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隔日申时时分, 江晚宁才肿着眼睛醒来。

暮色昏昏,头顶水墨色的帘帐随风一袭一袭地漾动。她动了动酸涩的四肢,惹得**金铃当当作响。等候在外的婢女们似听到屋里传来的响声, 如游鱼般涌入房间, 伺候她起身。

凉夏为她冰敷着肿成核桃大的眼儿,耷拉的嘴角几乎拖到了下巴。

江晚宁怔做在妆奁前许久, 这才缓缓地意识到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屋子里空旷旷的,除了一张床、一台镜奁、一袭榻,旁的什么也没有,一副尚未修缮完成的模样。

“凉夏。”她有些恍惚, “这里是哪儿?”

“这是宁王赐给郎君的府邸。”

江晚宁弯着粉颈有小半会儿没说话, 只有轻轻颤动的睫毛昭示着时间没有静止。她白细指尖搭在奁上,里面溢出来的稀奇珠宝传来冰凉的触感,她回过神道:“现如今宁王在朝中掌势, 他作为宁王府上的幕僚,想必是混得如鱼得水罢?”

凉夏抿抿嘴, 没吭声。

朝堂之事, 他们这些既做贱民又做妇道人家的根本没资格议论。有些话若传去上面, 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就比如昨儿个的事情, 她现在想起来就跟一场梦似的——整座府邸被黑压压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她和冬温一跨入府里就被堵住嘴了, 眼睁睁看着姑娘被骗着拜了天地。今早她们被放回来伺候姑娘, 安白还千叮咛万嘱咐过了, 让她们二人千万别乱说话。

江晚宁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复,失了耐心。

又问道:“他呢?”

凉夏道:“出去了, 不在府里。”

江晚宁搁下白玉篦子, 走到了外头。

时下已是深秋, 院子里熟透的草木藤蔓皆已赭尽,鼻息里飘着一层淡淡焦味。江晚宁瞥见橡树虬实的枝干上悬着一只秋千,便走过去坐下,脚尖点地,身子如水般盈盈地**开。

“凉夏,你把安白叫过来。”

安白被叫过来时,正在前厅里指挥着一众小厮搬些重物。将将迁居到这座宅院,有许多东西尚来不及准备,郎君今早上值前特地叮嘱过他,让他把姑娘……不,夫人常用的东西先备好,夫人身子娇贵,万事以她为先。

安白低头站在秋千一侧,被她盯得发慌。

“夫人……”

“现在外边怎么样了?”

安白又惊又疑地抬起头。

“我不过也是随口问问,你若是不愿意说便算了。”

她从前性子活泼明媚,即便对着身份卑贱的下人也笑盈盈地捧着一张笑脸。现如今罕见地对人冷了脸,难免叫人心中戚戚然。

安白连忙道:“没有,没出什么事情。就是伙同端王刺圣的那帮人都被送去了金墉城,家中财产一并充公,旁的就没什么了……夫人安心罢,郎君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没有上面的吩咐金墉城里不会有人辱了江家人的。”

“历代刺圣的,都会被诛以九族……”江晚宁蹙眉道,“但是他告诉我说……”

“郎君和夫人说的都是实话,江府杜府的人暂且不会有事。”

大概是自家主子昨日里干的强盗行径,安白和江晚宁说话时声音又小又虚,总有种底气不足之感。他低头说话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乱瞟,既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想寻个借口扯开江晚宁的注意力。

“……夫人可喜欢这秋千?”他找了个蹩脚的话题。

江晚宁一愣:“也就这样罢。”

“夫人有所不知,这架秋千是郎君晨起时亲手挂上去的。他嫌蹬板打磨得不够精细,又怕夫人醒来后要坐,拿了砂纸抛光时不小心……”安白小心地觑她一眼,见对方神情寂然,无一丝情绪波动,不禁暗恨自己多嘴,闲着没事说这些不中听的做什么。

“拿砂纸抛光时,不小心伤了手。”

不知何时,秋千边傍有一影。

他穿着银狐大氅,滚边宽袖里的冻红指关节递到了江晚宁的眼前。大抵是她昨夜说话狠伤了他的自尊,他又换回了自己喜着的白衣宽袖,一贯幽幽淡淡的冷松香。

院里的人都颇识眼色地下去了。

这座宅院与从前的楚国公府相比,简直窄小如鸟雀之脏腑。并非是宁王小气不赐高门大宅,也非江愁予落拓到不能自行添置房屋,只是当初在一众选择中,江愁予独独看中了这一套。

因为他一下值便可以直奔她的房间,不必把时间大把的耗费在脚程上。也方便了下人离开,随时随地都能与她独处。就比如当下,他可以肆意地将她揽抱在怀中,不必顾及旁人。

“妹妹怎不问我疼不疼。”

他一手挟着江晚宁的腰身坐在秋千上,一手摊着向她展示手背上的红肿。随着江晚宁沉默的时间愈久,他攥着她的力气愈发大了,恨不得直将她融入血骨。

“从前四哥哥被蚊虫叮了一口,你不是都着急得不行?”他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耳畔,视线瞥过她无动于衷的侧脸,道,“那天晚上瑕玉轩里有许多萤火虫,你和水哥儿都过来……”

水哥儿。

江晚宁的肩膀在他手里猛得一缩。

他这又是在含含糊糊地暗示她了,江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来去都被捏在他的手里。如今天气渐渐转凉了,像水哥儿这般娇气的小孩子被囚于狱里,既容易生病又容易受怕。

“水哥儿没事。”江愁予解下银狐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安抚一般轻轻拍打着江晚宁瑟缩的身躯,“水哥儿和他两个乳母同在一间狱里,今个见到我还问我讨糖吃了。他很乖,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好孩子。”

江晚宁的嘴唇被风吹得发白。

犹豫许久,她牵起江愁予的手上的受伤处在唇边吹了吹,小声问他疼不疼。

“我不疼。”江愁予微笑,“四妹妹也是个好孩子。”

——

将近用晚膳时,江愁予将她从秋千上抱进了屋。

她脸皮生嫩,多半经不起挑弄。从秋千架上回来后她的腿脚便已软得站不起来了,江愁予只得拿了大氅遮掩了她艳红纤侬的脸颊,纵着她回盥室清理了身子,才一道上了餐桌。

冬温凉夏、蒹葭白露都在一旁伺候。

“我身边有安白一个便够用了,她们两个人便放你身边罢了。”江愁予道,“屋里屋外还有旁的婢女,你若想要什么了想玩什么了尽管支使她们……我让人送去的珠宝金钏、绸缎锦衣你可喜欢,怎不见你穿戴?”

江晚宁持箸用膳,鼻腔里发出短促的“嗯”声。

她是被金玉银器供着长大的,一眼便瞧出那些臂钏、簪子等物件儿价值都不菲。若是从前必然是欢喜的,然而杜江二府遭此劫难,就是晚膳她也是强逼着自己用下的,怎会把心思放在那上头。

她往口中粗塞了几口米饭:“我用好了。”

江愁予看着她,慢慢拧起眉头。

时下女子皆崇尚以瘦为美,有些女子不仅以腰带缚体,还会内服仙人掌以消减食欲。然而江晚宁在吃食上从不约束着自己,骨肉甚是匀称。

江愁予脑海中莫名闪过昨夜浓景。

鲜红细腻的小衣裳紧紧贴合着她的玲珑曲线,半熟酥桃羞羞答答地藏在内里,又鼓囊囊地涨出几分。他蹙眉将这些场景一一从脑海中排除,沉目看着她抱膝缩在窗边,毫无生气地凝望秋日夜景。

江愁予搁下碗筷,以清茶漱口。

蒹葭适时拖上一托盘,里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大碗黑苦酸涩的药汁。

“安白让奴婢同郎君问一声,郎君打算用药到几时?”托盘里摆放着的,一盏是专门用于避子的烈性药,一盏是专门用于调理阳气的大补药物。便是连餐桌上放的,也是特地厨子做的温补药物。

“再用几日罢。我心里有数。”

他不肯从根本上调理,用的药物只会让他表面看起来容光焕发,实际上这副身子就这么一日日地亏空了下去。他懂医理,岂会连这些都不懂,却这般放纵下去。

他其实是怕她瞧不起自己病弱之态。

不如等二人关系缓和之后,再调理身子也不迟。

江愁予朝江晚宁走去,与她临窗并坐。

屋中侍女收拾了桌上狼藉,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江愁予胸膛抵在她的后背,将她略显得僵硬的身子圈到了怀中。又从袖中取出几粒梅子糖强硬地腮到她的手心,逼她喂给自己。

他看着她在光下麻木晦暗的眉眼,沉峻面容忽而闪过几分赌气之色,垂首将酸甜糖块哺入她的口中,又迟迟不肯离去,任汁液淌出二人唇角。

情浓时,她死寂的眉眼终于有了反应。

她忽而攀扯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吐着嗳嗳娇音央求道:“我想见见他们……你让我和他们见一面行不行,我不放心……”

他只吐气低喘,不给予她回应。

事后,江晚宁面带倦色地蜷缩成一团,紧紧地缩在了床里侧。白皙的脊背如一张弓似的崩紧,仿佛能恫吓住身边对她有威胁的人;又如一张脆弱的保护罩一般,将身边惧怕的人一一排出她的世界。

江愁予将她拖入怀中,她任他拖入怀中,自己的姿势一下也不曾改变过。

她看似认命了,实际上并未认命。

用她微乎其微的力量,倔强地同他反抗。

“这两日监狱史正登记入狱的人数,那地方乱得很,不大方便你过去。”他擦拭着她鬓边涔涔的汗渍,缓声道,“等过两日那地方安定下来了,我再安排你过去。”

江晚宁还是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骤阴,不愿看她如牵线木偶一般。

他要她的娇嗔明眸,要她回到从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