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河桃花

怀砚与文墨道了别,忐忑着往门口的车前走去,陆竞云先是拉开后排车门,停顿了片刻,又把车门关上,转到前面坐副驾驶的位子。怀砚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先是像提上了高跷,而后又陡然坠到谷底,待坐到后排之时却又觉得轻松,若那人坐在自己身侧,这一路定是很局促的。

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自车窗涌入,照在陆竞云肩头,他左臂上有一枚金色袖章,原野上的豹子矫健地跃腾,与他本人很像——干练冷峻,又带几丝野性。他从右侧车门下方拿出文件夹,抽出红头文件来看,怀砚便收回目光,瞧窗外飞掠的通红枫树与烟火旧城。

辰安军驻营自带凝重严肃的气氛,插着旗的几个炮楼极高,仿佛与秋日晴空的云团接壤互触,每个方向上都安排了哨兵与狙击手,像古建筑上的榫卯一样插钉在那里。营场上,众人分门别类的操练,简单来说,辰安军普通士兵的训练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基本体能,包括负重疾行、格斗、挂钩梯、穿铁丝等,主要锻炼身体的力量、耐力、平衡、反应速度;二是武器使用,步兵学打枪、冲刺刀,炮兵学架台、上弹,骑兵整日在马上瞄靶,可谓各有分工。商讨防御进攻等战略战策,则由团长级别以上的军官参与,至于武器研制精进、军火采买配给,就是中央直辖之事了。

陆竞云为他们找的位置,离他自己的营帐很近。他把怀砚带到帐里,给他指了床位,又安排了个警卫员小张照顾怀砚,自己便匆忙走了。

“江先生,能见到您,我可太高兴了!”小张拿起暖壶茶缸,给怀砚沏了杯铁观音,殷勤地端过来。

怀砚笑着谢过,“你看过我的戏吗?”

“没有,”小张笑,“天天在军营,一月才能放一天假,《风影》这戏都说精彩,我们也想看,还没得空呢,只在报纸上见过您,您真人比相片好看呢!”他是个贫嘴子,不待怀砚说话,又笑着道:“江先生,我今儿得感谢您了,下午拉练负重越野,弄一次,转天跟被人揍了一顿似的,真他娘的累!我这躲过一次,他们不得怎么羡慕我呢!”

怀砚喜爱小张直率活泼,笑问:“你们拉练,团长也跟着一起吗?”

“是呀!”小张闲不住,又从抽屉里变出一袋花生来分给怀砚一些,边嚼边说,“其实团长本不用参与的,下头有好几个营长带着嘛!但我们团长……他就是个铁人……和我们一起参与,半点儿情面不留的!”他低声道:“江先生,我瞧着您性儿好,易亲近,跟您说句实话,您千万别选他做教官。”

怀砚怔道:“为什么呢?”

“之所以叫团长铁人,就因为表里都是硬的,他带着拉练能把人累死!晕了就拖下去,坚持不下来的就赶出去。”小张嘟囔着,眼神又敬又怕,“他不近女色,没结婚,也没爱好……您说,人活到这份儿上,跟机器有什么区别呢……”怀砚听他说陆竞云还未成家,心里却是一动,他站起来说,“我俩闲着没事,去看看他们拉练罢。”

小张拉着他劝,“您可别去了,郊外秋老虎可毒着呢!您这细皮嫩肉的,再给晒伤了!耽误你们拍戏进度,我可担待不起!”

“哪里这么娇气,过几日开拍了,少不得天天晒太阳!”怀砚笑着便要出去,小张只得跟在他身后,他二人刚出了军帐,便见院内又开来不少轿车,原是京华的大部队来了,怀砚便别了小张,打起精神找大家去,帮他们整理拾掇物品。

一整个下午,东西归置得差不离了,几个组的负责人并主演们匆匆在食堂吃了口大锅饭,恰好夜幕降临,大家一起围坐在空场上开会,辰安军们此时也正在远处操练,呼喊号子声断续传来,最终尽入西山,秋虫啁啁,凉风习习,倒真有不一样的意味。

《勃朗宁之恋》讲的是罗曼蒂克的军旅之恋,与《风影》细腻的女性视角相较,这部的情节则主要展露男主角谢棣平的成长与蜕变,怀砚的戏份多、表演难度大、剧组的拍摄任务亦重。

梁文墨打了个电话过来参与讨论,他的新书刚刚更新五节,尚有为怀砚修改靠拢之余地,《勃朗宁之恋》却早在今年春季成书,虽说情节上也可以与众人商讨、做些调整,但梁文墨思索之下还是决定先不改动太多,这也凸显了他对怀砚的极大信任。

徐正阳与京华几个选角制片人围着怀砚瞧了一个时辰,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怀砚的复杂感还不够,那眼神纯得似一汪清泉,此外心窍太过灵动,难寻小说中谢棣平战场劫后余生后无法避免的冷酷与麻木,这些是内在的东西,与怀砚自身成长环境有关,是比较难以把握的,而至于身材修炼、对军队的认知熟稔程度,打枪起马这些还都在其次。

徐正阳讨论期间,与众人交换了好几次眼神,这些老辣的目光纷纷在讲,怀砚其实并不适合这个角色,可是现在梁文墨就看中了这江怀砚,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说换人——梁父在南洋的生意是直接对接政府的,这里头密密麻麻丝丝络络的关系网,文艺部部长何正旭都未必能摸清。再者,只看模样的观众也是大有人在,怀砚穿着军装往镜头前一站,也能迷倒一大片了,电影狠赚一笔不成问题。

其实徐正阳属对自己要求较高的一类导演,他内心不愿在服化、选角、情节设置、等任何一方面出现短板,不过在燕云文艺界混了这么久,不妥协也混不到现在,他见众人都点头默然许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众人商议之下,给予怀砚和女主角白凤半个月的时间熟悉军营、融入角色、接受训练,徐正阳严厉要求,十五天后,谢棣平一定要活生生地出现在西山脚下!

怀砚心思通透,几个领导的神色和话语虽然仍委婉亲和,但他却明白他们眼中的犹疑。散会之后,他回到自己那方小营帐前,仰望着近在咫尺的黢黑的西山,感觉它好似在向自己狠狠压过来。

接触到京华最成功的导演、获得梁文墨的青眼有加、从配角直接变成主演、去上院校里才有的艺术修养课……这样的机遇是文艺圈众演员都艳羡的,怀砚从未想过在一旁替灯光师举照灯的自己能有够有机会立在镜头前,在这一个月就挣到此前码头上一年的薪酬……如果不能把握住老天给的这次机会,怀砚都会痛恨自己无能。

他孑然一身,对饮食穿戴没太多要求,也不追求奢华,要那些片酬自然没什么用。但怀砚清楚,也许多上一块银元,小兵他娘能多吃几天的药,朱婶他们就能多买些肉给猛猛吃,还有教堂孤儿院那些孩子,也许就能多上看几本书。

让自己变得强大,其实也是对身边人的一种保护。怀砚来的胡同这三年过得当真不易,进入电影厂后他也见识到,同样是人,生活的差距有多大。他想到梁文墨来到胡同一掷千金的派头,更是打定了好好拍戏的决心,他的成名太过轻松,心思也简单,此时他还未曾想到过,在这文艺风月场内,若不能一直保持高位,恐不能全身而退。

怀砚铺开军绿色的床褥,打开电灯,捧着剧本刻苦研读。此前以读者的视角阅读此文只觉得浪漫精彩,现在以演员的身份去带入贴合谢棣平,他的额上便冒出汗来,谢棣平是双面间谍,在军中又曾被少时好友背叛,接受过敌方的审问拷打,后来越狱,以“勃朗宁”的代号潜入新的军队执行任务,由此结识女长官程义珍,两人暗生情愫……

怀砚突然一片茫然,棣平的经历太过丰富了,而自己过往经历了什么,他却全然不知,失忆留给他的,仅仅是基本的生活本能,还有与生俱来的美好容颜,或许也夹杂了些艺术的天赋与兴趣,可是光有这些,并不足以支撑起这个角色。

我当真可以胜任么?如若演不好又该怎样呢?怀砚脑海中很乱,却听服装组组长的冯剑在外面叫他,“怀砚,睡了吗?”

“还没。”怀砚一翻身从**坐起,走过去打开门来,“冯老师,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的军装比较特殊,需得是半旧、营长级别的,我便托陆长官给你寻了,你现在去他那里试一下,合适的话就用上,不合身我再给你找。”冯剑手里还提着一大包服装,匆忙地走去分发了。

怀砚本想也跟着他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到帐里,对着镜子用香胰洗了把脸,仔细拿毛巾擦干脸上水渍,又将长衫细微的褶皱用力撑开。自觉脸上清爽、身上整洁,这才推门出去,迈向东边那座双层小楼的时候,他的心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陆竞云的寝室在二楼最里侧,昏黄的电灯光线透出窗来,柔和照亮怀砚脚下的回廊,他竟莫名感到一丝温暖,轻敲两下房门,里面的人沉声道:“进。”

“陆长官……”怀砚开门看向他的时候,不禁呼吸一滞。

陆竞云明显是从营场上刚回来不久,被汗浸湿的迷彩背心贴在身上,显出他健硕的胸腹,腰间黑色皮带紧紧扣得一丝不苟,胯骨内侧的硬朗的肌肉线条隐埋入裤中,强烈刚劲的男子气息袭来,怀砚扫了一眼,颊面便无法遏制地烧红,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陆竞云却不去看他,背过身坐在**,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套军装,“你们的人说要半旧的军装,我给你取了一套,试试吧。”

“多谢陆长官!”怀砚让自己的意念归位,小心翼翼捧起那套衣服来,又嗅到军装上有一股不很厚重,反而似晨间森林般清新爽朗的气息,怀砚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化掉,嗡嗡颤动、丝丝鸣响,初见时那种奇异的震撼感又涌袭上来。

他强忍着心里的情绪,解开自己衣扣,才发现陆竞云屋内没有屏风,他有心回去更换,后又觉得自己矫情,于是背过身面向门口,脱下长衫来。

陆竞云此时回过身去,恰见到灯下怀砚雪白的胴体,他才发现,怀砚虽然清瘦,身上肌肉却十分紧实,不是刻意雕炼而成,应该是做重活所致,那平直的双肩上还各有两条淡粉色的疤痕,好似春日里燕云城玉河两岸飞抹云外的桃花林带,白色底裤包裹着窄臀,挺翘轮廓弧度毕现,裤沿下方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许是今日带着小兵们拉练,蒸耗了身体里太多水分,陆竞云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里揪涩,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走过来,“你肩上……”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多问,因而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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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