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夕阳西下,顺治迎着西晒的太阳而去,玄烨紧随其后,头顶荷花荷叶乱颤,已经变得蔫答答。

佟佳走在最后,她的一头长发又黑又厚,披在身后好像是搭了一件皮草披肩,后背全部被汗水濡湿。

顺治却没事人样,身上宽松的青灰色长衫依然齐整,背着手闲庭信步,悠闲洒脱。好似先前的忧郁惆怅,是佟佳眼花了的幻觉。

直面着夕阳,佟佳几乎连双眼都睁不开,颇有种去西天取经的感觉。佟佳最想做的,当仁不让是《西游记》里的如来佛祖,主要是他最强大,啪叽一下,就把吆五喝六的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不得动弹。

可佟佳现在的感觉,她只是西天取经路上的白龙马,连沙僧都不如,是苦力中的苦力。

白龙马做苦力还有终点目标,佟佳却不知道要去何方。能不能有根头绳,能不能洗澡,能不能吃上晚饭,能不能离太后与顺治母子之间的漩涡远一点。

走了一会,在佟佳快要爆发时,眼前总算阴凉下来。越往前走,四周愈发静谧,路边繁花似锦,流水潺潺古树参天,隐隐能看到飞檐拱角掩映其中。

沿着蜿蜒的路转过弯,小溪上修着座精致的八角凉亭。董鄂氏穿着青色绣牡丹缂丝常袍,身前挂着拇指大的东珠串,被嬷嬷宫女拥簇着,从凉亭中走出来,在拱桥上站定。

顺治脚步慢了下来,董鄂氏手上紧拽着帕子放在胸前,望着顺治的双眸里,瞬间盈满了泪,颤声唤道:“福临哥哥,您.....”

抽噎了下,董鄂妃嘴唇翕动,哀婉缠绵吐出了后面的字:“终于来了,我等您等得好苦!”

啊哦,顺治的小心肝董鄂妃来了,她就能马上回院子。佟佳立刻来了劲,不远不近肃立着,偷摸摸看热闹。

残阳在董鄂氏身上笼罩着层暖黄的光,一道晶莹剔透的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让她看上去更为易碎楚楚可怜。

顺治背对着佟佳站着,此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得到他孤寂挺拔的背影。

董鄂氏流着泪,心碎欲绝,泪眼朦胧痴望着顺治。顺治从头到尾都沉默,一言不发。

四下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

可惜这份宁静很快被玄烨打破了,他上前规规矩矩对着董鄂氏请了安。佟佳暗自骂了句乱入的小屁孩,跟着福了福身。

董鄂妃忙拿着帕子抹去眼泪,朝玄烨看过来。等董鄂氏看到一旁的佟佳时,神色愕然,眼神渐渐变得复杂,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佟佳照着规矩肃立,可董鄂氏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从惊愕,变成了疑惑,不甘,愤恨。

董鄂氏最终隐忍克制住,勉强挤出丝笑,说道:“原来是三阿哥与佟格格。”

看来董鄂氏眼里真是只有顺治,都没瞧见他们母子。不过,董鄂氏话里的酸意,就令佟佳有点儿不解了。

佟佳敛目沉吟,看到皱巴巴衬衣下摆上沾着的草屑,垂落身前的长发,立刻恍然大悟。

她现在这副模样,是有点惹人误会,看上去好似在野外与人做了不可描述之事。

“佟格格这是与皇上从何处来?”董鄂氏眼神闪了闪,问道。

佟佳开始还挺不好意思,听到董鄂氏的问话,她就不那么乐意了。

都是顺治的女人,谁他妈不是身不由己,装受伤给谁看?

患寡不患均,佟佳从不在意什么宠爱,唯一令她不爽的是,董鄂氏已经贵为皇贵妃了,每个月的俸禄那么多,吃穿住用行都比她好一百倍。

佟佳俗气得很,可算不得好人,她喜欢物质上的享受,现在却连根头绳都没有。董鄂氏身前的东珠却快闪瞎人的眼,实在是让人意难平。

董鄂氏凭什么质问她,好似跟抓奸一样,她从何处来,管董鄂氏什么事。

何况,顺治不是在眼前吗,有本事去问他啊,转头来为难她这么个小格格,纯粹就是欺软怕硬。

佟佳腹诽了一通,想到自己的远大目标,一切得以低调为主,忍住了面上不显,恭敬答道:“回皇贵妃,我奉了皇上太后的旨意,跟着前来伺候。”

董鄂氏脸色一白,转头朝顺治看去,哀哀望着他,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与受伤。

佟佳跟吃了冰一样,暗戳戳爽了。

顺治终于有了动静,缓缓转过身,眼神在佟佳身上扫过。片刻后,他看向董鄂氏,平静说道:“你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董鄂氏愣了下,很快嘤嘤哭了起来:“皇上,我们儿子的两岁冥寿即将到来,先前您说,要领着我去坟前看望他,亲手给他洒扫坟墓,免得他一人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地下。”

停顿片刻,董鄂氏的目光不经意从玄烨身上扫过,哭得更加凄惨了:“皇上,我昨晚还梦见了他临终时的样子。”

董鄂氏的手比划了下,“那么小小的人儿,病得奄奄一息躺在那里,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没有三阿哥的好运道,三阿哥得了时疫活了过来,他却没能熬过去。如今我看到三阿哥活蹦乱跳的模样,这颗心呐,就痛得透不过气。若是他能有三阿哥的一半运道,如今快两岁了,会跑会走,会叫皇上一声汗阿玛,叫我一声额涅,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佟佳眼中冷意闪过,如果荣亲王活着,包括玄烨在内,顺治其他的儿子都只是添头。

玄烨两岁得天花,在生死线上挣扎有多痛苦,佟佳根本不敢去想。

董鄂氏把玄烨拉出来说事,难道她的意思是,玄烨活着,她的儿子却死了,是因为玄烨夺了他儿子的生机?

这太欺负人了啊!

佟佳终于懂了,为何以前董鄂氏受宠,却把姿态摆得极为低,就是小格格都能领受到她的谦虚与照拂。

董鄂氏作为既得利益者,跑去啥都没有的低等嫔妃,包括皇后跟前晃悠,干些生病了侍奉汤药的事情,好像宫里缺伺候的宫女奴才一样,纯粹是膈应人,让人病情加重。

这就是典型的虽然你恨得牙痒痒,却又干不掉我,我反而还能名利双收。

董鄂氏的一切,都是靠着顺治,一旦发现顺治变了,危机感立刻来临。

本来属于她的独宠,一夕之间说不定要全部化为泡影。以前劝顺治要雨露均沾的那些话,等顺治真这么干的时候,董鄂氏就慌了。

面对着董鄂氏动情的述说,顺治五味杂陈,只轻声说了句:“荣亲王啊!”声音惆怅,逐渐低沉。

很快,顺治背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言简意赅说道:“跟上!”

董鄂氏整个人彻底呆住,看着玄烨朝她见礼,颠颠跟在了顺治身后,佟佳紧跟着,依着规矩朝她福了福身,扬长而去。

佟佳听到身后传来董鄂氏凄厉的呜咽哭声,脚步凝滞了下,不禁回头看去。

董鄂氏哭得肝肠寸断,身子软了下来,被宫女嬷嬷搀扶住,方才没有倒下去。

佟佳皱了皱眉,转过头打量着已经走远了的顺治。她实在不懂,先前还爱得死去活来的顺治与董鄂氏,怎么一下就冷漠至此?

呵,男人!

佟佳翻了个白眼,若有所思往前走,进了一座高大轩敞的院子。刚转过影壁,就看到顺治与玄烨站在影壁后,似乎在一同等着她。

顺治嘴角上扬,讥讽浮现,凉凉问道:“佟佳氏,看来你很擅长乱传旨意?”

糟糕!佟佳脑子嗡嗡响,她怎么忘了,有些疯子与天才就是一线之隔!

顺治这是从疯子跳到了天才这边,听出了先前她回董鄂氏的那句话,明显是使用了春秋笔法,在这里等着找她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