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铃声

热燥的风穿林而过,遍树的叶子皆在沙沙作响。

目光从两人身上快速扫过时,齐倦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眼尾弯出了精致的弧度,薄唇轻启时平淡的口吻里尽显礼貌疏离:“怎么?郁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郁月生站起身,看向他:“不解释一下?”

齐倦耸耸肩:“看他不爽就打了呗。我们之间一直是有矛盾的,郁老师是知道的吧。”

陈葛欧鼻腔里尚塞着纸团,他一手捂住鼻子蹭身起来,咋咋呼呼道:“你说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处处跟我作对?”

齐倦“噗嗤”一笑:“这话你问错人了吧。”

他顿了顿,胃里这会摧枯拉朽着疼得厉害,后背早已被虚汗湿了一片。

齐倦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放慢语速道:“做过什么,谁先动的手?你自己心里还能不清楚吗?什么都要我教你才知道,合着你是妈宝——”呢。

一首英文歌突然响了起来,可能是谁的手机铃声。

齐倦皱了皱眉,瞬间说不下去了。

这歌他听过啊!!

……

记忆回笼。是一间休息室。

那是上一世齐倦毕业后,第一年回母校看看。适逢元旦,学弟学妹们纷纷起哄让他也去元旦晚会上唱个歌。

“待会到你了,不用紧张。”郁月生给齐倦递了瓶水,同他说道。

“老师,你看我像是会紧张的样子吗?”眼睫垂着,眨了眨。复而抬起时眸子里亮亮晶晶的,像是被星火烧过一般,缱绻又动情,齐倦弯起眼睛:“也认识这么久了,好想有点甜头啊。郁月生,我好想跟你说——”

“?”

呼出的热气氲在耳边,齐倦扬着尾音说:“我好喜欢你呀——”

闻言,郁月生脸色骤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男生和男生怎么可能在一起!

齐倦笑嘻嘻地将掌心撑在墙壁上拦住了郁月生,另一手掐住郁月生的下巴,对着那心心念念的软唇便强吻了下去。

他将对方未出口的话都给填了回去,脑中也轰然一片空白。

箍起的空间狭窄逼仄,两人间离得太紧连空气也变稀薄。缺氧感也愈发强烈。

郁月生下意识地狠狠推了推齐倦,奈何那人一米八七的身型,胸腔单薄却硬朗,压过来时像是一堵墙,根本无从拒绝。

齐倦皱了皱眉头,忍不住用银牙咬了一口对方的唇,甜腥味顿时在唇齿间丝丝绵绵四散开来。

然后慢吞吞地舔着郁月生唇上的血。

冷津津的灯光洒落而下,前台的报幕声也在闷闷传来。昳丽的喉结滚动着,吞咽着甘之如饴的氧。

郁月生真的反抗着,狠狠地打了他好多下,怎么这么不老实呢?

“嘿。别乱动啊。”齐倦轻忽一笑,将手撑在猎物雪白的脖颈边将他看得死死的。

“你——”郁月生的眼睛里溢出怒火,直勾勾扫过来像是能将人狠狠劈开。

“我的月生这么好看,可不要皱眉啊。”齐倦声线上扬,指尖却是在颤抖着试图抚平那微蹙的眉宇,“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回来呢?元旦快乐,郁老师。”

贝齿轻轻地咬了咬对方的耳尖。

门口有脚步声快速经过。

齐倦丝毫未管,似乎在脚步声里接吻更是刺激呢。而且那门似乎没锁——

忽然。

他却感到上腹凹陷了下去,无力地包裹住锋利的指骨,脏器在里头挤压着快要变形裂开。

炸裂的疼。

那一刻窗外的夜幕里袭来了好凉的晚风,钻进衣袖里特别冷。大概是刺骨的痛意袭来时,脑子里才清醒了些。

还真是应了那句,人跟人熟了之后,才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痛。

齐倦捂着肚子,脚底在瓷砖上后撤了半步,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置信,只是轻轻喊了一声:“……老师。”

郁月生将人推开,恼羞成怒道:“齐倦!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大步推门出去,“砰——”那一声响亮着能把人的耳膜夹碎,连墙壁也在害怕地震颤不止。心里比被劈头盖脸挨了一巴掌还要难受。

齐倦笑了笑,倚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他窝在角落里曲着双腿,只觉得从里到外都被淋漓的鲜血浸泡开来。

很好。郁月生。

灯光齐齐落下,聚出一个个高亮的圆圈。

那晚的元旦晚会上,齐倦抱着吉他坐在偌大的舞台中央,当指尖抚上琴弦,原先准备的歌被他临时更换,欢快的旋律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首悲苦的英文歌。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里讶异,有唏嘘,齐倦视若无睹地唱着自己的歌。

渐渐地,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在打着拍子,吹起口哨来,坐在前排的校领导们脸色却是愈渐黑沉。

聚光灯笼罩中,齐倦几乎辨不出下面黑压压的坐着哪些人。

他一直在想着,郁月生会不会就坐在底下看着自己?或是低着头?或是撇过脸?又或许是转身就离开?

开口的每一句时,脑子闪过的皆是有关那人的画面。

是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在上课铃响后才跑到了教室前,郁月生将他拦在门口,别别扭扭着沉默好久,却是问道有没有吃过早饭。

见他愣愣地摇了摇头,那人还将他喊进办公室里,没什么表情地拎了份热气腾腾的米粥给他,美其名曰:点多了。

是自己胃痛得受不了,滚在水泥地上,半阖的视线里能看到有好多人在围观。

有人在指点,有人在打着电话,而郁月生拨开人群,将他抱起来塞到了车上,一路不知闯着多少红灯将他送去医院,又在医生的催促下帮哼哼唧唧的他揉开了冷硬的**。

大概又过了很久,郁月生来向他收他所保管的班费,他找了找桌肚,先前放着的装钱的信封早已不翼而飞,他都懒得解释了。郁月生却没责怪他什么,反而调了几十个小时的监控,找出了小偷。

在郁月生没来的时候,齐倦靠着自己过活,而当这个人严丝合缝地融入了他的生活里。在毕业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郁月生了。

他自私地认为,在郁月生眼里,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然而再后来,就只有郁月生推开自己的一幕,指骨一次又一次还击而来。

齐倦闭上眼睛,还是抛不开那样的画面。

掌声和欢呼声在此起彼伏着,他的心里却是半点也没有像平时的恶作剧得逞时的那般窃窃的欣喜。

唯余不解和无奈,拥堵着让他难过。

……

而现在,这首英文歌响了起来,那是他曾在那年元旦晚会上唱过的那首歌的原曲啊。

齐倦感觉自己快要忘记呼吸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再添一把火就该分崩离析个彻底。

“待会就过去。”郁月生接起手机道,“找到了。”等到他把电话挂断时,正好撞上齐倦直勾勾落过来的目光。

“你的手机铃声为什么是这首?”为什么?偏偏是我唱过的那首歌?!

“……”

“为什么你要用它啊?”眼眶差点就该红了,齐倦将手指捏得紧紧的,指尖死死掐在了手心。

飘落的树叶彷若凌空飞舞的雪花,在风中打着卷儿怎么也落不下来。阳光穿透层层密密的气流打在人身上,引得浑身席过电一般的酸麻。

郁月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齐倦握住郁月生的肩头摇晃着,低声吼:“说话!”

“……”

“你告诉我啊不是只有我记得,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跟个傻子样的……这样真的挺烦人的。”声音愈来愈弱,连齐倦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说到最后见着郁月生还是不回应,他没忍住嗤鼻一笑。

胃里愈来愈痛,像是有把锉刀在开玩笑似的割来刺去。齐倦忍不住将手掌压了上去。掌心之下潮湿不堪,低头看了一眼时,那里早就血糊糊一片。

哦。违规了。

惩罚来了。

陈葛欧推了他一把:“齐倦你发什么神经!”

齐倦却仍定定地盯向郁月生,恨不得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尽收眼底,只愿洞穿他的内心。

郁月生拍了拍衣肩的褶皱,不耐烦道:“我当然记得你。齐倦同学,开学两天就到处惹事情。”

“月生……”齐倦小心翼翼说着,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底艰难地抽离出来,宛若最为低微的蚊咛。

陈葛欧:“你吖的乱喊什么没大没小的。”

对这人倒是不用客气,齐倦当即怼他:“用得着你管吗?”

“小众,好听。就用了。”郁月生看了一眼齐倦捂胃的手,解释道。

他说什么?

“……”心底有什么在轰然倒塌,齐倦干巴巴地笑了声:“是这样啊,挺好听的。”

“你们俩,”郁月生指了指齐倦和陈葛欧,又朝后面那群看了半天热闹的人招了招手,“还有那边的,现在跟我去教务处。”

“啊?”“不是吧,我们真没打架,真的啊,老师。”忽然被cue的众人皆在叫苦不迭。

郁月生冷冰冰地道:“防空演习的帐还没算。”

齐倦没什么力气地跟在后面,看着郁月生在视线里转过身去,朝教学楼那边走着,其他的学生也都在抱怨着追了上去。

无论是嘈杂的脚步声,还是低声的说话,听起来都闹闹哄哄的特别烦人。

冷汗顺着额角滴进了眼睛里,引来刺痛,然而他将手死死攥住腹部的衣服,怎么也抽不开空去揉一揉眼睛了。

“齐倦。你又破戒了哦,刚才差一点就魂飞魄散了呢。”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站在齐倦身边道。

“所以呢?”齐倦赌着气,满不在意说着。他慢吞吞地往前走去,腹部早就裂开了一道口子,只能凭着残存的意识死死攥着。

浅意识里也是知道的,他这样根本撑不了多久,也许离疼晕过去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

果然,没走几步,他还是捂着胃登时跪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浑身都冷得厉害。

齐倦簌簌发抖着,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腹部都是爆烈的痛,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前面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卧槽!”“老师!他、他他……”

“你怎么样?”

齐倦感觉到好像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那个怀抱特别温暖,而他像是跌进了棉花糖里一样。

眼前被黑雾遮住了视线,眼睛转了转,眨了好久才能勉强视物。

他看见郁月生清瘦白皙的下巴上染了些殷红的血,刺得他眼睛疼,垂在身侧的手指缓慢地蜷了蜷,还是未敢去覆上。

柔风吹动着碎发飘啊飘,也吹皱了心底的一池春水,恍若置身梦境一般。

怎么重来一次,我还是做不好呢?

齐倦张了张口,喉底在咯咯作响着,却也只是默默地偏过头。

“你们先去校长办公室,问起来就说我带齐倦去医务室了。”郁月生将人抱得可紧了,抱得齐倦骨骼都在发痛。

齐倦将耳廓紧贴着郁月生的胸膛,那人从说话到心跳,都特别清晰地传至耳膜,稳而有力,足以慰藉干涸的心田,以至于外界的声音都被他忽略开来。

而他没有注意的是,黑衣人叹了口气,融进了郁月生的身体里。

-

郁月生将齐倦小心翼翼地在病**放下。

少年刚挨上床单,登时抱着肚子冷汗淋漓地打起滚来。

“小同学,这才半天你怎么又回来了?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医生赶忙按住齐倦的肩膀,拿着听诊器在他的腹部压了压。

“他怎么样?”郁月生说。

医生皱了皱眉头:“啧。还是胃**。老师,你给他揉开吧,我去给他配下药。”

“别。”胃里一阵阵恶心翻搅,齐倦眼尾红红的,抱着肚子死活不给郁月生碰,“揉开疼。”

医生转身回来后,见郁月生还在一旁犹豫着,忙催促道:“揉开就好了啊。”

郁月生:“……”

他皱皱眉,硬着头皮拿开了齐倦横在上腹的手臂,换着自己的手心覆了过去,缓缓揉了起来。

“疼疼疼!!——”虚汗顺着额角脸颊流了下来。齐倦咬着唇,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也愈来愈弱。幸亏面前是郁月生,换个人他得给对方一脚踹出去。

郁月生没太敢松手:“他这一直喊疼怎么办?”

“哎。校医务室而已,比不上大医院,很多药都用不上,没有止痛针可以开了,只能给他挂点解痉的药水。”医生给齐倦手上绑了压脉带,拍了拍血管并不明显的青白手背,“小同学忍着点啊。”

齐倦刚输上液,连带着吊瓶都在晃**不止,好半天憋出句:“垃圾桶。”

医生将垃圾桶踢过来的时候,齐倦靠着郁月生,忍不住地把胃里翻搅好久的冰水都给反了出来,烧得他从食管到咽喉都在蹿起干痛。

郁月生垂着眼帘看他,神色十分沉重,手也拿开了,压在床板边缘蜷曲着指尖。

齐倦吸着鼻子,在袖子上蹭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睛,头也未抬道:“我们以前见过的。”

他哑声说着,身子滞了一下,慢慢折下腰时,舔舔腮边,一口血沫就被他吐了出来。

他艰难地继续说着:“今天那首歌,我也唱给你听过。有好久了,我一直以为当时的你没有听到。没想到你用它做了铃声,我其实挺开心的。”

“……”

“如果你还记得我,能不能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到这里时,齐倦才抬起头。

眼睛里都是紧张却带着点期待的亮光。

“我——”郁月生哑了哑,手心将床板边缘攥得紧紧的,掌纹间都磕上了压印。

“怎么还吐血了!麻烦了。”医生很快从一头雾水中惊醒地回过神来。

她忙掏出手机就在拨着按键,人也在不安的来回走动着,另一手也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来,焦急地用袖口擦着额间的热汗。

“阿姨,没事的。”齐倦抬起头看了看她,漆黑的眸子里水润亮盈。他舔了一口唇角的鲜红,吐在垃圾桶里短促一笑道:“就是牙龈出血。”

“哦、哦。吓我一跳。”医生愣了愣,收回手机,将床头柜上的药片、托盘快速整理好,端在手上打着招呼道,“行。那你们聊,有事就叫我。”

墙上的钟摆“滴滴答答”走动着,时光流逝得很慢很慢。

齐倦死死攥着胃,单薄的身体上被手捂住的压痛点,在渗出着一抹抹暗红。

他打着颤,气息不稳道:“老师,我就只问你这一次,别瞒着我。”

刀尖在腹部刺探、翻搅着,又稳又狠,凌厉且冰冷。但他认认真真看向郁月生,绝无后悔。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齐倦听见郁月生隔了好久才开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他心里一痛。

郁月生神色暗了暗,继续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没有印象。”

“应该是认错了。”齐倦呛咳着,偏过头。墨发垂落下来,他抬起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亮盈水迹。

没事的,没事的。

重新认识也可以啊,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了。就是好难啊,想要接近一点好难。

“你缓缓吧,我去给你倒杯水。”郁月生说道。

“好啊。”

齐倦环着自己瘫回了**,指尖覆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黑衣人你去哪里了?

你特么的滚出来告诉我为什么?

“现在喝吗?”郁月生的声音就像是他短暂的耳鸣。

“都行。”齐倦被郁月生搀扶着坐起身来,水雾在面前氤氲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无波的水面,咳了几声喑哑道,“刚才。就当我没说过吧。”

郁月生:“嗯。”

齐倦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温热的**顺着喉咙流了下去,却像是扑了空,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看着空掉的杯子,他的眼睛里满是失落。而当抬起头的那一刻,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一个不留神,纸杯被打翻在地。

热气在通红的手背浅浅地蒸腾着,赫然的烟疤也暴露了出来,他却好像毫无知觉。

“你的手没事吧?”郁月生握住了齐倦清瘦的手腕时,目光忽然扫到了那个伤疤,他的脸色愈来愈沉,“……齐倦?你自残?”

齐倦忘了作答,他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站在门口的一个人。那人黑色的身影懒懒倚着门框,引得他反感不已。

“嗨,男朋友,好久不见。”对方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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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英文歌是A Fine Frency的《Almost L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