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邻床

晏清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因为邻床的奶奶要在清晨做住院后的第一次化疗,晏清的经验足,他握着奶奶的手安慰了很久。

在奶奶被推去做化疗后,晏清安静地坐在**。

上午阳光不算耀眼,屋内发着阴,他刚要拿出画笔,手机传来了一条微信。

“醒了吗?”

晏清发现是项戎发来的,回了个“早上好”的猫咪表情包,又说:“早就醒了。”

项戎:“不像你的作风。”

晏清:“……”

项戎:“愿望写完了吗?”

晏清:“还没呢。”

对方沉默了,晏清继续打着字。

“这么早找我,不会就为了这事吧。”

项戎:“不可以吗?”

晏清不知所措,握紧了手机:“可以可以,我还以为你有急事呢。”

对方又沉默了会儿,片刻后回复:“明晚有空吗?”

果然是有别的事情……

晏清:“有空,怎么了?”

项戎:“帮你实现愿望。”

晏清:“?”

这就是消防员的速度吗,也太快了。

晏清:“我还没准备好呢。”

项戎:“你要准备什么?”

“……”晏清答不上来。

晏清:“明晚要做什么啊?”

项戎:“到时候告诉你。”

晏清:“那咱们在哪儿见?”

项戎:“角楼?”

晏清:“一言为定!”

消息发完,他放下手机,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中年男人匆匆推开病房的门,男人面容憔悴,身材发福,他提着藕粉饼干等零食,进门后放在一旁,围着隔壁床转了一圈,翻翻床褥,检查碗筷,捯饬了半天。

晏清正不解时,男人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看了眼电话,挪到走廊后才接上。

他嗓门大,性子也急,听起来脾气不好。

“我说了我就过来半天,又不会久留,你一直催什么?”

“江鹿高速的罚单不是老子闯的,你凭什么扣我头上?”

“白班的车次早就换了,我的出勤一直是满的,不信你自己去查。”

有护士过来劝他声音小点,不要打扰到这一楼的病人,可他最多坚持一分钟,嗓音不自觉地又会变大。

晏清突然想起了奶奶住院前的经历,这是温怡告诉他的。

奶奶的爱人去得早,家里只有她一人,她以前因颅内长过肿瘤进了医院,压迫大脑中枢导致聋哑,康复后回了家。那天她浑身发热,身上出现淤斑,在昏迷前打了急救电话,尽管不能说话,但医院有过她的病史,便派救护车出动了。

一查,血细胞增值失控,分化又产生障碍,颅内癌变复发。医生抢救了五个小时,才把人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奶奶很幸运,术后清醒了,和晏清安排在同一间病房。

晏清从没见过她的家人,只知道她有个儿子,在鹿城开大巴,这是她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因此他开始了和奶奶相依为命的生活。

他经常跑出去玩耍,回来给奶奶带各种小吃,奶奶不吃,说是在减肥,晏清心里明白,她其实是没有食欲。

奶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身子薄得像张纸,她还对晏清打趣说自己减肥成功了。

晏清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打一次点滴,奶奶在他输液的时候会帮他削苹果,还会把自己带来的书给他看,只不过书实在老套,晏清读不下去,只能干笑着吃苹果。

晏清回顾这些日子,有些怅然。

从门外男人话里的内容中能够大致判断,他应该就是奶奶口中,开大巴的儿子了。

他如此着急回去,看来并没有把奶奶的病放在心上。

这种人在住院部太常见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晏清对他的第一观感并不好。

同时,病房的门再一次被缓缓推开,一个男孩子走了进来,晏清转头一看,那孩子眉清目秀,双颊自带红晕,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面包。

晏清浅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孩子抬头看了眼房间号,摇了摇头。

“那你是来找奶奶的吗?”晏清手指旁边的病床。

孩子没说话,羞涩地走了进来,把面包从袋子拿出,细心摆在床头。

晏清想起第一次见到奶奶时,她曾提过有个爱吃面包的孙子。

看来这个孩子就是了。

外面的电话声依旧喧嚷,晏清柔声说:“奶奶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吧。”

孩子放完面包后,袋子里还剩了一半,他绕到晏清面前,把袋子递了过去。

晏清连连摇手:“我不吃的,谢谢你呀。”

孩子没有收回手臂,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肉松面包放在了晏清腿上。

“这是我给奶奶买的面包,她让我每一种都买两个,说想分给你尝一尝。”

晏清心里一震,乖乖接了过去,沉声道了句“谢谢”。

孩子坐在另一张**,双脚碰不到地面,自由地**着腿。

晏清看他可爱,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贝贝。”孩子答道。

“外面的是你的爸爸吗?”

“是。”

晏清吃起了面包,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桂花糕,递给了贝贝:“这个是特产,你尝一尝。”

“爸爸不让我吃,”贝贝没有去接,“他说我吃多了会长蛀牙。”

“没关系,你就尝一块儿,”晏清又往前递了点,“医生也不让我多吃糖,我这也是悄悄买的,咱俩偷偷吃,别让人发现了。”

听到这话,贝贝侧头看了眼外面的父亲,瞧见没被盯着后,放下戒心,伸手拿了一块儿。

晏清也拿了一块儿。

桂花糕入口即化,甜度正好,两个人边吃边笑,晏清说:“怎么样,好吃吧?”

贝贝“嗯”了一声:“谢谢晏清哥哥。”

晏清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的?”

贝贝回:“外面的门上写了病人的名字。”

走廊又传来脚步声,门外的男人电话没打完便挂了,他和温怡一起搀着老人进屋,扶到了**。

男人蹲下,说:“妈,我这几天忙,没顾得上过来,你身体怎么样了?”

他说得慢,声音也大,生怕聋哑的奶奶听不见。

奶奶瘦骨嶙峋,无精打采。

温怡擦了把头上的汗,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的桂花糕。

晏清注意到她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将糕点塞入抽屉。

温怡大步走来,手一指晏清的额头:“晏清!医生不是说了不让你吃甜的吗?你知不知道提精白糖会致癌催化啊,对你的免疫系统有害无利!”

被抓了个现行,晏清无话可说。

“你要诚心气死我,”温怡气得眉头紧皱,“把桂花糕拿出来!”

场面有点尴尬,晏清犹犹豫豫。

就在这时,贝贝突然说:“护士姐姐,那个桂花糕是我买的。”

这话让屋内人皆是一怔。

贝贝又说:“是我看晏清哥哥想吃,才拿给他的。”

温怡收回怒意,白了晏清一眼:“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哪个馋猫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晏清干笑两声。

温怡俯下身,摸了摸贝贝的头:“以后甜的东西可不能拿给奶奶和哥哥吃,知道了吗?”

“知道了。”贝贝说。

温怡走后,晏清松了口气。

他看向眼前的孩子,说:“贝贝,今天多亏你了。”

贝贝直摇头:“没事,没事。”

男人没有理会两个孩子之间的事,眼里似乎只有他的母亲,一会儿揉揉肩,一会儿捶捶腿。

这和留给晏清的印象不同,他以为男人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化疗做得痛苦,老人在**躺了多久,男人就在一旁坐了多久。

贝贝要么和晏清聊天玩耍,要么安静地看晏清画画。

奶奶清醒后,满眼笑意地看着男人和贝贝,紧紧握着两人的手,不肯松开。

可团聚不过一瞬,临近傍晚的时候,男人还是要带贝贝回去,说贝贝明天要上课,他得赶回去上夜班。

他说家里的贷款就快还清了。

他让老人好好休息。

他还发誓说等过两天公交公司不忙的时候一定再过来。

长廊上,晏清看见男人离开时擦了把泪。

屋内又剩下了熟悉的两人。

入夜,奶奶因化疗的副作用而身子难受,晏清捏着她的胳膊,帮她舒缓疼痛。

没过多久,疼痛消退,晏清手都要酸掉了。

“奶奶,好些了吗?”

奶奶在他的掌心缓缓写道:“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奶奶无力地抬手,擦去了晏清鼻梁的汗滴。

她告诉晏清,说他是个好孩子,可以活到九十九。

晏清笑着说奶奶也可以。

肿瘤科室里的人仿佛都不爱说话,一是没兴趣,二是没力气。

有的病房里寂静无声,有的阵阵叹息,有的哀痛吟吟,也有的哭天怆地。

隔壁的病房有人走了,晏清看见了被推出去的担架,和一层蒙着身体的白布。

温怡路过时把门关上了,她不想让晏清看到。

晏清睡觉时总会开着一盏小灯,他心里是害怕夜晚的,因为大多数死亡好像都是在此时降临的,前一天下午还能走路吃东西的人,睡了一觉后就走了。

尤其是听到半夜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时,晏清就明白,又有人要解脱了。

死亡在这里不是什么稀奇新鲜的事,每一天清晨,都会有老的病人抬出去,新的病人住进来。

死神早已在走廊徘徊多时,一双血眼凝望每一间病房,像掷骰子般肆意闯入,随便选一个“幸运儿”后,再残忍收割。

窗外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晏清很羡慕那里的人,他们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受到束缚与枷锁。

他两眼放着光,突然问了一句:“奶奶,您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奶奶闻声侧头,端详窗户里晏清的倒影,摇了摇头。

晏清从枕头下拿出了项戎给的愿望本,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他按下圆珠笔的开关,清脆的声音响遍屋内。

晏清低声开口,他知道奶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我有个愿望要帮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