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晚宁两腮微微鼓起,鲜嫩雪白的蟹肉在她的贝齿之间翻动。她死死地压住喉咙里冒上来的饱嗝,揪着江愁予的衣服小声道:“四哥哥四哥哥,你不要再剥了,晚宁吃不下了……”

江愁予似乎格外热衷于喂她。

对于富贵子弟来说,吃螃蟹不为是一桩大有讲究的雅事。江愁予的手边放着一整套的食蟹工具,只见他将剪子一挑,剔出一大块金黄流油的蟹黄。

他手边的盘子里,还盛着满满一叠蟹肉。

他通医理,知道吃多了这种寒凉之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便一口八宝饭一口肉地喂,看着她一脸餍足的表情,心中那一点儿被那妇人冒犯的不愉快也随之散开。

他道:“那就歇一歇,等会儿再吃。”

江晚宁看着他的手指,淡朱色的指甲上沾着几点蟹黄,像一朵小黄花碾在上头,很是漂亮。她机灵地夸道:“四哥哥的手生得真好,可用来剥蟹真是屈才了……”

江愁予温和地看她,一点不上当:“四哥哥的手舞文弄墨使得,给妹妹剥蟹也使得,妹妹不必过分忧心了。”

江晚宁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江羡之。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兄妹,江羡之幸灾乐祸了没一会儿,过来给江晚宁解围。他咳了咳,正色道:“四郎也算是半只脚踩进官场的人了,有些事我私底下还是要叮嘱一番。还是先停一停罢。”

仆从端来去腥的**水,伺候他濯手。

江愁予擦净手上水渍,看起来恭谦。

“四郎为人,我是再放心不过的。然而官场之上亦有明争暗斗,四郎有时候可圆滑些,免得遭人排挤。”江羡之一顿,转而问道,“四郎从前居于山中,可曾听先生说起过昭怀长公主罢?”

“不曾听说过。”

“她喜好美色,在公主府中豢养了十来个男宠。前个月强夺了尚书吏部郎,此人还是她的姑父。”江羡之叹一声,“官场鱼龙混杂,谁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四郎美姿容,若是碰见了她,尽可能地还是避一避好。”

江愁予应下,视线却落在了江晚宁身上。

落在炊妇、船夫这些外人的眼里,老觉得这个哥哥把妹妹盯得过分紧了些。然而江羡之却能理解他的,他长年流离在外,终日形影相吊。好不容易得了个玉雪玲珑又粘人的妹妹,喜欢得紧也是应该的。

不过看得太紧也不好。

江羡之看了眼青花卧足碗里冷掉的蟹肉,打心眼里觉得无奈。看四郎的意思,似乎有让妹妹将这一叠东西吃完的意思。

江羡之觉得自己作为兄长的作用到了。他趁着四郎盯着妹妹出神的片刻里,默默地拉过碗,吃干净了里面的蟹肉。

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好。不至于让妹妹为难,更不会辜负了四郎的好意。

“我见蟹肉腥冷了,便吃了。”江羡之对上江愁予看过来的视线,嘿嘿笑了两声,“四郎应当不会介意罢。”

公子是温柔和煦的公子,怎么会为了一盘蟹肉而和自家兄长翻脸呢。江羡之也是知道他的品行的,听到他淡淡说了句无事后,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却没留意到一边安白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

“不过,为什么四郎为何不吃蟹?”

袅袅细烟从山形香炉中喷吐而出,二人相坐于一面棋盘前,执子对弈。江羡之其实不喜欢下棋,但他有心迎合四郎的喜好,盼着从中拉进生疏了十几年的兄弟情分。

“郎君肺气不好,大夫不允他服用这些寒凉之物。”安白在一旁煎茶,知道郎君不喜提及他的病症,便代他回答了。

江羡之追问:“怎会肺气不好?”

安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江府二公子为人虽和善,然而有些过分地自来熟了,有些时候刨根问底并非是一件好事情。安白想到郎君的病因,低着头默然不语。

“年幼时身子受凉后不得照顾,自此落下了病根。”江愁予眉目寥寥,执手落下一子,“劳兄长挂心了。”

“怎么会……”

江羡之顿住,蓦地想到了大晋三百零七年间的一桩旧事。

那段时间正是国公爷和夏姨娘闹得最僵的时候,各院的姨娘似乎都怕惹祸上身,就跟鹌鹑似的缩在屋子里整整一月。他那时候也被他娘严令禁止地拘束在屋,但他还是个小孩子,难免要偷偷溜出去,一次上树掏鸟蛋,便在不远处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心里一直都很崇拜的文雅的父亲,提着五岁左右幼孩的脖颈,在寒冬腊月里将他扔进了一口冰缸中。那个幼孩脸色被冻得青紫,一次次地想要从里面爬出,国公爷却按住了那个孩子的头,死死地将他按了下去……

江羡之目睹了全程,回去后大病了一场。醒后听到下人谈及国公爷这三个字又会怕的发抖,他娘为了安抚他,一把火将关于国公爷的书画全烧了,再不会逼着他学四书五经,只盼着他身子康健。

江羡之一直以为那个惨遭折磨的孩子是院里哪个下人的孩子,不小心冲撞了国公爷才会这般。然而江羡之一想到自己年幼时问起那个孩子的身份,仆从们三缄其口的模样。又想到四郎受国公爷厌弃,且他五岁时离了家……

江羡之不由得额潮,恼自己话多。

然而对面的江愁予似乎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年轻公子俯首,双指之间的一粒白子衬得他肤白甚雪。他仰叹道:“兄长棋艺精妙,愁予甘拜下风。”

江羡之也低头看去。他是个不擅长下棋的人,心里面却很清楚,若非是四郎有谦让了十几步,他哪能够轻轻松松地赢得棋局。

二人交谈的间隙中,安白手边茶炉应声腾开,滚滚白沫似腾波鼓浪。安白娴熟地泡开茶水,茶香四溢,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安白利落地沏茶,端至郎君的桌前。

江愁予低呷一口茶,笑道:“时隔两月才吃到了你煮的茶,不想手艺却是精益了。”

安白顿时背后汗毛竖起。明明郎君对他的煮茶手法挑剔得很,从前住在苏州时,他从未在郎君嘴里听到过这样的好话。

正当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江愁予冷不丁开了口。他声音如玉温凉,莫名得教人耳朵发痒。

“三兄长可要尝尝安白的手艺?”

安白霎时间明了了,做错事的人原来是江羡之。大抵是江羡之自作主张地吃了郎君辛苦剥的蟹,或许也是他不经意地提到了郎君的过往,依照郎君疑神疑鬼的性子,不知道在腹里藏了多少记恨和猜疑。

江羡之的手边本备着解腻的大麦茶,闻言颇是感兴趣地倾了倾身子,好奇问道:“即便隔着桌子也能闻到一阵苦味,四郎爱喝浓茶?”

江愁予颔首。

“那便给我来上一盅罢。”

安白默默地低头沏茶,忽然觉得陈先生教郎君医术不是一件好事。他在郎君身边办事,耳濡目染之下对医术略懂些皮毛,知道人吃了蟹后又饮茶,必然要惹上病患。

苏州早些年就有一起案子,有人用了蟹后再饮茶,竟然上吐下泻。等大夫赶过去后,人已没了鼻息。

安白倒了小半盅过去。

不料江羡之将它一饮而尽,嘴里喊着“痛快痛快”,想着让安白再续一杯。

安白其实很想劝一劝江羡之,告诉他不作死就不会死。但是他眼睛不眨一下地往里倒上满满一杯。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一点犹豫,按郎君的性子,不知要怎么疑心他不忠。

——

夕阳坠入地平线,两辆奢靡的马车还在嗒嗒地行走。本来是准备打道回府的,可江府三公子又起了性,要带着弟弟妹妹到古玩铺子里逛一逛。

后一辆马车里的郎君闭目小憩,眉目之中似有倦色。安白眼观鼻鼻观心地呆坐着,他知道郎君已十分不耐,不想凑过去惹他不快。

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大抵是前面出了事,车夫将马车驱到了一边。很快有仆从小跑着赶了过来,说是三郎君忽而腹痛不止,吐了一地的秽物。

江愁予当即下了马车,过去查看情况。

呕物的酸臭味,即便是车内熏了香也无法掩盖。江羡之双颊通红地半歪在软枕上,双目混沌地半睁,气息吐纳已近乎紊乱。

一片混乱中,崔密有条不紊地命令仆从各司其职。等江愁予走到他面前了,过去行了个礼,道:“郎君得快些赶去救医,可否请四郎君让出马车?我已嘱了仆役,过会儿会有人来接四郎的。”

江愁予道了声好,眼睛看向江晚宁。

江晚宁半跪在江羡之的旁边,不顾酸腐的呕物,仔细地擦拭着他脏污的下巴、衣领。她似乎看到了江愁予的视线,抬起了红通通的眼睛。

“要不四哥哥先去那家古玩店罢。我听崔密说三哥哥只是普通的腹痛,去找大夫开一方药便好了。等看过了郎中,我们就来和四哥哥汇合。”

江愁予看着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那只夜莺一样,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