间充当隔断,生怕这群气盛的少年再动起手来。

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李正东就被年级主任钱青山一通暴啐。

——不负责任。

——没管束好学生。

——下了班就知道往家跑。

......

一口口子虚乌有的大铁锅接连扣到李正东头上。

骂到最后,像是终于解气了,钱主任铁青着脸让他把人领走处置。

一路上,李正东强压着肝火,小碎步迈得飞快,进了办公室后还不忘把门关上。

暴风雨即将来临。

听到先动手的是他班上的傅池屿,李正东的炮火尽数往这个刺头身上轰击:

“傅池屿!又是你!你自己说,这第几次了?”

“能不能安生两天!又想请家长了?”

“书能念就念,不能念趁早转学拉到!”

怒火化为犀利的言辞,机关枪一样突突不停。

旁边几个从犯心虚地缩脖子,满脸写着“小的知错了您老别生气”。

被点大名批评的傅池屿倒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散漫地靠着墙,上扬着语气:“老师,真不怪我!那堆垃圾欺负我们学校的女生!”

少年眼角眉梢挂着笑,乌漆漆的眸里尽是坦**。

顿了顿,他抬睫,轻描淡写地反问:“要是您在,您能忍?”

“......”

这态度哪像犯错?

分明是个正义满满的楷模!一脸无辜就算了,还一副求夸奖的傲然姿态。

“打架逞能你还有理了?你不会找老师吗?下手没轻没重,真出事了怎么办?”李正东面部肌肉微抖,脸色涨得通红。

“下次见他,我还打!”

少年直起腰,弯唇嗤了声,目光淡漠无惧。

显然。

这种明晃晃挑衅师威的行为再次引爆了李正东,只见他猛地抄起架子上的三角尺,上下左右挥动着。

怒发冲冠不可收拾,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咆哮声之大。

一屋容不下。

连路过的姜温枝同学都不免颤了颤心神。

这样的热闹可不兴看,她迅速调整好步伐,目不斜视地走到语文老师桌前,抱起一摞本子。

抬脚离开时。

姜温枝的睫眸微微扇动,余光不经意落到还在和老师争辩的男生身上。

只两秒。

便迅速挪开。

如秋叶飘摇落入平静的湖面,只漾起微小一圈涟漪。

十几分钟后,姜温枝回到教室,把本子放上讲台。

面对赵礼投来的狐疑目光,她支支吾吾地解释:“老师,对不起,我去了趟......厕所,耽搁了点时间......”

见她如此紧张,赵礼笑盈盈地打趣:“没事儿,老师只是看你脸通红,喘得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派你去参加长跑了呢!写卷子去吧!”

“好。”

看着女生走下讲台的瘦弱背影,赵礼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小姑娘不仅成绩好,也是班上最乖巧的学生。平时说话温声细语的,对谁都礼貌谦虚,难怪办公室那么多老师喜欢她。

赵礼抽出笔筒里的红笔,把没批改的作文翻了出来。

教室里,偏黄的光线为枯燥的夜晚添了几分柔软,老师和学生各自做着自己这个阶段该做的事情。

课堂氛围不算安静,不时有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二十分钟后。

下课铃响起,五班同学总算是解放了。一阵哈欠声中,不少人仰起头,活动着手腕和脖颈。

试卷从最后一排往前传,最终由姜温枝汇总到讲台。

赵礼麻利地收拾好挎包,又从旁边抽出一叠空白卷子,拧着眉道:“枝枝,拿给没来的八个人,让他们下节自习课独立完成,明早收给我!”

“好的老师。”

姜温枝捏着试卷,往教室后排走去。

后面空着的几排课桌主人,此刻还在办公室接受李正东的点化。

她把卷子一张张压在男生们的书本下,以防掉到地上。走到最侧靠窗位置时,脚步不由得趔趄。

不同于旁边吃的、零食、讲义堆得垃圾场一样的桌面,这张桌子干净整洁得过分。

课本从高至低有序排列着,两侧用白色书立架子固定,椅子规整地塞在课桌下,黑色背包挂在椅背上。

处处表明。

此座主人有强迫症或者洁癖。

已入秋,姜温枝的手心却热得出汗。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环顾四周,好在课间大家都在打闹玩耍,并没人在意这边的角落,姜温枝暗松了口气。

她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塞进这张课桌抽屉里,又把试卷盖到了上面。

第一次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姜温枝心虚不已。

做贼一般。

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缩回手时,一个不注意“砰”的一声!

食指猛地磕上了桌沿的铁边。

十指连心,她眼眶里顿时晕上一层朦朦水意。

没功夫在意这尖锐的痛感,姜温枝极力保持淡然的神情回了座位。

早知道。

刚刚在医务室应该多买一份药的。

-

第二节 自习课上到一半,打架的男生在班主任的押解下回来了。

李正东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今晚打架生事的人罚写一千字检讨,下次再犯直接叫家长!望大家引以为戒。

好一顿**鞭策后,他才离开教室。

厚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班里的顺风耳比了个“OK”的手势:确认安全。

方才还平静似水的氛围蓦地被打破,大家吵吵嚷嚷地围绕打架事件闲聊了起来。

姜温枝握笔的手有些不稳,食指中间的指节迅速肿了起来。

红不说,还隐隐发烫。

她深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个创可贴缠绕在手上。

周围乱糟糟的聊天声与她无关,姜温枝静下心,掏出数学书预习明天的新课。

另一边。

傅池屿对众人的奉承声充耳不闻,他抬手拉开窗帘,又把窗户推开半截。

新鲜的空气瞬间流动进来,还夹杂着初秋不知名的花香。

浓郁萦绕。

这样轻松惬意的阑夜下,傅池屿松散着肩背靠在椅子上,漆黑的眸光融入窗外,比夜色更深沉。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微微抿唇。

“嘶——”

嘴角骤然传来一阵扯裂的疼痛。

傅池屿皱眉骂了句脏话,舌尖轻舔唇边,有铁锈的腥味儿。

他旁边周漾的脸上也好不到哪儿去,半边腮帮鼓得像河豚,哎哎呦呦叫唤个不停。

刚在李正东面前说了一兜子忏悔的话,此刻周漾的嗓子干涩不已。他在桌洞翻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好把目光落到同桌身上。

“傅哥,你那儿还有水吗?”

“自己拿。”

获得许可后,周漾往右俯身,头埋低,看向傅池屿的课桌。

掀开一张试卷,抽屉里的东西一目了然:两瓶矿泉水,一个方正立体的盒子,还有个宽瘪盒。

好奇心促使下,周漾伸向矿泉水的手往右移动,把另外两个东西拿了出来。

下一瞬。

他眼神放光,高举起手激动道:“同学们,快看!英雄救美的下文来了!人家女孩儿送温暖啦......”

前排本就在热闹聊天的人齐刷刷转头。参与打架的几个男生声音尤其大,油腔滑调地调侃:

“哎呦喂~我们也帮忙了啊,怎么只给傅哥送,这女孩儿不地道啊!”

“傅哥,那女生长得不错,你是不是早看上人家了?”

“怪不得能让两个学校的人物为她打架呢!不仅长得好看,还这么体贴,挨两拳也值了......”

起哄声渐起,嘲谑的人越来越多。

傅池屿眉眼微弯,冷不防扬手把东西夺了下来。

一盒医用碘伏棉球,另一个封面上花里胡哨的,卡通,卡通创可贴?

本以为是周漾在开玩笑,可这一看,的确像女生送的东西。

不过。

无论是谁送的,善意都是珍贵的,不该受到嘲笑。如果是女生,那更该得到尊重。

“滚,边儿玩去~”

傅池屿抬腿踢了下旁边明显兴奋的周漾,语气不悦,迅速把东西塞进了包里。

-

隔天。

早读下课,姜温枝去后排收昨天的语文试卷。

几个男生动作拖拖拉拉的,翻了半天才找到。

明明昨晚她才把崭新的试卷放到他们桌上,今天拿出来已经面目全非。团得全是褶皱不说,四个边角更翘得狗啃过一样。

傅池屿正趴在桌上打游戏,没抬头,直接从书立上抽出试卷递给了她。

姜温枝慢吞吞接过。

离开时,总觉得傅池屿的视线在她手上停了几秒。

姜温枝抬起手腕看了看,没什么脏东西啊?只一夜过去了,食指依然肿着。可贴着创可贴,也没那么丑吧?

她不以为意,侧身绕开过道中间的同学,径直往前走。

见傅池屿操控的人物停在原地,周漾抓住机会,几个连招砍过去,无情ko了它。他洋洋自得地放下游戏机,臭屁道:“傅哥,我赢了?哈哈哈,我好牛逼啊!”

傅池屿:“......”

把收来的试卷理齐整,姜温枝正准备去办公室,忽地发现第一张卷子没写名字。

这张是她最后收的。

而且。

她认得这个字迹。

不像大多数男生潦草的鬼画符,他应该练过书法。字字有形,苍劲飘逸,辨识度很高。

迟疑了两秒,姜温枝从文具包里挑出一支最好看的笔,在试卷侧面工工整整地写上:

傅池屿。

-

十三四岁的年纪,在姜温枝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时,从某天开始,目光就总被一个人吸引。

颀长瘦高,黑短发,眉眼干净桀骜的少年。

肩上总拂着恣意的清风。

他笑时尤为光明灿烂,像是从灵魂中透出来的清澈。

可姜温枝太平凡了。

家庭条件一般,长相寡淡,身高倒还可以,可全身没二俩肉,看着就营养不良,更别说极其慢热的性子。

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成绩。

可张扬的青春期,好成绩配上她这样的性格,就只是死板无趣的代名词。

最可笑的是。

他们这届摊上教育改革,小学升初中竟然没看分数,直接筛选附和条件的学生进行电脑摇号,升学全看运气。

这样一来,姜温枝简直泛善可陈了。

没有任何一部小说电影里,男主角只因为女主角学习好而喜欢她。

想当女一号,长得漂亮,性格有趣,才华出众......这些闪光点你总得占一样吧?

可姜温枝一样也没有。

每天早上洗脸时,她总盯着镜子看。人家不都说女大十八变吗?以后长开了会好一点吧?今天性格能不能活泼一点?

变优秀后,她就可以自信地去和傅池屿打招呼,大大方方和他做朋友了。

这样的想法一天比一天浓烈。

可长大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情,过程太漫长了,她现在才是最想赢的时刻。

姜温枝第一次注意到傅池屿,是在一个阳光鲜明的午后。

那天,她负责打扫自行车车棚附近的卫生。扫到一半,来了三四个勾肩搭背的男生。他们猫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咝咝咝——

气体泄漏的声音传来,姜温枝才明白。

这几个人在拔自行车的气门芯。

初中阶段的男生大多轻浮狂妄,但凡谁不顺他们的意,便要想方设法捉弄回去,各种恶作剧层出不穷。

但是!

放人家车胎气真的太坏了吧?晚上放学又没地儿打气,岂不是要推车回去了?

不行,她得上去阻止......

姜温枝愣神的功夫,几个男生不知怎的一齐躺倒在地,嘴里还嗷嗷直叫。

什么时候车棚里又来了个人?

男生个子很高,穿着白T黑色长裤,白蓝板鞋,修长的身姿还保持着踢腿的动作,热烈地站在光影里。

风拂过,扬起男生额前几缕不安分的发丝,露出了明朗的眉眼。他神色不虞地扯了扯唇:

“喂~”

“你们什么玩意儿,女生的车都不放过?”

语气极度的漫不经心,随之滔天而来的还有那清俊灼目的少年感。

又一阵风过,满地黄褐色的梧桐叶被卷起,纷纷扬扬在半空中旋转。

某片正正好。

“嚓啦”砸在了发怔的姜温枝头上。

她伸手捞下。

一片淡橙色的山形叶片,脉络纹路清晰得像人的手掌。

心脏没由来的扑通扑通折腾,一下比一下急促。挠人的热意由内而外,从脸颊蔓延至耳垂,红得滴血。

姜温枝机械地抬手,把掌心贴在额头上。

温度很高。

不是发烧了吧?

很后来。

姜温枝才知道该用哪个词语来形容当时心脏骤跳的忐忑情绪了。

【心动】

少女的怦然心动,以燎原之势席卷了她的青春。

一次,就是一生。

作者有话说:

第一篇文开始啦,希望路上能遇到一群可爱的人陪我一起走完这个故事(*▽*)

如果没有一群,那一位也很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