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五号

十七年前, 赵黎和周赫明被家里人安排结婚后没多久就怀了孕,周赫明是部队机关单位的领导,平日里本就忙的脚不沾地, 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次人影。

更别说赵黎自己也是在法院工作,未必就比他轻松。

两个人对待婚后不久的这次怀孕嘴上不说, 实际上都是觉得一言难尽, 并不欢喜。

只是那个时候观念守旧且传统,他们虽然不欢迎孩子的到来,但也绝不会去堕胎之类的, 还是硬着头皮生了下来。

结果更让赵黎和周赫明崩溃的是,生下来的是双胞胎。

一个孩子他们几乎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更何况两个?

那几年,周赫明的工作本身就是需要到处出差不着家的。

本身就没那能力加上政策收紧的缘故,他们几乎不可能带两个孩子在身边养。

在周衾和周琼两姐妹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或许是因为周琼晚出生几秒钟成了妹妹,做姐姐的就总是得让着妹妹, 家长也始终会疼爱更小的那个。

总之从小到大,周衾的记忆里就没有‘父母’这个概念。

她跟着退休的爷爷奶奶摸爬滚打着长大, 等懂事了,记忆更深刻的一个词就是‘偏心’。

周衾为数不多的,被周赫明接到京北同他们小住的几次都在年节时分, 她感触最深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是有多偏心。

她和周琼里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甚至长相都大差不差, 但父母就是很明显的更喜欢周琼。

也许是因为一个陌生,一个是从小在他们身边被宠到大的。

但周衾在十二岁的时候领悟到这一点后, 就根本不会去圣母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上去理解他们了。

怎么, 还要去犯贱的倒贴和宽容抛弃你的人么?

周衾性格又硬又倔, 几次下来和周赫明的矛盾迸发开闹大了,积怨也是越来越深。

至于赵黎,她本身也就不亲周衾,自然是和周赫明站在同一个角度的——觉得女孩儿不贴心不懂事,比常伴在身边的周琼差远了。

周老爷子去世后,周赫明和赵黎曾经提出过要把周衾接回去京北读书,但那个时候被女孩儿拒绝了。

而他们也习惯了孩子越少越能投入事业当中的轻松省事儿,也没有强硬的要求,几乎算是顺水推舟的就把她送到江镇……直到这个时候,赵黎才开始有些后悔。

一直不把孩子放在身边养是真的不行,周衾的成长过程他们一无所知,竟然都不知道已经有如此可怕的校园暴力了。

但是现在想管的话,未免也太晚了些。

听见赵黎的话,周衾只是弯起唇角笑了笑,一句话没说。

可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唇角的弧度是□□裸的讽刺。

“小…小衾。”赵黎愣了一下,忍着难堪继续问:“你有什么想法么?”

“有,太吵了。”周衾眨了眨眼睛:“我想休息。”

“你,”赵黎被她的话弄的几乎噎住,她下意识的想发火,但看着女孩儿伤痕累累的样子又有火发不出,只能忍气吞声的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且不说京北的教育资源要比江镇好得多,光是校园环境都强太多了,起码不会有这样明晃晃的校园暴力。”

“妈妈,我在江镇的前两年也没有校园暴力啊。”周衾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本来闭着的双眼转头看她:“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

“真要说起来,还是拜爸爸所赐呢。”

在周衾轻描淡写的微笑中,赵黎彻底愣住。

晚上八点钟,快连轴转睡了一天一夜的周衾彻底睡不着了,等赵黎走后偷偷的下床溜了出去。

其实浑身连骨带肉都有些疼,但她已经在病房里呆不下去了。

小姑娘踩着拖鞋的脚丫光着,在恒温的室内一点都不冷,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挂在身上空空****的,在无人的医院长廊里一个人走着,有种孤独的纤弱感。

尤其是小巧的鹌鹑脑袋还被一圈白色的绷带包着,更显得可怜了。

周衾走到电梯前摁了十八层,直奔之前去过的骨科病房。

她百分之百确定是宋昀川把自己送过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之后他就消失了。

比起在手机上发信息询问,她更愿意当面过来问一下。

也是巧,周衾走出电梯刚蹭到病房前,就正好碰到宋昀川拎着一个垃圾袋从里面出来。

算是面对面的碰到,男人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后就皱起眉。

“你怎么下来了?”宋昀川上下看了看她:“身体好些了?”

周衾答非所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你怎么不去看我?”

她没有问那些‘是不是你把我送来’的废话,因为心知肚明,所以直奔主题。

“咳,你妈妈不是在呢么。”宋昀川轻咳一声,解释完了又有些别扭的揉了揉她的头毛:“小孩儿,别记仇啊。”

“不要。”周衾鼓了鼓脸:“生气着呢。”

宋昀川:“乖,等你好了给你买冰淇淋吃。”

“买的多没诚意。”周衾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抬头看他:“得你自己做才行。”

“嘿,说你胖还喘上了。”宋昀川挑眉:“跟我提条件呢?”

“我现在是病人,可怜兮兮的病人。”周衾长睫毛眨了眨,佯装成无比失落的模样:“你就答应我呗。”

……

宋昀川觉得小姑娘得亏一张脸实在长的太讨巧,虽然说出来的话和‘可怜’这两个字八杆子打不着,但一张又纯又小的脸蛋,的确是看着楚楚可怜。

尤其是,他还记得自己发现她的时候,小姑娘抓着自己的衣服缩在角落里,脏兮兮的,身上都是伤,头上流血。

这么想想就更可怜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宋昀川大手按了按周衾的脑袋示意她好好坐着,然后自己去洗手间扔垃圾袋。

等返回来时,就看见周衾又不老实的站了起来,跑到医院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子下面抬头张望着。

“你都这样了还不能好好坐着。”宋昀川走过去,有些无语的教训她:“乱跑什么啊?”

周衾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想看星星。”

“这么小个窗户能看到什么?”

“但就是很想看啊。”周衾微微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说:“想念国庆节那天山顶的星星了。”

宋昀川微怔。

“哥哥。”周衾却转移了话题,像同他唠嗑似的说:“我妈妈今天来了。”

“嗯。”宋昀川应了声:“看见了。”

周衾歪了歪头:“你是怎么看见的呀?你去偷看我了?”

“什么叫偷看。”宋昀川哭笑不得的抬头,本来想弹一下她的脑门儿,看到了少女额头上的绷带又收回了手,只说:“去看你还不行了?”

他把女孩儿送到医院后警察就到了,随后通知了周衾在这边的监护人,他自觉在这儿不方便,就先避开。

等一早又去看了一眼周衾,就看见了一张眉宇之间和周衾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中年女人。至于她的身份,猜也能猜到是女孩儿的妈妈了。

“那我刚才问你不说…”周衾小声嘀咕,沉默片刻,说:“我妈妈让我和她回京北读书。”

宋昀川捏着水瓶子的手指不自觉的紧了紧,随后‘嗯’了声:“那你怎么想的?要回去么?”

“不要,我拒绝了。”周衾趴在窗台上,窗外的皎洁的月光洒在女孩儿的脸上,让她白皙幼嫩的脸颊仿佛镀了一层光。

精致中带着一点不可靠近真空层,又幼又冷。

“我又不是他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女孩儿声音平静的说着:“凭什么他们想不养我的时候就不养,想把我带回去就带回去。”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对于别人家的家事,宋昀川不能盲目的点评什么。

虽然从种种迹象都能看出来周衾和家里人的关系都已经差到极致了,但这次……

“是不是因为担心你在这边受欺负?”他问:“才想让你在眼皮子底下,好照顾?”

“算了吧,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那我会更憋屈。”周衾嗤笑了一声:“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方琼雨么?”

“嗯?”宋昀川虽不明所以,但也配合的问:“为什么?”

“之前丁时漾问我,我告诉她,我连方琼雨的名字都讨厌…”周衾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妹妹叫周琼。”

宋昀川没有那种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也很难想象双胞胎之间会彼此讨厌到这个份上。

之前周衾说她讨厌自己的那个妹妹,他还没有什么太立体的感觉,而她今天这么一说,简单的一句话,让他瞬间就有具体认知了。

讨厌到会因为一个名字而迁怒别人,这真不是一般的讨厌。

宋昀川沉吟片刻,问了句:“为什么?”

他其实并不好奇,但还是问了,因为他觉得小姑娘在这个月色安静的夜晚,大概想和他倾诉些什么。

“我不常被我爸妈接回家的,但每次回家,都能感觉到周琼对我的敌意。”周衾下巴枕在手背上,轻声说:“明明是她从小跟在爸妈身边,却好像担心我会分走他们的爱似的,你说可不可笑?”

而小孩子,尤其是幼小的女孩子,对情绪感知总是很敏感。

尤其是‘讨厌’的这种情绪,哪怕周琼其实很能装。

“我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放暑假被接回京北,那是我第一次放暑假被他们接回去,那年他们工作没那么忙。”

“小两个月时间,想着沟通一下感情,但回去没几天就发生了一次意外。”

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难受的回忆,周衾秀气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她咬了咬唇,继续说给宋昀川听。

“我们家后院有一个游泳池,小孩嘛,都爱到处玩儿,周琼就带我去了。”

“结果她自己掉了进去,不会水,扑腾了好久差点淹死,我吓坏了,就去找管家把她救了上来。”

“结果她在医院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说我不是故意把她推下去的……”

三言两语,不堪回首。

虽然周衾现在可以用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但当时小小的少女遭受了被扣上这样一口黑锅,她会是什么心情?

周琼白莲花的形象跃然于纸上,宋昀川承认他的确是有点听火了。

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他问:“然后呢?”

周衾:“然后?然后我就被送回爷爷那里了,之后的寒暑假,也没有去过京北。”

“我爸妈都不信我,我爸还打我一巴掌呢,因为我跟他犟嘴,还骂了周琼不要脸陷害我。”

周衾从来就不是吃闷亏的性子,不管别人信不信,她有什么说什么。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想起了当年的场景,但她笑得很无所谓。

“其实周琼真的是个狠人,她用自己差点被淹死的代价换了我之后寒暑假不能回家,如她所愿。”小姑娘耸了耸肩:“可我根本不想回去啊。”

周琼把父母看的比天还大,赵黎和周赫明的每一句话对她而言都犹如圣旨,每天都要费心费力的扮演着所有人眼里的大家闺秀,完美女儿。

在周衾看来,真的是又累又可悲。

但无论现在有多想的开多轻松,在成长过程中一直没有父母的参与,还有明晃晃的偏心在其中作祟,多少也是会觉得难过的吧?

宋昀川就着月光静静看着周衾小巧的脸,这个问题不自觉的浮上脑海。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嗯,不回京北挺好的。”宋昀川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是难得的温柔:“就跟这儿呆着吧,再熬半年就解脱了。”

周衾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发现宋昀川安慰别人的话,真的是相当的‘朴实无华’,一点弯弯绕绕都没有的。

“其实我如果回京北,难受的是周琼,她生怕我住在家里和爸妈朝夕相对,她都有点神经病的偏执了。”

周衾耸了耸肩:“我要是想让她难受就回去了,但是…我没那么闲。”

自己的生活更重要,比起就为了‘让周琼难受’这么个单调目标而回去,简直是害人害己。

“我想留在江镇。”周衾轻声说,嘟嘟囔囔翁嘤翁嘤的:“我感觉这里比较好。”

“你都被打了还好啊?”宋昀川失笑:“哪里好了?”

周衾琥珀色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你比较好。”

她这已经不是暗示了,几乎算是明示。

只是说完后没有得到宋昀川的回答,氛围一时沉默了下来。周衾胆子也就大了一瞬间就有些后悔和怕,简直想把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

“呃。”她不敢侧头看他是什么表情,只能靠在墙上转移话题:“我头疼。”

“嗯?”宋昀川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连忙问:“疼的厉害么?用不用找医生?”

“也没有…就是一阵一阵的。”周衾含糊的找着说辞:“身上也疼,聂斌打我,踹了我肚子好几脚。”

说着,手指可怜巴巴的指着自己的肚子。

“那你还不老老实实在**躺着,非得下地乱跑。”宋昀川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见到周衾声音软软的说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心里还真有股酸涩的感觉。

就……像是心疼。

真是见鬼了。

“得。”宋昀川逐渐有些烦躁,也不想多想了:“我送你回病房。”

“你把我背回去好不好?”蹬鼻子上脸是人类本质,尤其是在可以‘借题发挥’的时候,周衾声音委委屈屈的,势必要把可怜装到底:“我身上好难受,感觉走不动了?”

“背你,疯了吧?那不硌么?”

就姑娘现在这快被拆了的小身板,他要是背着,背后的骨头容易把这娇嫩的身子弄散架了。

宋昀川没有多想,单纯以为周衾是真的难受到不行,便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这对于周衾而言,可真是实打实的意外之喜。

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想着撒娇装乖让宋昀川背她就好,没想到他这么‘大方’,直接把自己抱起来了。

一时间,周衾大气都没喘,在极其安静的环境里,享受着他的拥抱。

嘿,昨天晚上没好好感受到的公主抱,今天算是补回来了。

“哥哥。”周衾不自觉的嘀咕了句:“你真够意思。”

“嗯?”宋昀川正在摁电梯,没太听清:“什么?”

周衾微微仰头看着他修长脖颈上滚动的喉结,呆呆地重复:“哥哥你真够意思。”

‘真够意思’这个形容词,还挺有趣的。

宋昀川有点想笑,微微垂眸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就…”周衾搂着他的脖子,一脸认真的无厘头:“我觉得你很像我的坐骑哎。”

“……”

靠,感情这小破孩儿把他当牲口?

作者有话说:

川哥:靠,白心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