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晚圆月悬天, 江晚宁卧在榻里酣眠。

她的闺房阔朗,室内室外被紫檀雕漆琉璃屏风隔断。当地立着红漆戗金六足书案,上头垒着几本书画名帖, 她的笔墨受过江府四郎指点, 上边的字迹书卷气味浓,又不失她本身的自然清雅。

绕过屏风, 抵于内室。

她素来不缺什么,想来里面陈设的玩器儿如雪洞一般一应俱全。正中央的铜刻花璃纹香炉袅袅落于奇草仙藤上,袅袅腾起的甜香味如一条长长的手臂,不时心痒地撩开薄如蝉翼的涟珠帐, 贪看一眼卧于榻上的女儿家。

她睡意正浓, 俯趴于碧云锦被上。

一条冷冷的白臂露出被褥外,亲密地贴在薄汗涔涔的颈窝。细腻匀称的骨肉,似青铜细口里淌出的馨香牛乳。倘若今夜月色不那般雪亮便好了, 兴许榻里的她会睡得愈加安稳。

硕大圆月如一头巨兽一般匍匐在低矮的屋脊,浸侵入屋的光束倾斜在金属器物上, 折射出的亮光在屋里乱晃。这似乎惊扰到了她, 她蓦地抻臂在榻上, 胡乱挥动的手臂像是要驱赶身上紧紧黏连的视线。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这样了。

冬温愣愣地站在侧屋值夜, 心惊胆战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不断挣扎的指尖深深嵌入柔滑的绸缎, 如狸奴的利爪般将被褥撕扯出凌乱的痕迹、刺耳的声响。自从那人半夜潜入姑娘的房间后, 姑娘时而便会梦魇, 但碍于睡得沉而醒不来。

冬温听着今夜的响声, 恐怕今夜不一样。

不出一刻,江晚宁果真从梦魇里惊醒。

她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 才惊觉身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疙瘩, 仿佛睡梦里被前后左右无数双眼睛盯着导致的一般。她爬去榻尾取了帕子擦汗, 细腻鸦黑的凌乱乌发贴在胸前的颤鼓鼓。

她浑然不知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不知有人饱览了春|情,想把她制成世间最漂亮的标本。

那人离开苏州后边许久不曾操刀,于手艺上已疏松许久。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擦拭颈边香汗,看着她在帐里慌然地在四周张望,而后在心里慢慢地回忆各类的手法。先是,用薄刃切割开薄薄的上皮,于是便会瞧见状如小米南瓜粥或者泡涨了糯米一般膏脂,而后涌出暗红色的血液和内脏……总之,他会得到一具异常美观的骨架。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算了。

这法子还是在她最不听话的时用上好了。

他冲着黑暗兀自一笑,歇斯里底的疯狂让他的眼神涣散,如同盲人的眼窝一般被蒙上一片漆黑的幢影。他僵坐了这个姿势许久,正当他要动一动麻痹的右腿时,床帐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

他顿时便不动了,并无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光的疯狂。

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抱有极大的期许,空**的脑海中不断上演着二人会面的场景。他已然陷入自己的狂想症了,或许当他轻声唤出她的乳名时,她会因为多日不见的想念扑到他的怀中哭泣得颤抖。

涟珠帐撩起,一双莲足踩在地上。她一时迷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蓦地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缩了去,四肢无力地跌在榻上。随后她便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紧紧环着松散的贴身小衣,连拖带爬地奔向大门。

“冬温!冬温!”她捶着门,哭道。

“冬温,开门开门!”她嘶声喊道。

侧室的冬温猛得打了个哆嗦,却是颤颤巍巍地合手将耳朵死死堵住了。她无法忍受姑娘如此凄厉的哭喊,同时无法扭转幼弟被人劫持后不得不站在四郎君这边的局面。她只能装作听不见。

缩在阴影里的郎君竟不知何时过来了。

“哭得这么大声,是想旁人都听见?”

江晚宁蓦得因他这句话清醒了几分。

不能让旁人知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如此单薄。若是被冲进屋子里的人看见了,看见她的兄长同她这般暧|昧不清地呆在一起,别说她和二郎的婚事,她这辈子恐怕都要完了。

江晚宁拼命咬唇,压抑住身体自发喘上的呼吸。

江愁予解下外衣,扔在她的身上。

漫无尽期的月色在室内**漾,年轻郎君的面容被分裂成两片。一片幽幽亮亮,揉杂着月色的几分寥落与冷清,仿佛初见的郎君;一片眉间阴郁,仿佛得了难捱的绝症一般。

江晚宁无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你为何……你为何要这样……”

“我为何要这样?”他反诘了一声,整张脸被恣睢之色控制住了,“……我的病一日比一日地严重了……温病时断时续。你那日明明答应来看我,却欺骗我一直在房里刺绣……但是你常常和杜从南出去,我都看见了……我尽数看见了……”

“五月十一你与他于汴西湖上游船,他为你烹了一尾鱼,你用帕子擦了他额上汗渍;五月十五你与他一道攀登,他后来背你凌顶,你主动牵了他的手;五月十八你与他放河灯,他许愿你们二人生生世世……”他细数她与杜从南桩桩件件,阴郁的眉眼似被毒虫啮咬。

江晚宁的手脚因他的话渐渐转凉。

她不可置信地:“你跟踪我?”

他对上她满目的失望,面色坦然地:“我担心妹妹的安危,如何算得上是跟踪?”

他依旧在病中,血脉急促的搏动和紊乱呼吸混淆在一起,但他已经不需要她的抚慰或者是递到唇边的梅子糖了。熊熊燃烧的愤怒操控了他的每一个行动。

他双目空洞地看着她,思量着下一步该将她如何处置。

手边猝然撞上一缕馨香。

江晚宁低啜不止,慢慢地拉住他的衣角。

“四哥哥,你别吓唬我。”

“答应了四哥哥的事情却不能做到,是晚宁的不是。”她将湿漉漉的脸颊依赖地埋在他的掌心,像从前许多个时候一样,“你、你这么突如其来地过来,我难免要受惊害怕。晚宁摸着四哥哥的手心滚烫……四哥哥病时还难不难受,病了多久了,有没有好好吃药?”

她看着他脸上的乖戾之色褪去,被一股狐疑之色笼罩住了。

“那日爹爹过来鞭笞四哥哥,晚宁和四哥哥说过的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江晚宁握着他的手,声音柔柔地抚过他的不宁,“晚宁当时说四哥哥哪里都好,唯有名字不好。四哥哥是个愁绪颇多的郎君,晚宁是要和四哥哥一道分担的对不对?”

江愁予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因她这一番话。

“姨娘给我起的乳名是腓腓,阖府上下只能她一个人喊的。现在四哥哥也可以喊我的乳名啦。”江晚宁轻声细语地道,“神兽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让晚宁做四哥哥的解忧兽好不好?”

郎君眉宇之间的乖戾已然消失了。

他被温病烧得糊涂,恍恍惚惚的思绪脱离了当下的处境。他以为回到了从前那段日子。

他愀然蹙眉,向她倾诉近来心口疼。

江晚宁配合地露出忧心之色。

“一帖两次的药需得日日服用,安白说的话无一不是为了你好,你得听。”她嘟唇佯装生气道,“往后四哥哥想晚宁了过来找晚宁也不是不成,只是不许再吓唬人了……四哥哥快些回去罢,若是将身子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她絮絮与他说了许久,终于将他哄动了。

他病得厉害,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过来是为了做什么。他向来是个疑神疑鬼的郎君,即便是身边的安白、苏朔,教授他医术道理的师父都得不到他十足的信任,在面对她时终肯退让了几分。

他翻出窗:“妹妹别骗我。”

他把他生平第一次信任给了她。

江晚宁摇着头说自己不会,又承诺明儿个过去探望他。

等江愁予走后,她恍如劫后余生一般地迅速关了窗牖。她全身上下都紧紧地包裹在被子里,因那个疯子的种种行为而战栗不止。

这一晚她不曾合拢闭眼,目中泪水如正月寒酥扑簌簌地落下。倘若今儿个冬温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闯进房间,她如何说得清里面的道理。而他今夜来过一回,焉知之后还会不会过来?

她攥紧手心,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了。

——

次日,江晚宁出门去找江少轩。

去的路上,江晚宁再三问了冬温几遍。

“你昨晚当真不曾听到什么声音?”

冬温摇头道:“姑娘最近似乎颇有心事,夜里睡觉时常常发出些许呓语。奴婢偶尔听到过几声,但见姑娘过了一会儿便会安定下了,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姑娘问奴婢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事情,我不过是随口问问。”随后转过头,看着进内里通报消息,很快折回的小厮。

小厮抹了一把额上虚汗,讪讪地道:“奴才已把话如实禀明了二郎。只是二郎说是最近府里的侍卫一直都紧缺着,恐怕掉不出多少人手去姑娘那儿。”

二哥哥推脱此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她是府上的累赘,在吃穿用度上不薄待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更遑论她之于二哥哥并不能带来切实的好处。江晚宁柔声和小厮到了谢,转而去了碎云轩。

江羡之见了她,问她怎么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夜间有人盯着我一般。”

江羡之见她眼眸颤颤着,多半是受了刺激和惊吓。他既没点头也没一口答应,只私下里让冬温来了一趟,问冬温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这两日夜里常常惊悸着,估摸着夜里梦魇有十多次了。她常常和奴婢说她院子附近藏着许多人,她夜里睡觉的时有许多人盯她。”冬温补充道,“不过奴婢一直在外头守着,一个人影都不曾见到了。奴婢觉得或许是姑娘婚期渐至,夜里才睡不好。二郎,可姑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府里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藏匿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即便有不干净的人混进来了,多半是去成年郎君的书房里窃取重要的物件儿,怎会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而为了去见她。

江羡之又不掌实权,手下没什么侍卫。

然而他转念想到江晚宁红肿的眼皮,到底是心疼的。遂调在当天调了自己院子里的几个杂役过去,一到夜里便秉灯逡巡,将那院子照的明耀如白昼。

瑶光院的主子便再没魇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