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汴西湖与天相接,湍湍而动。

船身破开一茎竹篙,在涛涛桨声中缓缓前行。此番美景本该举杯畅饮,谁想江府三郎君衣袖卷至肩膀,手中提着一只湿淋淋的蟹笼,扼腕叹息。

仲春时节本不产蟹,江羡之非要作死,说除非天上掉馅饼,否则捉不到蟹便不回去了。一旁江晚宁蔫头耷脑地坐在小凳,双手撑着下巴想心事。

“小小姑娘家,整日就知道唉声叹气。”江羡之扫她一眼,“你和四郎置气了?”

江晚宁下意识反驳:“怎会!”

兄妹之间小打小闹也是寻常的,江羡之没想到她反应这般激烈,倒是被吓了一跳,问:“那是四郎生气了?”

江晚宁没搭腔。她也不知道。

四哥哥一下车后便不爱搭理人,她凑过去问了好几声,他就说自己坐久了车,身子不爽利,想要一个人静静。

江晚宁下意识朝着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

俊美公子手持鱼竿,沉声静气地凝望着粼粼水面。墨眉轻蹙,眼中的愁绪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漾。这本是一副极美的画卷,然而他身边急得跳脚的小厮败了这一分美感。

安白小声地:“公子……”

江愁予淡淡扫了他一眼。

安白心头一跳,害怕而又无可奈何地:“公子,您这又是何必……”

半晌得不到回应,安白无力地望望天。

他心里叹气,想着郎君实在是个小心眼,且疑心病很重的人啊。郎君哪里是坐久了马车身子不适,而是将姑娘的话来回地解读,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毛病。

郎君幼年师从陈渊,陈先生为人通透旷达,一眼便瞧清了温润公子的皮囊下藏着一具诡计多端的恶灵。陈先生见他有资质,有意将他往正道上引,随着一轮轮岁月更替,郎君仿佛真的成了先生期待的人。然而安白知道,知道郎君他……

年轻公子望着湖面,忽然郁郁开了口。

“我邀她上车,她这般爽快地拒绝了我,还说去时和三哥哥一起,回时和四哥哥一起……”江愁予指腹顿在鱼竿上,漆目之中冷光乍现,“安白,她莫不是在辱我?”

安白的目光停在郎君的手上,看着郎君握住鱼竿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泛出狰狞的白色。他的背脊猛得窜上一阵凉意,仿佛再一次听到了那晚夜莺骨头断裂的喀嚓喀嚓声。

安白心里想的是,郎君常年身子不好,绝对和他疑神疑鬼脱不开关系。

他顿了顿,不敢惹郎君继续犯病,道:“奴才瞧着姑娘是真心实意对待郎君的。只是姑娘有六个兄弟,总有偏差的地方……”

江愁予漠然不理,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船头忽然传来一声欣喜的惊叫。

江晚宁呆呆地看着蟹笼:“螃蟹!”

江羡之得意地叉腰,团团水渍将他的衣袍打湿,远远看着他五花八门的衣色,活像是各类染料倾倒,混合在一起。

江晚宁绕着三哥哥叽叽喳喳地夸了好几声,拎着那只小到可怜的螃蟹道:“三哥哥先继续捞着,我去拿给四哥哥瞧瞧!”

甲板嘎吱嘎吱地叫唤起来。

江愁予眉宇间的阴鸷陡然一散,目光款款看向来人。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温柔多情、光风霁月的公子。

江晚宁抱着竹篓坐下,给他看里面瘦小的螃蟹。她仿佛对这个兄长有着天然的亲近,一有什么新奇事儿,心里面总能念着他。

“蟹钳尖锐,妹妹小心着些。”

江晚宁得意哼哼:“四哥哥在晚宁旁边,这只螃蟹怎么会有机会伤到我呢。”

江晚宁忽而觉得四哥哥的心情好了点,便高兴地拽住他的手说话:“现下正是产鳜鱼的时候,螃蟹在秋末才好吃呢。等入了秋,晚宁再和四哥哥来,好不好?”

江愁予不应,反问道:“妹妹爱吃鳜鱼?”

江晚宁掰着手指头,有些馋了:“清蒸鳜鱼、红烧鳜鱼、酱汁鳜鱼、蒜蓉鳜鱼……都很好吃!”

江愁予轻轻笑了一声。

他收了鱼竿,命安白去取香饵。

江晚宁这才发现,他收回来的骨鱼钩上干干净净。她惊奇问道:“四哥哥平常垂钓,竟不会在上头放饵料的吗?”

“不放。”

江晚宁好奇地垂下脑袋,认真端详着银光铮铮的勾子,又问:“四哥哥这般厉害,不放饵料,也能钓到鱼吗?”

她以为是他的勾子有妙用,靠在他的膝上看得仔细。月白色衣领下滑,露出一截莹莹如玉的后颈,以及女儿家身上的甜香。

“我垂钓,是为了静心。”江愁予看了她一眼,冲着远处的湖面扔开钩子,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过也说不准,会不会撞上几条不吃饵的鱼。”

江晚宁嫌弃皱鼻:“那一定是又呆又傻又笨的鱼儿。”

江愁予深看她一眼:“愿者上钩。”

愿意让我钓的鱼儿,自然会咬上钩子。

——

湖面无风,似一盘白镜。

江晚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洋洋地捉着四哥哥腰上的玉石玩儿。船头之处,偶尔能听见三哥哥因为捞不到螃蟹后,气急败坏的大叫声。

江晚宁在四哥哥的肩上寻了个舒服位置,不知怎么的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身上沉木气味,让她似倦鸟归巢般安稳。

江晚宁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只毛色纯黑的狸奴,用一双幽绿的双瞳直勾勾到盯着她。它甚至用蓬松柔软的尾巴,轻撩她的掌心。江晚宁莫名地被这只狸奴给蛊惑了,它走到哪,她便跟到了哪儿……当她想摸摸它时,它却一下子炸了毛,嘴里对她发出一声恫吓。

“哈!”

“江晚宁!”

狸奴的叫声和三哥哥的融在了一起。

江晚宁怔怔睁开双目,见到他略带焦急的面容。江羡之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嘴里道:“方才我和愁予怎么叫你都醒不来,可把我们急坏了。你身子不舒服罢,怎睡得这样沉?”

“三哥哥……”江晚宁慢慢坐直身子,游离在外的思绪终于回归体内,然而在梦中被盯住的视线却像是真的一般,让她如芒在背。

江晚宁疑心自己近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邪祟,常常有一种被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而念起三哥哥的螃蟹,问道:“三哥哥捕了多少?”

心思放在吃上,可见是没什么事的。

“你呀。”江羡之半气半恼地戳了一下她的额。拧着湿答答的衣袍,一边朝船舱里走一边道:“我去换身衣服,便可以吃蟹了。”

没等江晚宁追问,他又自暴自弃地补充上一句:“妹妹不必再问了,我忙了大半个时辰只捉了一只蟹,咽不下这口气,便让崔密将醉仙楼现成的蟹全买了。”

他背影落魄,似乎真的被打击到了。

江晚宁便不再追问,转头去看四哥哥。她方才就注意到了,在三哥哥同她说话的时,四哥哥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眼神沉重到让她无法忽视。

她下意识想到了梦境里那双幽绿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掺杂着不可言明的贪婪。

然而当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江晚宁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四哥哥眉间轻蹙,双目里藏着一层忧虑,尽管江晚宁又对着他说了无数遍身子无碍,他也轻轻“唔”了声,但她依旧能察觉到,四哥哥的目光会时不时地扫过她一眼。

她的四哥哥,当真是个柔软又细腻的人。

江晚宁干脆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四哥哥可钓到鱼了,钓了什么鱼呀?”

江愁予颔首:“钓上来一尾鳜鱼,已着人去处理了。”

日光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安白一身筋骨被风吹得酥软,觉得郎君声如玉撞,听起来是蛮高兴的。安白为郎君的高兴而高兴,他一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

“姑娘没见过那尾鳜鱼,可肥了。”安白拿手比划着大小,眉飞色舞地道,“我掂量了一下,足有四斤重呢!”

江晚宁不知四斤重有多少,但她是知道四哥哥有多厉害的。她拽住四哥哥的衣袖,眼睛水光潋滟的,道:“四哥哥好厉害!晚宁会把那条鱼吃完的,到时候四哥哥可不要和晚宁抢!”

她涉世未深,神态之间多是天真。若是遇到了好心肠的男子,倒是想好生护着她的一方干净。若是撞上个歪心思的……

江愁予知道她说了亲事,似乎是中书令家的二公子。不过二公子的德行好坏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拿这个妹妹是用来解闷的,不至于为了她花力气去知那个人的根底。

他笑了笑:“我不同妹妹抢。”

二人携手往船舱走去。

日头渐大了起来,江愁予从安白手里接了遮阳伞,罩在二人上方。见她神色恍惚,纤浓长睫一眨不眨,轻问了声:“妹妹想什么呢。”

江晚宁回了神,连忙摇摇头。

她不好意思和四哥哥说,她由梦里凶巴巴的狸奴想到了他。梦里的狸奴眼睛阴恻恻的,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如果四哥哥是只狸奴的话,应当会是毛色雪白,乖顺的给她摸毛。

江晚宁心痒起来,伸手悄悄地摸了摸男子高束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