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愁予强撑坐起, 指尖去勾床尾的裘衣。

连绵不绝的温病使他面色苍白,他唇色又极淡,浑身上下唯独眉发如浓墨浸渍, 像是从古至今文人墨客画中风姿濯濯的伤鹤, 不染世俗滋垢。偏偏眉眼冷似霜雪,瞥来的视线却恣睢如另一种凶兽。

斜阳照进蒹葭呆滞的眼睛里, 蒹葭恍惚回神,忙上去替他取了狐裘。

她知郎君不喜女子近身,将衣物递过去后便往后退了几步。

顿了顿,她大着胆子开口:“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江愁予连一个眼风都尚未扫过。

颈上一圈银亮色的狐毛簇拥着他略显寡淡的神情, 他额上冒出一层虚汗, 有些力不从心地系着衣物的两只结扣。他病得太厉害了,双手有些脱力,花费了好些时候才将结扣系上。

蒹葭却注意到他伤口崩裂了:“郎君!”

江愁予穿衣的时候便感受到腹部窜上来的一阵疼痛。和第一天比起来的话, 其实也算不上多疼,顶多像是用小刀片在上面重复划开口子的、酸酸涩涩的痛感。

蒹葭服侍他经年, 看出来他的意图。

她脸色大变:“郎君是想亲自去找夫人?”

“夫人出门不过两刻钟, 郎君其实不必过分忧虑的……夫人和奴婢说她半个时辰之内便能回来了……她若知道郎君这般做, 心里面必然会不痛快的。”蒹葭原本想再劝说, 然而郎君骨指磕在桌案的声响无异于一声惊蛰劈下, 蒹葭心中一骇, 跪在地上补救道, “是奴婢口不择言了……奴婢的意思是, 到时候夫人看到郎君的伤口会心疼。”

身侧骤然掠过一道阴影,蒹葭抬起双目时他已经推门出去, 伶仃站在漫漫细雪中。

彼时安白正跻身于丛丛簇簇的花圃中, 悉心照料郎君亲手栽植的各类花种的长势。因为屋里有了女主子, 他一个外男便不方便进屋去了,只能在外候着郎君的吩咐,闲来无事,便揽下了看花的活儿。

他看见江愁予冒雪出门,慌张迎上前去。

江愁予直截了当:“派几个人出去找她。”

安白一愣,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带了点愕然地道:“郎君且放心,自从府上遇刺后圣上便加强了京畿的治安。夫人出门时,奴才也派了两个人侍卫跟去,不会有事的。”

江愁予冷目扫他一眼,语气不容置喙:“一柱香内给我找到人,若不,我亲自去。”

他身骨孱弱,安白自不能看着他胡闹。

拗不过他,安白只能遣了侍卫去找人。

最后一抹浓重的霞光在天迹褪尽颜色,天上流云时卷时舒,溅落点点微寐的星痕。那原本约定的一柱香的时间早已过去,派出府外的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空手而归,无不是让江愁予耐心告罄。

他让人牵过马,打算亲自出去找人。

“郎君,不可!”

乌鬃马在寒冷雪夜中轻轻地打着响鼻,安白张臂拦在马首,用着恳求的语气:“这波人找不到夫人便再派一波人过去找,左右京畿不过这般大小,终归是能找到人的!郎君当下该爱惜的是自己的身子,您这一次能从鬼门关被御医捞回来,谁能说准下一次?!”

江愁予攥紧缰绳,胸膛气血涌动。

“你退下,我自有分寸。”

安白看着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下一横,竟是曲膝跪在了雪地上。待在屋中的蒹葭本就密位注视的外边的一切,见此情形,一把掷了手里边的活儿,并肩挨着安白一齐跪了下去。

三尺之冰,冻得两人浑身战栗。

江愁予漆目猝然眯起:“安白!”

安白朝着雪地上猛一叩首:“当初若非是郎君搭救,奴才早就没这个命活到现在了。奴才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值几个钱,就是死在您面前也是脏了您的眼。只是今日说什么我也要将将您拦住,便是丧命于马蹄之下,也绝不肯能让郎君出这个门!”

一股燥郁的腥甜味在这瞬间涌至江愁予的心口,他闭目缓过这阵子的不适,口中连道几声极好。却见他衣袂凌厉一甩,青筋涨紧的手背勒得乌鬃嘶鸣,眼见着马儿四蹄就要碾了下去,一名侍卫翻墙进了院落。

“郎君!”他还在喘气,“夫人回来了。”

话音拂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出现。

江晚宁和凉夏的怀中皆满当当地揣着些小玩意儿。她走在最前面,身上罩着件水绿色并蒂莲的斗篷,镶了一圈银边兔毛的兜帽裹着她圆圆的脑袋,走起路来一颤一颤得晃。在举目萧瑟中,她无疑是春日里一朵柔软而又蓬松的蒲公英。

这朵蒲公英被猛拽了过去。

她被拉着走,走得踉踉跄跄,怀里的瓶瓶罐罐尽散了一地。秋千架上攀满的爬藤里间或缀着零星点点的淡色小花,小小的倒刺嵌入她的手心,她蹙眉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被人放倒在秋千架上。

院落中的奴仆呈鸟兽状离去。

她足抵地,裙边流苏和她一样颤巍巍。

“江愁予,你怎么了……”

纤细的手腕被郎君分明的指骨圈紧,纤睫被郎君有些急促的呼吸吹得痒乎乎。她才将将张嘴,对面郎君便湿软凶狠地欺负上来,饱满的唇肉被衔得留下了齿印,她身子绷得像只弯弓,努力去适应这摇摇欲坠的秋千。

秋千的金属关节碰撞,咿咿呀呀不成调子的声音仿佛更适合在潮湿夜晚里发出。不知是被他体温煨着的缘故,还是胸腔内酿着大团大团的呼吸,江晚宁的眼眸沁了层水意,拖着人堕欲沦陷。

她看见他喉结滚动,猜到了他的图谋。

“不行的。”

不仅仅是她不愿意,他自己也不行的。

不论是当下,还是他卧病在床的时候,江愁予对她不是没有过不轨的心思。然而他的伤口落在了要害,且身子因为持续不断的病痛而无力,便是他方才亲吻时都带着颤抖的。若他不想自取其辱,还是不要这样了。

郎君的指尖凶戾地掐起她的下颌,重重碾在珠圆玉润的弧度。江晚宁被迫仰起脸颊,承受着他骤雨不歇的黑眸。

他浑不在意她对他身子不好的取笑,眼中血丝如蛛网盘布。

“你去哪里了……我的人找不到你。”

他并非是种疑惑的询问,而是沉如深水的陈述、更甚是一种暗敛锋芒的质问的口吻。外面的朔风兼细雪一下下地冲撞着秋千架下的小世界,冰凉的雪渍融在郎君瘦弱的指缝。他长睫覆着,慢条斯理地将那些涂抹在她的唇。

江晚宁唇光靡丽,却从上开始遍体生寒。

她暗自掐着手,清透的目光镇定而又真挚地迎上他的视线,软声:“我是觉得呆在屋子里太闷了,所以才想着出去走走的……我出去时和安白和蒹葭都说过了,凉夏和两个侍卫也一直跟着我……我去首饰铺子和水粉铺子逛了会儿,后面去了五芳斋……五芳斋的掌柜说他们那里出了新品,还来不及运送进店,我心里面馋得很,便让两名侍卫到近郊的作坊去了趟。”

话一落地,她便挟着晶莹剔透的一粒糖果喂进来。

“喏,梅子糖,特地为你买的。”

江愁予淡唇紧闭,看着她不吭声。

江晚宁维持递糖的姿势好一会儿,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禁有些悻悻然。而正当她的指尖要抽离开时,却见他握住她的手腕一拧,面容阴厉,动作却是异常轻柔地衔住她的指尖一咬。

江晚宁抽回手,食指上沾着晶亮的水渍。

“我只不过是出去了一趟,你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地去找人的呀。你还同我生气。”她冲他笑了笑,“难不成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还怕我走丢了,被别人拐走了不成?”

“京畿危险,距离府上受刺左右不过过去半月。”江愁予掀起眼皮,目光定定地聚焦在她的脸上。

江晚宁娇气皱鼻子:“御街上时不时就会有士兵巡逻,派出来保护我的侍卫武功又如此高强,那些歹徒怎么可能有机会近身嘛。江愁予你老实说——是不是你醒来后见不着我,有些想我了。”

今日她出去玩,回来时心情也好,笑起来时美目潋滟,不由得叫人紧跟着心软下去。

她怎会知道,她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会给他带去怎样的惶恐。他深知他的劣根,知道自己兴师动众命人将她找回来,不仅仅是忧虑她的安危,更是滋蔓的贪欲在暗中作祟。她如今能对着他美目盼兮,全都是归功于沙婆婆的功劳,他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便时时像踩在云端般不宁。

她不过是逛了一趟街回来,却让他生出了种最爱的珍宝失而复得的窃喜。

他竟不敢将他的情感剖给她看,怕她会像以前那样,怕得发抖,蜷成一团。

种种骇然情绪顷刻之间从他身上抽离,或者是被他本人切换自如地收纳了。江愁予的嗓音恢复成一贯的,清润柔和的声音:“腓腓说得不错,醒来见你不在身边,确实想你。”

江晚宁轻嗔一声:“那你也不可以拿旁人出气。我进院子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当时安白和蒹葭跪在地上对不对?”

江愁予下颚微绷:“是他先惹我不喜。”

“我看得出来……虽然你平常对安白一副冷心冷肺毫不在意的模样,事实上却极看重他信任他,否则不会让他随意进出你的书房。”江晚宁叹气,“人心总是肉做的,他若是真被你伤到了,两个人之间难免生出芥蒂。或许对旁人稍微地放宽空间或者表露心迹其实不难的……你这个人……”

你这个人,待人不是太满,就是不及。

对她倾注的感情过满,对别人的则不及。

江晚宁在心里诽腹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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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宁在五芳斋买了糖果点心,觉得她和江愁予两个吃不完,便做主将大多数的糕货分给了府上的仆役。江愁予原先黏糊糊地要跟着来,被她虎着脸拒绝了,病恹恹地回到二人的卧房里。

“凉夏回来后,跟奴婢扯着嗓子嚎了好几声脚酸,想来夫人也是累着了,不如将这种小事教给奴婢,您早点回去歇息罢。”冬温劝道。

微黄的弯月斜挂霜枝,时候已经不早了。

江晚宁便不再拒绝,擎着伞慢吞吞回去。

袅袅岚雾萦绕着这座府邸,侵袭着每一处角落。江晚宁轻声让凉夏去侧房歇着,自己一路小跑到屋檐下,抖抖发髻上的蓬蓬酥雪。她恰好立在石柱的背光处,几个昏昏欲睡的婢女没有注意到她。

屋子里有声音传过来,是他和安白。

烛火招摇下,安白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今日一事,是我不对。”

安白怔忡一下,受宠若惊地抬起眼睛。

隔着一帘屏风,他清臞的身影倒影其上。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要知道,你之于我并非是个普通的随侍小厮、府邸的看家管事。”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仿佛在想措辞,过了半晌道,“……倘若今日乌鬃马真从你身上踩踏而过,今后我也许会抱憾终生。”

安白眼眶发热,没想过郎君把他喊过来就是为了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自小和郎君一道长大,也知道郎君为人秉性,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他的不冷不热、沉默寡情,却没想到……

他不禁问:“郎君……怎么突然这般想?”

“她教我的,让我适当与人表露心迹。”

安白知道他在说谁,接口道:“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这么久以来,我是不是一直都将她逼得太紧了?”

安白一愣,而后笑道:“夫人性子活泼,一直拘束在房间里于她来说确实是件儿难事。郎君您瞧,她出去一趟后多高兴,奴才见她进院子前笑容便没停下来过。奴才知道郎君爱妻甚矣,只不过有时候确实将夫人逼得过紧了。”

“……你说得不错。”他痛苦又懊恼的声音隔着冰凉的珠帘撞过来,蒙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易碎感,“我知我不好,我会努力改正。只是我秉性不正、我一向卑劣惯了,我不放心……”

“你去查一查。”

“去查一查她接触了哪些人,那些人又去接触了什么人。”

倘若无异样的话,他会适当地撒开一点点手的。

只盼着她能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学会以正确的当时去爱她。

檐下的江晚宁,凑巧赶上了他后面的两句话。

她心头窜上一阵惊,又是一阵后怕。

她今日得以顺利出府,不是没想过将早已提笔写好的信笺送到永巷去,这样二妹妹便能尽早为她安排船票和崭新的身份。然而转念想到江愁予那多疑的性情,她便打消了念头。

果真,他今晚打发旁人去调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