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数日后, 凉夏心神不宁地慢慢走进屋中。

内室的光景被玉帘隔绝,滴玉玲珑独有的沉沉死气在阴雨中幽幽地散开,将凉夏肠腹里打了千万遍的稿子冻得发僵发冷。恰好冬温打了帘子走出来, 见她近日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便道了声:“我见你近来几日精神也不太好,夫人这儿的活都交给我罢, 你陪夫人说说话解解闷便好。”

凉夏低声道好,又稍稍定了定神,这才进屋。

屋里无旁的婢女在服侍,不过掌了灯, 烛光在江晚宁的眉目盈跃。

她脚伤尚未好全, 只坐在妆奁前慢慢地翻一本书。看的又是关于记载了她父母生平的那本传记,她在不知所往的时候总是如此,又仿佛是单纯地从上面汲取着一两分慰藉。

凉夏看见了, 知道这是个机会,挨着她的身侧缓缓跪下去。

江晚宁起初愣住, 随即放下书册去搀她。

“奴婢有事瞒了夫人, 奴婢若得不到夫人原谅……万不敢起来。”凉夏额头触地, 声音颤巍巍地传开, “奴婢知道夫人心软不想让杜二郎受到牵连……然而二郎心意诚恳, 谈到夫人时似肝肠摧倒, 奴婢一时应了他的请求, 这段日子一直与他的人有联系……”

微微紧绷的声音坠地:“……你是如何与他联系的?”

“奴婢近来身子不适, 去的那家医馆里皆是二郎的人。”凉夏是江晚宁贴身的婢子,自然和冬温一样被无数双耳目盯着。只不过她看着蠢笨些鲁莽些, 是个藏不了心思的, 慢慢那些侍卫便松了警惕。再者那家医馆在京畿扎根许久, 府上的人即便要查,短时间查出来的也只会是个身家清白的医馆。

江晚宁默了片刻:“往后你换一家罢。”

杜从南身份特殊,她不想与他交涉过多。

于私,是因为他在世人眼中已成了个“死人”,若再牵扯进她的家私,说不准再次被江愁予寻出端倪而身陷囹圄;于公,是新法于各地推崇后颇有成效,而杜从南所做皆是损民的谋逆之事,她是受了四书五经教诲的女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不出偏帮杜从南的事情。

凉夏支支吾吾地应了声,齿关急得将唇瓣咬出血色。

江晚宁颦目,心口擂点鼓动:“你……”

凉夏重重往地上磕了几下,眼眶里迸出泪珠。

“奴婢不敢对夫人有所隐瞒,婢子、婢子还听到了别的消息!”

京畿东郊,有林十亩,有寒屋一舍,附近田产皆在江愁予名下。不过那处地方已经久不用,再者他于私人财产上并非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便也不阻碍路过旅人将其作为歇息落脚之处。然而最近他却命侍卫守着地方,不允许旁人踏入半步。有人难免好奇想一探究竟,却硬生生被满树寒鸦、蔽日秃鹫阻碍了脚步。

要知道,寒鸦与秃鹫是以食腐肉为生的。

杜从南的下属便这样觉察出异样,冒着性命之危循迹摸去,终于在屋中见到了一对卧病在床的年迈夫妻。那对夫妻嘴唇青紫、头发蓬乱,便连精神状态也是时好时坏的。杜从南的人原本把二人带走,然而掀开布衾便闻到了一阵腐肉臭味。只见数以万计的蛆虫在二人面目全非的身躯上蠕动,甚至能听见它们啃食腐肉的咔嚓声……

“哇”得一声,江晚宁抱着痰盂吐起来。

她晚膳用得少,只能吐出些苦涩的酸汁。

凉夏见状,连忙过去轻抚她战栗的脊背。

“夫人、夫人!还请夫人不要心急……”

她手里握着的一块有些年代的玉佩,便这么暴露在了江晚宁的视线中。

江晚宁尚喘着气,目光凝固了在上面篆刻的“施”字上。

凉夏哭了出来:“奴婢是夫人的人,便是半个字都不敢和夫人隐瞒……荒郊那块地戒备森严,杜二郎的人无法带着二老全身而退,二老托了他们将这块玉带给夫人……二郎让奴婢代夫人说一声,夫人先不要轻举妄动,他会想法子将人救出来的……”

残灯泪尽,最后一缕光线在铜盏里一抽一抽地跳动。

渐渐起了风,刮起的细长藤蔓的阴影像凌厉的鞭子抽打在江晚宁一片死寂的面容上。

凉夏估计着江愁予差不离要来了,佝偻着身子退了下去。

她摸了摸尚未显怀的小腹,想自己很快便能和吴望津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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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宁藏好玉佩,拖着身子走出屋外。

纤弱身子沉浸在烛光中,渐渐模糊成稀薄的暖色。

江愁予归府时见她还未歇下,一愣,阔步走过来。

冰凉关节触了触她的腮畔 ,一触即离。

“脚伤可好了,怎么在这干站着?”

说罢又深蹙了墨眉,着人喊冬温问话。

江晚宁制止道:“我心烦出来吹吹风,不关冬温的事情。”

江愁予逼进一步,不露声色地打量:“有心事?”

江晚宁有些烦躁,不瞒于自己能一眼被他看透。

她躲开他阒暗的眸子:“你从哪回来?”

夜风稍带凉意,江晚宁的一缕青丝俏皮地掠在齿关。

江愁予替她隔开夜风:“政事堂。”

他确实是一身文人的装扮,白皙指尖擒着惨淡的墨痕和零星的书卷淡香,方才他抬手碰她脸时她闻到了。江晚宁眉目一耷,目光谨慎而小心地寸寸滑过他的衣脚,上面不存在一丝脏污和血迹。她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不能及时戳穿他真面目的失望,默然无言地要回房间。

身子却蓦然腾空,被他拦腰抱进去。

江晚宁被他放在矮榻上,神色漠然地看着江愁予用下两枚仙丹。

他已离不开这药丸了,临睡之前都会服用两粒。然而药效会令人生燥,他神采奕奕难以入眠,从医书上学了活络筋骨的按摩手法施展在江晚宁的身上。江晚宁扭伤后关节地方时而酸痛,夜里被他伺候了,隔日起来确实是好很多。

江晚宁出神地看着他的指尖揉捏脚踝,偶尔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又匆忙地避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不过她的心一直悬着,睡得并不安稳。

再次醒来时,是安白刻意压低的微弱声音从窗牖外传来。

“郎君……郎君……出事了!”

意识渐渐回笼之际,是她的唇角被人轻轻一贴,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碰撞声音。

江晚宁睁开双目,在稀疏月光里盯着他玄色的劲衣。

他平时出入朝堂政殿或者与旁士大夫们出入酒楼时一惯穿着文雅的官服,走路时谦谦风流。不过江晚宁倒也见过这类衣裳,譬如从前身为武官的杜从南就穿过这类的服侍,府上的刺客也穿着类似的衣裳,用于掩人耳目、捷于行走。

江晚宁死咬住唇,紧随其后地下了榻。

“你去哪里?”她警惕地竖起浑身尖刺。

没等他回答,她紧接着道:“我也去。”

江晚宁忍着脚踝上钻心的疼痛,一路颤抖地小跑过去。

她动作极快,江愁予转身的功夫里,就被她扑住了。

他不由得颦目,疑心她是惊魇了,忍不住伸手碰碰她打颤的下巴。

冰冷的感官从下颌之处弥漫,倒不似活人的体温。江晚宁像是被什么邪祟之物侵体了一般,在他怀里簌簌地发抖。她想到了寒枝上盘旋的凶兽,骨上的毒疮与的蛆虫,以及他从前归府时衣衫上的血腥气味……她甚至不敢深究房屋中被关押的人是谁,不敢揣度他们会受到怎么样的虐待。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情的?他为什么要残酷地对待两位耄耋老人?他表面上情真意切地安慰着说要帮忙寻亲,背地里却做着丧尽天良的事情,用衣冠禽兽形容他都不为过罢?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为他开脱。

一枚玉佩代表不了什么的,凉夏的消息不一定准确。

江晚宁用尽浑身力气掐住江愁予的手,双目哀泣地凝视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江晚宁痛恨这样的自己,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不耻。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门外安白压抑而沉重的催促声声似出殡曲的节拍,砸在江晚宁的太阳穴上,嗡嗡传出丧钟的悲鸣。她僵冷的脊背被人托住,各种响声混杂的耳畔慢慢地传过来他的温柔的哄骗……

江晚宁听他说自己有抽不开身的公务,不过有些特殊,暂时不能带她同去。他让冬温过来陪她说说话,等明日夜里会早些回府看她。

这无一不是江晚宁想听到的话。

江愁予蹙眉:“是不是魇着了?”

江晚宁面无表情地吐字:“梦见外祖父母了。”

江晚宁看见他的唇角弧度微微朝下一撇。

她看不懂那一闪而过的是隐忍还是嘲弄。

正当她想要去探寻他眼中的神色时,对方却微微别过了视线。

“夜里风大,别跟着乱跑,回屋里去。”

江晚宁看着他朝外走去,走了三丈开外后又踅身遥遥地看过来。屋檐翘角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扭曲成鬼魅的影子,游廊下一排排的琉璃灯展围拢着猩红的光辉,将她与他之间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分水岭。

草木的阴影像黑色的漩涡般吞噬了她。

他让她止步光下,不要再过来了。

于是她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