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可宴会上, 别家郎君们皆有夫人作陪。”

她娇嗔:“我就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嘛。”

“御街上有宝马香车、奏乐评书,更有百枝灯树和各式各样的才艺表演,里面的哪一样不比在宴会上听达官贵人们夸夸其谈来得好。”江晚宁一耸毛茸茸的脑袋, 把他往逼仄的角落处抵去, “你说是不是,你说呀。”

江愁予无奈地环住她, 笑:“是、是,腓腓说得极其在理。只是三日前太保已托人送来了喜帖,我也答应了他到时候与你一并过去……”

“这种小事怎难得住你。推掉便好了。”

他见她再三推脱,终是起了疑心。

翻掌扣紧她的下颌, 逼迫来的目光灼烈。

他闷声问道:“当真不愿意与我一道去?”

面对着他咄咄而来的语气, 她忽得咬住鲜妍透亮的唇瓣。雪细贝齿深勒其上,带出些唇舌间轻缓又哀怨的喃喃:“京畿女眷们的嘴上功夫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我的身世在她们眼中不明不白,即便过去了也只会成为她们的笑柄。”

江愁予冷厉的神色这才松缓, 俯身耐心地舐去她温吞坠落的泪珠:“这点你放心便是,有我在断不会让她们……”

鬓边细绒慢慢湿濡, 江晚宁十指扣住他的手臂, 呜呜咽咽:“即便她们当真你的面不敢议论, 背地里你又如何能堵住她们的嘴?况且我与你成婚一事本就受到许多人诽腹, 我、我就是不愿意过去被她们……”

她说的桩桩件件, 江愁予岂会不知。

人言可畏, 即便他们二人之间并无半点血缘, 依旧被不少顽固之人打上了悖德悖论的标签。纵然江愁予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 也该顾及顾及她,不该让那些污言秽语将她污染。

江愁予轻捋她发间:“罢了, 你若不愿意便不必去了。”

“真的?”她的小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眼之间便又是哭又是笑地翻过身, 像只雀儿似的一头扎进他怀里,“多谢夫君!多谢夫君!”

夫君。她居然唤他夫君。

江愁予眸光猝然一凝,指骨微微用力。

“腓腓,你方才唤我什么?”

江晚宁两靥生绯,半句不肯多说。

他却桎梏她的腰身,不肯教她脱掌而去。

矮榻临桌而立,二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惹得珊瑚红釉小笔山震颤。悬空的数支狼毫泼墨洒汁,在几页公务上留下缱绻泼痕。静默的书房偶尔传来江晚宁的喁喁嘤咛,她唇上蒙着潋滟水光挣扎坐起,轻轻往对方的肩胛一推。

晶莹牵扯,被他修长的指尖拭去。

他的身子被看顾得很好,小腹上的伤疤在几日前拆了线,御医称他平日里动作注意着一些,不过分剧烈运动便可。自御医这么说了之后,他有时候的确会难捱地对她动手动脚,然而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江晚宁分明地感受到他侵略性极强地紧贴着她,然而他的亲吻却仅仅隔靴搔痒得一般流连在她的面容。

冥冥之中他仿佛有了一些改变。

江晚宁眼睫一颤,有些仓皇地挣脱开。

“你快去忙你的罢,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好些话和凉夏嘱托呢。”

她提起裙摆,如一只胡蝶般蹁跹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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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夜,星汉迢迢。

房中珠琲金翠在一剪烛花中轻轻摇曳,江晚宁从婢女的手中取了素色罗质中单、紫衣盘领大袖等物一一帮衬他穿上。

江愁予看着她替自己扶正腰上锦绶,趁机捏捏她的手指,笑:“既然凉夏返乡探亲去了,出门便让蒹葭和白露跟着你罢,两个都是知分寸的,倒不至于像冬温凉夏一样纵着你胡来。入夜后御街鱼龙混杂,今夜尤其特殊些,我安排了些人手跟着你,你若有事寻我便让他们传个话。”

江晚宁点点头:“知道了。”

他却紧紧盯着她,仿佛盼着她说些别的。

江晚宁睫目低垂:“你伤口未痊愈,宴会上不要喝酒。”

他这才甘心了,仿佛百骸都畅通了些:“江某自然遵从夫人教诲。”

大晋时下有酗酒无度的风气,再者便是簪缨贵族耽于豪奢,士大夫宴飨宾客时尤为注重门面。江愁予与年逾六十的太保虽非平辈,于政事公务上却格外得能够达成一致,如今他受太保邀约,自然需早些赴宴,卖他个薄面。

只是走之前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

他御于马上,俯眼而来。

“记得早些回家,莫要贪玩。”

“你放心好啦,这么一群人怎会跟丢我。”

江愁予淡笑,眼风却凌厉扫过她的身后。

蒹葭和白露二人浑身一凛,拼命点头。

时间已经不早了,青鬃马迥立于赤墀,随着奔跑嘶嘶发出一串亢奋的马鸣。料峭的寒风逼得江晚宁微微眯起眼睛,她拥了拥适才江愁予披在她身上的毳衣,看着消逝在白茫茫天地间的人影,道:“半个时辰后灯会便开始了,我们拾掇拾掇也出门罢。”

太保嫁女,举办的灯会自然气派非凡。

玉壶流光,如江晚宁手中的兔儿灯一般玲珑可爱。

拥挤的人潮似浪浮动,御街车马骈阗,行人扶老携幼,手中无一不是手提花灯在街头巷尾游览此等璀璨的盛典。江晚宁一手提灯一手握着一片糖人,登上摘星阁看过了烟花,又奔向彩棚里听书。

见她往人流拥挤的市中心挤去,蒹葭和白露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牢牢地跟上了她。

彼时太保府中才将将开宴,朝廷士大夫多云集于此。

太保办宴往明儿了说是庆贺令千金喜得良缘,实则却是士族们攀附权贵的绝佳场所。他们听闻圣上器重的御史大夫也在场,一个个如打了鸡血般挤到那个病弱的郎君面前,纷纷举酒奉承。

这些络绎的士族皆被江愁予以同一个理由拂拒了去。

——吾惧内,畏妻之言,不忍饮酒致其怒颜。

彼时正是酉时。

戌时一刻,星月渐隐。

御街上千家灯火熠目,将沉寂的天穹浸侵得明亮,众人皆被这场声势浩渺的灯会吸引了注意,并未察觉到天边云堆盘踞。

江晚宁从棚中走出后再一次跻身人潮,市中心办有猜灯谜的活动,她自小在江羡之的耳濡目染下懂得这些,灯谜也是一猜一个准,赢来的小物件儿将蒹葭和白露的怀抱堆满,导致二人走路都踉跄。

隔着玲琅满目的各种物件儿,蒹葭和白露齐齐地往后张望几眼——一直紧跟在后的侍卫显而易见地被人流冲散了几名,肉眼能看到的仅有两名寸步不离地紧跟,三名在后面遥遥跟随。

太保府上筵席正酣,太保千金与她入赘的郎君在诸多士族子弟的起哄中被送进洞房。案首的老太保笑得面红耳赤,在众人善意的哄笑中灌下一杯复一杯的酒盏。

而位列东案的江愁予面容却是冷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

何为两姓联姻,何为一堂缔约。

青年郎君与太保千金执手相偎的模样深深灼痛了他的双目,因他莫名想起来他与她的新婚夜晚她是怎样得死命抗拒、她是怎么样得泪流不止。他与她的红叶之盟,是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一厢情愿。

若没有沙婆婆,她会对着他喜怒嗔怨吗?

隐隐之中他知道答案,却并不想承认。

仿佛心置旷野,江愁予目光略空。

“喝酒,喝酒!”

新人被送入洞房后,那些个侯门子弟皆放开了胆儿饮酒纵乐。其中不乏有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儿郎怀抱美姬,拍髀和乐。丝竹管乐萦绕着偌大的府邸,然而在御街上却是另一副光景。

花灯被踩烂,精巧物件儿被打翻,人群在推搡。

一明一暗的两拨人相撞。

拥挤的人潮中戈矛当当相撞,剑花破开的弧度仿佛劈开了浓重的堕云,轰隆一下震开今年的第一声惊蛰。因着府上侍卫零星分布的原因,他们一时之间无法招架这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只能一边打一边掩护着夫人后撤。

平地上蓦然传来蒹葭白露的尖叫声。

“夫人!!”

“夫人!!!”

正吃力应付黑衣人的五个侍卫抽出两分神往下瞥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们血液逆流,直直往天灵盖冲去。

这帮子人,竟牵掣住他们,让另一批人趁机劫走了夫人!

府上侍卫难敌对方人多势众,体力近乎被消耗殆尽。然而正当他们以为今夜会命丧于此时,那几个黑衣人却并不想取他们性命一般地收回手,跟着遥遥远去的小女郎一同消失在黑夜。

蒹葭白露在与黑衣人对峙时便被吓得手脚冰凉,如今见人被劫走,瘫软的双腿更是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筋疲力尽的侍卫们硬是强撑着站起来,跃上屋脊后不忘扭头喝上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俩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府把夫人被劫持的事情告之安白!若真寻不到人,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还是蒹葭最先反应过来,颤抖地拉过白露的手。

“蒹、蒹葭……”

“有没有一种可能,夫人并非是被他们劫走的?”

白露看到,蒹葭黑亮的眼眸中浮现出自己惊惧的一张脸。

她听到自己道:“那群人过来时,好像是夫人主动甩开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