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玲珑心窍(1)

第20章 玲珑心窍(1)

楚幽不知道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还有这样的地方。

狭窄的石板路两旁有一排排三层高土木结构的石库门楼房,在那幽暗的木窗里时不时地横出几根凉衣杆,仿佛空中挂满了彩旗。有时一条大裤衩悬挂在通道中央,路人不得不避开绕开行走。

一进弄堂,首先看到公用电话亭,紧挨着一个便厕附带倒痰盂的粪池,这里终年散发着恶臭,有的小便厕是敞开式的,男人家内急也顾不上面子就直挺挺地背站在弄堂口小便。每当清晨,每家每户不管男女还是老少,都会纷纷拎出马桶,放在门口,等粪车一到,倒清马桶,就会听到“唰唰,唰唰”声,响彻弄堂内外,女人则一面用竹刷加毛蚶壳来清洗马桶,一边向邻居打听今天的菜市行情。

杜啸笑道:“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是。”即使在楚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是单独占据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杜啸住在三楼的一个单人单间里,屋子不大,倒也整洁。

“杜先生,这是我特意去乔家栅给你买的汤团和点心,汤团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楚小子,我不饿。”杜啸抬眼看了冷非一眼,“你先出去吧,让楚小子陪我这个老人家说说话。”

冷非略一迟疑后,便依言退了出去。

楚幽并无奉承意味地说道:“杜先生一点也不老。”

杜啸虽然发色略显灰白,但此人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丝毫不显老态。

杜啸凝视他片刻,语重心长道:“小子啊,我活了这把年纪,虽然一事无成,但人情冷暖,却少有逃过我的眼睛的。南宫琉璃那个丫头对你情根深种,一往情深,自不必说,就算那人是个瞎子,也可以一眼看得出来。而我瞧着你,好像很排斥那个丫头和她对你的感情,其实,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她,是不是?”

不知为何,楚幽面对杜啸时,比面对楚正时更安心,更觉得杜啸才像是自己可以依靠的父亲。而对杜啸,他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幽眉头微锁,沉吟片刻,便不疾不徐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云淡风轻的语气,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出身书香门第,家境不错,又生得俊朗,自幼便颇得长辈们的疼爱。那时的他,和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没有什么不同。

所有变故,缘自父亲迷恋上了赌博。自那时起,家境每况愈下,终至落魄。

每一回,他都是父亲偿还赌债的筹码。

而每一回,母亲都会筹齐赌资,将他救回。

然后有一天,母亲病逝了。从此没有人再为父亲偿还赌债,而也没有人再将他救回。所以,最终他被父亲卖给了南宫琉璃。

他将自己在面对南宫琉璃时,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一一说与杜啸听,说完之后,忽然觉得心里轻松得多了。

杜啸听罢,唇角勾勒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其实,你对南宫琉璃那个丫头的情绪很简单,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复杂。”

楚幽不解,望着他。

杜啸接着说道:“你心里是否喜欢那个丫头,我们暂且不论,至少,我知道,你并不讨厌她。你在那个丫头面前所表现出的冷漠,不过是因为你的自卑和自尊在同时作祟的关系。”

楚幽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几分:“我不明白。”

“你是一个男人,你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你身居一个女人之下,让她来照顾你,保护你。这是你接受不了的现实,所以你会下意识地排斥她。”

“在这个上海滩上,她地位尊崇,执掌着上海滩的第一大帮,只怕少有人不认得她,却有很多男人都不了解她,自以为是地贬低她,说她不过是借着她父亲的余荫嚣张而已。”

“小子啊,我注意那个丫头很久了,那个丫头身为女子,却是重情重义,巾帼不让须眉,做出了很多男子都自叹不如的事情。小子,听我这个老人家一句劝,在这世上,能得到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人,不易啊。可别让那些世俗的眼光,生生地毁了一段良缘。”杜啸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得意之色,“况且,很多外在的因素,也不是不可以改变。”

“真的可以改变?”楚幽从来没有改变现实的能力,他讨厌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却无力改变。

“男人的自尊不是别人送给你的,而是自己努力得来的。”杜啸道,“首先,你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其次,方能将自己爱的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楚幽从来不敢想象,因为,南宫琉璃实在太过强大。

“小子,告诉我,你想变得强大吗?”杜啸的声音里充满了迷惑,“只有你有了这种渴望,才会有动力。”

楚幽毫不犹豫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渴望自己的力量变得强大,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这种渴望。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杜啸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小子,跟我来。”

在杜啸的卧室里,有一把梯子和天台相连。上到天台上以后,楚幽惊呆住了。这里,赫然是一个宽阔的、无所不有的习武场。武器之全,之丰富,令楚幽瞠目结舌。

杜啸问道:“在医院,我曾经见过你把玩过一把飞刀。”

楚幽回道:“我正在跟南宫琉璃手下的一名保镖学习飞刀,他叫小刀。”

“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曾经小刀对楚幽说过的话,楚幽重复了一遍:“他说学习飞刀没有任何诀窍,就是对准目标,掷出飞刀,一遍又一遍的练习。往复循环,如此而已。”

杜啸一笑道:“这个叫做小刀的人,也许是一名飞刀高手,但却不是一个好老师。”

杜啸看也不曾看过靶子一眼,手臂随意地微微扬起,只见寒光一闪,飞刀飞出,正中靶心。

楚幽惊叹,这种准头,即使是小刀,也做不到。

杜啸道:“觉得很不可思议,是吗?其实只是雕虫小技。学习飞刀的确需要不断的练习,这一点小刀没有说错。只是,飞刀的投掷要靠直觉而不需要经过思考,这与走路很像。就像你走路的时候,需要想着怎样去走路吗?掷出飞刀的那一刻,亦是如此,你决不要考虑如何投掷!如何才能够正中靶心!对于一个高手来说,感觉更重要。”

“小刀给你的那把飞刀,太粗糙了,从你开始学习飞刀的那一刻,就必须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飞刀。这套淬雪送给你吧,这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有些轻了,已经许久不用了,倒是适合如今的你用。”杜啸道,“不要想着这是一把刀,你要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这套淬雪一套七把刀,大小一样,刀身薄如蝉翼,颜色如冰雪般透明,寒光隐隐。此时只是静静地躺在楚幽的手心上,他也感到了阵阵的寒意。

杜啸面容是难得的严肃:“小子,你曾对我说过,你始终对南宫琉璃那个丫头无法打开心结,是因为你对她的印象,停留在了最初你见到她的那个血腥的江心月夜。从此,她在你的心中,成了一个嗜杀的恶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时暴力,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生逢这个乱世,除了以暴制暴,小子,你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以暴制暴?

有时暴力,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

楚幽喃喃自语。

一连几天,楚幽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这亦是他第一次正视南宫琉璃这个人。

夜上海,一间贵宾的包厢内。

南宫琉璃、苏晋和凤九天、凤邪、以及凤九天的军师张子骞分坐在大理石圆桌的两边,精致的大理石圆桌,红木的藤边点缀刻画着栩栩如生的空漏繁花。

陪坐在一旁的高寒,做主为他们点了菜,想必这二人也没有什么心思想着吃什么东西,上好菜以后,高寒起身道:“各位慢用,我就不打扰各位了。各位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各位用餐的。”

高寒说罢,退出了包间,并为他们关好了房门。

夜上海是龙帮的地盘。

而自从高寒接手龙帮以后,龙帮逐渐有洗白的趋势,行事中立,越来越少插入黑道上的事情。

也因此,很多帮派在谈判之际,喜欢选择龙帮的地盘。

南宫琉璃端起一杯酒:“九爷,您是长辈,我先敬您一杯。”

“八小姐客气了,谁人不知八小姐如今在上海可是声名赫赫,即使凤某,也不敢不敬啊。”凤九天的阴沉眸光自苏晋的身上转过后,有几分阴阳怪气地说完,倒是也饮尽了这杯酒,“八小姐是个大忙人,不知忙里偷闲地约凤某在此一见,所为何事?”

“在九爷面前,我也不玩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了,我就有话直说了。”在上海滩,很多事情都是凭借实力说话的。当你拥有了这份实力,才拥有了和人谈判的资格。因此,自作聪明的拐弯抹角,不过是自以为是地浪费自己和他人的时间罢了。南宫琉璃直言直语道,“我四哥,不,应该过你当年安插在我们青帮的卧底苏晋,他在青帮生活了太久,已经将青帮当作自己的家了,因此特来告知九爷一声。”

凤九天道:“八小姐这个玩笑,可是开得大了。你我两帮在上海滩和平共处多年,可别让一些居心叵测的宵小之徒挑拨离间。”

南宫琉璃无心将事情辩个是非曲直:“至于何人竟然胆敢围攻我们南宫家的码头,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因为我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通通都完成了。而此次偷袭南宫家码头的幕后主谋,无非是垂涎哥老会的那批黄金。”

“九爷,此时我不妨坦白告诉你,那批囤积在我码头上的军火,不过是一船普通货物,而那批真正的军火,此刻只怕已经到了四川龙头的手中了。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龙头之间的交易,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在龙头到上海和我商谈这笔交易之前,那笔黄金已经先他而行,夹杂在普通的货物之中送到上海了。而那笔黄金,已经被我存入瑞士银行了。”

“其实这笔交易,在传出沸沸扬扬的风声之后,我和龙头之间的交易已经完成了。”

“九爷听到这里,是不是感到有些奇怪?既然交易已经完成,为何还要放出风声,替自己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其实,我和龙头之间的这笔交易,并非我们此次的主要目的。我们设下这个局,最终目的是为了铲除内奸。哥老会和我们青帮一样混入了内奸,而且都在帮中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若继续置之不理,必将养虎为患,遗祸无穷。若铲除内奸,举止稍有不当,必引起帮中兄弟罅隙,彼此猜忌,难免引起帮中动荡。”

“我和龙头商议一番后,龙头甘用一己之身当作诱饵。一则龙头确实需要大批军火,以巩固自己的势力。二则,将帮中的内奸,一举铲除。这样大的一笔黄金,在哥老会中戒备森严,难以得手。而如今却如此招摇地路途遥远地运往上海,沿途之中,各方势力云集,在这期间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因此也很难怀疑到谁的头上。我们猜测,不动心的人,只怕没有吧?青酒红人脸,钱帛动人心。古人诚不欺我也。”

南宫琉璃一言至此,凤九天的面色终于绷不住,变得难看起来。

张子骞淡若清风地浅笑:“八小姐心机之深,常人难及。”

张子骞不经意似的一句话,便为凤九天解了围。不是凤九天太愚蠢,而是南宫琉璃太狡猾。

南宫琉璃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只淡淡一句:“不过一只狗而已,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看了。”

张子骞顿时脸色微微一沉,不再言语。

凤九天沉声道:“八小姐,子骞虽名为我洪帮的客卿,实为我凤九天的好友。洪帮之中,无人敢对子骞不敬。”

张子骞的面色方才微微一缓。

“九爷养的狗,喜欢怎样养,那都是九爷的事,我没有时间闲得和九爷讨论怎样养好一条狗。”南宫琉璃道,“当年九爷合葬了四哥的父母,不管九爷处于是何目的,但对于当时的四哥来说,那是天高地厚的恩德。其实,四哥这么多年为九爷所做的一切,已经足以回报当时的恩情了。但是,为了求得四哥的心安,我愿拿出这次军火交易的三成黄金,赠与九爷,四哥从此与洪帮,再无任何关系。”

凤九天一怔,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此言当真?”

“我南宫琉璃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何时反悔过?”

“八小姐从来言出必行,这点倒是有目共睹的。”凤九天干笑一声,“对于这种不知感恩吃里扒外、连狗都不如的东西,我从来不屑多看一眼。八小姐如果想要,尽管拿去,又何必多跑这一趟?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们就一言为定。”

此行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南宫琉璃亦无久留之意。她起身道:“九爷,琉璃先行告退一步,后会有期。”

南宫琉璃行至门口之际,身后响起了凤九天有些不解的声音:“八小姐,苏晋不过是颗废棋而已,为了这样一个低贱的人,赔上了巨额的黄金,值得吗?”

听得此言,南宫琉璃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向凤九天,认真地答道:“四哥对九爷来说,也许只是一颗废棋。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我的家人一样的存在。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家人与黄金,孰重孰轻,我心中自有分晓,就不劳九爷挂心了。”

凤九天虽然得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黄金,心中却依旧颇为不悦。

张子骞了然道:“九爷,不值得为了此事伤神。这件事表象上看来,似乎是南宫琉璃颇得人心,但也恰恰露出了她的弱点。古人有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南宫琉璃,终究少了几分成就大事的狠心。九爷,这个上海滩,迟早是你的天下。”

在回青帮的路上,苏晋轻声道:“八妹,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

南宫琉璃掌心的温度,落在了苏晋的手背上:“四哥,我是一个做事不喜欢后悔的人,知道自己做错,与其追悔后悔,不如尽力去弥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我只希望你从此打开心结,可以将所有的心事摊开在阳光下生活。我们是一家人,对不起,从此便是废话。”

苏晋无语哽咽。

温暖的阳光下,他的笑容晶莹。

南宫琉璃忽然道:“四哥,和我一起去接楚幽吧,你还没有见过他。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有一种直觉,你们会成为很投缘的朋友。”

接连几日,楚正都有些心绪不宁。

当凌风出现在楚正的屋子里时,楚正的眼皮蓦然惊跳了几下。他偷眼瞧了凌风几眼,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原委,大概是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凌风是神情和南宫琉璃一般,如千年冰封的冬日,看不出丝毫破绽。

“楚管家,八小姐现在要见你,她在书房。”

楚正已经猜到南宫琉璃见他的原因,业已知道此次军火计划不过是她与哥老会的龙头合作抓内奸,更是知道了她已经揪出了很多卧底在青帮内部的内奸,最厉害的一个是已经做到了四当家位置的苏晋。

南宫琉璃为苏晋自伤一刀,算是原谅了他,依然让他做青帮的四当家。可是楚正自忖自己没有这份本事,让南宫琉璃对自己也毫不计较。南宫琉璃与苏晋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打天下,这份交情,岂是他能够比及的?他此时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楚幽的身上,只看南宫琉璃对楚幽的在乎,究竟有几分。

楚正艰难地干笑几声:“凌先生你忙,我随后就到。”

凌风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静静地等着他,也不催促他。

楚正的脸色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心中已经清楚地明白,凌风这是在对他实行监视之责。

该怎样去通知楚幽一声?他的一条老命,可都掌握在楚幽的手里。他走得极慢,心中心思百转千回,瞬息万变,却苦无应对之策。

凌风未显丝毫不耐,配合着他的步速。

就在楚正几乎就要绝望之际,他拾级而上时,楚幽迎面走来。

楚幽眉头不露痕迹地微微一锁,他记得南宫琉璃曾经答允过他,不会再让楚正出现在这所主宅里,难道是……

凌风在眼前,楚正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遍遍对楚幽快速地说着:“幽儿,八小姐要见我,八小姐要见我……”

书房内,南宫琉璃背对着门临窗而立。

此时恰逢春末夏初之际,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暖意。楚正却感到一阵阵的寒意,自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内钻进。

“楚管家,我叫你来什么事,想必你心里很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