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食言

贺上校进门的时候,电视上的画面停止在一片混乱之中。

少女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白色连衣裙上大片的血迹晕染成一片,像是从枯萎的玫瑰上飘零的花瓣。

这种文艺的形容对于安慰毫无意义。

女孩中了三枪,当场失血过多而亡。她才十八岁,年华尚好却凋零在了异国他乡。

贺上校看了看这个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视屏幕上光并不明亮,男子的侧脸在这幽幽光线中,越发的冷峻起来。

“3月16日那天我从纽约回来,见到了顾璟和小琳。”

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韩焕没有从沙发上起身,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说着,沙哑的声音里分不清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歉意多一些

“我十九岁参军的时候,小琳只有九岁,那么多年,她都坚持给我写信,说只有信能让我记得自己还有个妹妹,这次去纽约前,我还骗她说回来就给她回信……笔都还没有在手里,她就已经离开了。”

听着男子的低语,贺上校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记得韩焕的资料上,父母那一栏是写着一个无字。

父母双亡,现在连最后的亲人也没了。

“贺上校你大概体会不到那十八年里我的心情,在去部队之前,小琳她一直是我……”

男子顿了顿道“希望。”

直到遇见了另一个人。

为他所做一切,也甘之如饴。

“贺上校?”

贺上校正在感叹着,猛然被男子点了名,疑惑地看向了男子“嗯?”

“4月17日,也就是是要前一天,我再次返回办公室的时候,你是不是说了有一个被九局关注的人去了荷兰,是小琳吗?”

陈述的语气让贺上校暗自叹了口气,有时人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实验前我在北京的时候,听说顾二公子被人栽了面子,咳咳,就好奇就派人过去查了查……然后发现就是你妹妹栽了他的面子,然后……”

“然后小琳就被顾璟送出了国,对吧。”

见男子轻轻点头,韩焕低下头,手肘撑在膝盖上,弯着腰,一只手捂住了眼。

他的肩止不住的颤抖着。

“韩焕……明天老曾会来,等会儿你要做完全部检查……还有……节哀。”

丝毫不期待能得到回复,贺上校那只原本想要安慰的手抬起来却迟迟未落下,最终只是潇洒的撩了下头发,转身带上了门,只留男子一个人在这空空的房间里。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在纽约明媚的清晨里男子的眼睛里装着的是什么。

一个人回家无人等,也无人可等,这是怎样的孤独呢。

大概是无人能解吧,这孤独渗入骨髓。

韩焕关了电视,重重倒在了沙发上。

他刚醒来的时候,医护人员告诉他,算上实验那一周,他已经昏迷了整整四个月了。

四个月,他就这样在睡梦中永远的失去了这一生唯一的亲人。

他们曾经是彼此唯一的依靠,现在却已经阴阳两隔。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抱抱他的女孩,告诉他哥哥很爱你。

韩焕没有父母,妹妹性格内敛,除了顾璟,他没有从谁的口中听过我爱你三个字。

顾璟对这个三个字很执着,说的时候总是异常的认真,看着他,眉眼带笑,一个字一个字的咬得很清楚,最后和他温柔的接个吻。

在很久之前,他也记不清是多久前了,顾璟曾经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郑重的如他所愿的,向他承诺:“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般,一生一世地照顾她,保护她。”

哥哥之所以早出生,就是为了保护妹妹吧。

他们,都食言了。

韩焕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很想见顾璟一面。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想寻求一个依靠。

悲伤过后,自责过后,一场生离死别过后,所有的记忆如同一场大雪,纷飞着充满他头脑中的每一个角落。

过去的十年走马灯般的在他的眼前回放。

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里,竟然只有最初的两年里没有那个人。

在他和顾璟在一起的五年里,他从未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竟是被一个外来者如此悄无声息地被人侵略,然后这个外来者霸道的占据最大的那一部分。连他最亲的妹妹,也被这个霸道的外来者驱逐到了一旁的荒芜中。

也许已经不能算是外来者了。

他把最好的时间,最好的陪伴都留给了这个霸道的家伙,甚至在两年前分手的时候,有一瞬间他都想把最好的未来留给他。

娶妻生子,有妻如花,有子如玉的生活,不是最好的吗?

也许是吧。

可直到此刻,心里某个声音告诉他,他并不甘心就此放手。

因为此刻,他成了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安慰也好,依靠也罢,都是这个叫顾璟的人。

韩焕从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块小木牌。这是他从顾璟那儿拿来的,实验前托给贺上校保管,那人刚才来一趟,又还给了他。

关了电视,整个房间都失去了光源,即使夜视能力再好,他也看不清木牌上已经模糊的刻写,但记忆里,这上面的字已经被他深深印到了脑海里。

是岁岁平安。

从纽约到北京,再到基地和实验,这四个字在这时竟然分外的沉。

这是他对女孩唯一的期望,也是顾璟曾对他唯一的要求。

看,失去了他曾经最爱的女孩,此刻他根本无法逃开另一个名字。

他试图保持理性,心头却被巨大的悲伤撕扯着,本能的想要寻求着什么。

他很想见顾璟一面,这种欲望甚至不再仅仅是实验开始的那个念头,它疯狂的生长着,却又无可奈何的面对现实。

他已经是个法律上的死人了,也是他,在半年前找到了贺上校,答应了对方提出的进行实验的要求,以得到九局的帮助。

半年前,贺上校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保持中立而选择了一定要趟这趟浑水,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来换取九局的帮助。

当时的沉默,到这一刻终于有了笃定的答案。

连生命都被那个人侵占了,怎么可能选择中立的逃跑呢。

因为这样,所以才在得知了有人要杀他时,宁愿堵上生死来与九局这个强大的国家机器来合作,而不是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被人安排到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渡此余生。

即使不想找到你,拖累你,内心也完全无法避开你啊,顾璟。

真想见你一面。

黑暗中,韩焕把小木牌小心的收了起来。他听见了门外徘徊的脚步声,轻而易举判断出了对方的人数。

实验之后,他明显能感到身体变得更加强壮,无论是感官,还是身体基本素质,都较之过去在部队,要强上数倍。

贺上校口中的美队标准在他身上似乎真的实现了。

这个实验,带给他的东西出乎意料的多。

韩焕起身,径直地开了门。

一群在门口等待已久却不敢擅自开门的医护人员齐齐地看向了他。

该来的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