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晚宁的日夜不寐, 一一被江愁予看在了眼里。为了让她能够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他甚至将自古至今的医术全部都翻阅了遍。然而他用尽了书上的法子,甚至加重了安神药的剂量, 却依旧不见他好转。他原本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最近却剑走偏锋地开始打听来自大理国的巫蛊之术。

可惜大晋严禁巫蛊之书,他一时之间寻不到记载巫蛊之术的古籍。

他原本认为此事不急, 可以再缓缓的。

然而昨夜她在惊魇之中说出的话,却彻底击碎了他的想法。

昨夜红绡暖帐中,她贴着他的胸膛半阖美目,差不离就要浅浅睡下了。谁知后半夜里两只脚丫猛一蹬被, 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后, 不似平常惊魇后的慌乱哭嚷,而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她痴痴盯着某一处,口里尽说一些“我愿意和爹爹娘亲一起走”“我一个人走黄泉路不害怕”等等诸如此类的糊涂话。

不仅是江晚宁昨夜的状态令江愁予感到不安, 她所表现出颓丧的、死寂的精神状态更令他坐立难安。经历了昨儿个这么一遭,他自然辗转难眠, 于是挑灯看了一夜的奇异医书, 今早去宁王府上也是无心论事, 在气急攻心下呕了一口血。

他对她已然是无计可施了, 便把心中微薄的希望放在了巫蛊幻术上。

“我原不信这些, 且以为擅自违反自然万物运行之理, 终有一日会遭受反噬。譬如苗疆那里擅在人身上放蛊, 譬如可控制人意念及身体行为的幻术。”江愁予看着他, 沉声道,“我见《黄帝内经》中有过载录, 其中的祝由之术不是不可接受。”

祝由术可被视作一种典型的催眠之术。在他翻阅的野史中, 这种催眠术与《齐物论》中庄周梦蝶产生的催眠现象无二。更有甚者, 说昔年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伤时,可能就用了类似的催眠术法来减轻疼痛。

总而言之,祝由术不会残害了身子,更无损于神魄。只不过是通过制造幻境给看病的人带去一种心理暗示,从心理上减轻对方的痛感罢了。

江愁予又问:“朔,你可能找到这种人?”

苏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慢腾腾地回神。

其实在郎君说到大晋所禁忌的虫蛊术、降头术这类的歪门邪术时,他的脑海中便迅速的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人不仅精通祝由之术,在巫蛊之术上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个人在年轻时,在喜欢的人身上下过情蛊,被下蛊的人死前爱她都爱得死心塌地的……

苏朔打了个颤,头脑莫名闪过一个想法。

他望望站在对面的郎君,看着他因为削瘦而显得凌厉的眉骨,想起了他在宁王府时猝然喷出的一口黑血,膳后数碗看似进补身子实则吞噬精魄的药物……他何尝不知道,郎君的种种模样事因为夫人引起的。

倘若、倘若他让那个人在夫人身上——

苏朔额上的青筋因为激动、振奋以及若有若无的心虚而微微地抽搐起来。

默了默,苏朔点点头道,“属下确实认识这么一号人。”

-

十日后,除夕。

今年的除夕仿佛与往年的来得不同些,夹杂着一群人的喜、一群人的悲。昨日恰好是宁王出服的第二十七日,为应着双喜临门的这一祥瑞说法,宁王在除夕这日加冕登上了帝位。同日的一大早,端王以及端王同党一方的数千名男丁,迎着呜咽的霜雪踏上了流放的路程。

晌午时分,禁宫的喜事抵达了府上。

宫里贴身伺候圣上的内侍捧着热乎乎的笑脸,将明黄色的圣旨捧过来:“圣上特地和老奴吩咐过了,今后咱们的御丞中史免跪。既然今日江大人不在,江夫人接旨也是如此。如今江大人在如此年纪便坐上这个位置,以后前途不可估量呐。”

御前免跪、年纪轻轻担便已担任了御史中丞。要知道,这一从三品的官职不比于王侯爵位的虚衔,而是专门受理公卿奏章,手握权势的。

圣上器重,府邸下人们恍觉脸上有光,含蓄些的抿唇偷笑,张扬些的挺了挺脊梁。

唯有江晚宁面色冷淡,漠然接过圣旨。

一旁安白见她眉目缄默,知道让她出来接圣旨已经勉强,便借着外头雪大的借口将她请进了房间。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金元宝,偷偷塞入内侍的口袋里,揽下了招待客人的事情。

安白携着内侍离开的一瞬,院子里爆发出一阵阵欣喜的惊呼。

“听说圣上赏赐郎君千秩,还给郎君赏了一座京畿中心的澄园?我们莫不是要搬到大地方去住了?”

“多嘴多嘴!”蒹葭指尖一戳,直把白露的脑门儿戳歪到一边儿去,“你看看这里栽植的花花草草、树干悬挂的秋千,哪一样不是郎君耗费时间、人力做的?况且呀——小地方自然有小地方的好处,难不成你就没有发现,郎君下值后进入后院,不是方便了许多?”

“……”

院子里传来的嘻笑打闹声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然而传入这间异常缄默的屋子,却一下子变得落地可闻。

房间里冬温凉夏对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瞧见了忧心之色。

凉夏的目光迟疑地落向镜中美人。

她近来爱发怔,一坐哪儿便像在哪儿登上太虚之境似的。此刻她又在镜奁前呆坐了,纤细的玉脊稍稍朝前倾倒,两只柔荑不声不响地搁在青玉案上。她不说也不笑的,黛青色的羽玉眉缀于黯淡的眼睛上,如橱窗里的瓷娃娃一般精致而僵硬。

凉夏一连叫了三声,才唤过了江晚宁。

“夫人,你可知道郎君哪里去了?”

她反应略慢:“……我不知道。”

凉夏小心翼翼地:“您真不知道?”

她单调地重复:“我真不知道。”

凉夏面容惨白地和冬温道:“坏了。”

郎君哪一次有事出门,不是把自己的去向详细告知府上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会亲自告诉夫人自己打哪儿去,也从未在意夫人有没有听进去。偶尔临时出门来不及告诉,也会嘱托安白过来说一声。可偏偏在今日的除夕佳节不见踪影,且又不是忙于公务,怎不让人多想。

凉夏的作风虽带了些杞人忧天的悲观,只是在江晚宁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会不担心。她整日整夜地陪着夫人拘泥在房间,陪坐在秋千上的夫人发一整日的呆、看整日的雪景都会觉得无趣至极,更何况是劣根性的男人。凉夏虽不喜江愁予曾经做过的事,然而更怕他在这种情况下对江晚宁心生无趣,对她不管不顾了。

冬温无奈推她一把:“你别瞎想。”

凉夏难过地撇撇嘴,端起手边地樱桃酪喂给江晚宁。

多餐少食,这是郎君早前定下的规矩。

江晚宁不过用了两匙,便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她挪了挪身子,从里屋的妆奁前缓步走至外屋的窗边矮榻。冬温凉夏见此情状,知道她大抵又会缩在那儿看一日雪景,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两侧陪伴她。

天渐渐变得黯淡,从湛湛长空过渡到残阳傍山,又从残阳傍山转变成昏黑中夜。

今日是圣上登基之日,恰逢除夕佳节。圣上更是赦免狱中数十万名囚犯,颁布了数项清减赋税的政策,街头小巷的百姓们无不是在街头奔走相告,山呼“万岁”。远街似乎点燃了孔明灯,它们如颗颗流萤般在夜幕中盘旋,慢慢汇聚成万千金光,将夜幕烘托得煞亮。蓦地传来一声尖锐哨声,一朵烟花“砰”得窜入天穹。

江晚宁被吓得一抖,身子下意识地后仰。

然而,她的后背触碰到的并非是软绵绵的垫子,而是微微僵冷、带着几分残雪的冰凉怀抱。

她神色怔忡地转头,看见了身后郎君。

恰在此时,成千上万的点点烟花如紫藤萝瀑布一般流熠在面前郎君的目中。他前倾过身子将她一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兜住,两只手护住她的耳朵,将震耳欲聋的声响掩住。

不知过去多久,簇簇焰火才在天边冷却。

江晚宁身子腾空,被人往院外的秋千处抱去。

大抵是看她喜爱坐在秋千上观赏雪景,他便把原先木板秋千改成了半球体的吊篮,不仅能够遮霜避雪,还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女的重量。江愁予一臂托揽着她的臀,屈起一膝坐卧在吊篮中,将她横置于双股间。

江晚宁吃力地划动手臂,试图从他的怀抱里挣脱。然而她一个小女郎怎敌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一番折腾下来反倒是她鬓钗凌乱、喘气吁吁。江晚宁其实知道,因为自己这段日子不爱开口的原因,他总以作弄人的方式逼她主动开口。默了默,她道:“我想回去……”

话音刚落,鼻息之中传来一股异香。

江晚宁下意识地昂头,朝香源处看去。

只见四方的院落,被一阵强烈而耀眼的光芒慢慢地遮盖,昏黑的夜晚在一瞬间变成了亮堂的白日,最后竟变成了一个少女闺房。一个鲜妍动人的女郎正对镜添妆,眉目显得稚嫩而羞涩,与她约莫有七八成像。小女郎装扮好之后,在几个侍女的掩护下,偷偷溜出了房。

眼前白光一闪,一株参天大树替代了原本的房间。蓁蓁树下的一双男女,定睛一看,一个是原本偷溜出家门的商贾女儿,一个是穿戴不凡的富贵公子。两名小厮在距离树不远处的地方鬼鬼祟祟的放风,而树下男女则是执手相依、互诉衷肠。

再后来,少男少女的往来被人捅出。在一个雨声潺潺、月黑风高的夜晚,走投无路的二人登上前往京畿的路途,在京畿近郊出安了一个家。后来妾在后院纺织浣纱,郎在书塾埋头苦读……终于在几年后登上榜眼,一路节节高升,而此时,女郎腹中有了一个孩子……

光影在眼前寸寸迁移,江晚宁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场景,情不自禁地推攘腰身上的手臂,想要朝前走去。而她身边的郎君,则是碾碎指尖上的滚烫热泪,眼风冷冷地朝着院子里的一个角落扫去。

苏朔很快地过来,低声道:“郎君不必过分忧心。夫人之所以是这个反应,表明夫人已经进入沙婆婆制造的幻境了。还请郎君放心,只由着夫人动作便好了。”

江愁予依旧蹙眉,不过终于肯放下了横亘在江晚宁腰身上的手臂,纵她走下了吊篮。只见她美目圆睁,面容惨白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院落,声音尖锐道:“快回去——快回去——你别丢下她一个人——你、你别丢下我娘亲一个人……”

幻境中,一波波劫匪在山里中搜寻着女郎的下落。在侍女带着襁褓中的婴孩离开后,女郎哆嗦着手,从袖中吃力地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块吞咽了下去……

江晚宁凄厉的哭声回**在院中。

坐在吊篮中的郎君面容一瞬下沉,目光凌厉地朝院中一角睇去。

苏朔怎会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忙道:“这位沙婆婆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幻士兼巫女,旁人去向她求医求祭祀求占卦什么的,是求也求不来的。更何况她在江湖上的名讳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从未出过纰漏,是不会出事的……还望郎君莫要思虑过重。”

江愁予的视线依旧紧盯着江晚宁。

她已不哭了,只依稀地听她发出小声的哽咽。

灰青双耳小香炉里的朱砂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缩在院子角落处的一道黑影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好孩子,过来……”

“好孩子,过来……”

幻境中,在女郎遭遇山匪后的一切故事走向都发生了变化。那个被楚国公所残害的郎君奇迹一般地存活下来,及时来到山中解救下吞金的妻子,并且找回了襁褓中早产的女儿。一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生活得和乐而美满。她见到了小婴孩第一次喊爹爹娘亲,他们欣喜如狂的样子;见证了小婴孩掉下第一颗乳牙时,被爹爹扔到了屋顶……光影疾速地从眼前掠过,江晚宁看见了小婴孩长成了自己的模样。

后来她订了亲事,夫君应当是大户人家里的一名公子。

婚礼前夕,她娘亲笑着与她招手,声音听起来飘渺而空灵:“好孩子,过来……”

江晚宁抬起脚,朝着自己娘亲的方向,实则却是院中的角落处走了过去。

香炉中的朱砂燃成了一堆灰烬,彻底被风吹散。角落里窝着的一团黑布隆冬的灰黑色身影挺了挺腰,让人看清她的全貌。她的脸上堆满沟壑似的深褶,一双亮黑的眼睛与乱蓬蓬的雪白头发形成极大的反差,慈祥而密切地审视着江晚宁脸上的表情。

沙婆婆伸出手,用力握住江晚宁的。

“爹爹娘亲回来陪你这么久了,接下来的路就全靠你自己走了……你是个好孩子,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到明白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能挽回,就像我和你爹爹一样……爹爹娘亲是知道的,把江鹤误认作爹爹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好孩子,你仔细想想。当年娘亲死里逃生地将你生下,又派贴身侍女将你送出囹圄之地,就是想你好好活着的,而今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你叫为娘的要多伤心?……今后不许再自怨自艾了……你的夫君是爹爹娘亲为你择选的,你以后要好好和他过日子……”

梦境中的女人说完这些话后,便慢慢地涣散成虚无,彻底地从江晚宁的世界里消失。

仿佛是游离在外的灵魂被重新注入身体,江晚宁一时半会儿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

身后忽然传来簌簌的踏雪声。

江晚宁的手腕被来人一握,用力地带入怀里。

“方才是在做什么?”她听到他的质问声。

江晚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面前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老媪。

“老身不过是在办郎君嘱托给老身的事情而已。还请郎君放心,郎君拜托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能成了。”沙婆婆对上江晚宁疑惑的目光,说出早些和苏朔串供好的词儿,“老身受了郎君之托,前来为逝世之人祈福。然而老身做法事时感受到去世之人有心事未了,遂放出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去圆满心事。就在方才,他们才安生地离开了。”

苏朔随即现身,说明这名老妪是出了名的巫女。

江晚宁红唇微张,吃惊地看着她。

她自小在夏筝的鬼神论的熏陶下成长,实则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现如今听他们这么一说,想都没想过她见到的一切是否是幻境,而坚定了是爹爹娘亲不放心自己,才变成了亡灵过来找自己这一说法。

爹爹娘亲的嘱托,她都明白的。

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

可是、可是——

他们竟然说江愁予是他们为自己择选的夫婿。

这怎么可能。

江晚宁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正蹙眉不知在和安白说些什么,有泠泠冰晶凝固在他的长睫上,一眨便融化。他仿佛察觉到了她偷偷看过来的视线,解了身上的鹤氅披在她的身上。

“回去了?”

江晚宁低垂脑袋,一时没有吭声。

江愁予性子敏感,怎会察觉不到原先在她身上存在的悲恸情绪已经消散去几分,模样也不似从前对他的抗拒了。一时之间,他心口又酸又涨,只恨自己不早些解开她的心结,让二人僵持这般久。

他扣住她的手,与她漫雪回到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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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苏朔便上前搀住沙婆婆的手。

“沙婆婆,朔拜托您的事儿可成了?”

沙婆婆正将炉中的残留物倾倒在树下,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那小女郎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后,意志已变得十分脆弱。她的潜意识里便是希望有人告诉她,她的父母并不憎恨她这件事。今我借着祝由术与幻术,已将她的心结解了个七七八八,偶有惊魇,也不会像之前那般严重。”

苏朔悻悻:“婆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哪件事?”

“就、就是……”苏朔心虚地往江愁予的卧房瞥了眼,“咳咳,我之前听人说起过,婆婆早年在爱慕的郎君身上种下过情蛊……”

沙婆婆直白道:“你让我在小女郎身上放个蛊虫?”

苏朔冷汗涔涔,恨不得跳起来将沙婆婆的嘴捂住。

“不成、不成。”沙婆婆很坚定地拒绝:“且不说那蛊虫种在身上会一点点地侵蚀心血,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你家郎君若有一天知晓你我……在她身上放蛊虫,不得活劈了你我……不过我有个不伤身的法子,是否有用尚还说不准,不过可以试试。”

子时了,天穹上又隆隆地响起焰火。

故而沙婆婆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

苏朔耳力甚好,听到事情有转机,喜不自胜地搀着沙婆婆的胳膊,将她往东厢房带去。

等二人走后,一簇矮梅丛中钻出个身影。

她脸色发白,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冰渣割过。天幕上烟花绽放的声音很是刺耳,但她还是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抓住了几个很是关键的词语。也幸好烟花声刺耳,她的存在没有被苏朔发现。

郎君。情蛊。侵蚀心血。

这三个词语拼拼凑凑,便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