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粉肠”原姓陈,名分长。人多戏称之为“粉肠”,他也不以为忤,何况,他也最嗜食猪粉肠。

但别看而今这陈粉肠邋里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阳城”周白宇麾下当过慕僚,舞诵曲艺,笙萧笛琴,无一不精,但就坏在终日夸夸,游说无根,俟周白宇殁,北城不复当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怀才不遇,这才遁入十八星山,暂时投靠“义薄云吞”。

他终日无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务正业,但一身“回龙拳”的造诣,却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击出,声势过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还可以中途折返,转了一个大圈,避去敌人锋锐,然后再自死角中猝击敌人,简直不止防不胜防,连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乐之外,他也自有过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为“司徒丙”。

这人有个特色,就是喜欢打架。俗称这种人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欢打人——不打人,给人打也行。

他平素无事,就喜欢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动手跟他打架不为乐。如此一生打下来,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实战经验丰富而成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给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进“义薄云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厮。

他来到这儿,依然死性不改,挑衅挑战如故,除了“大胃”之外,这儿几乎每人都跟他交过手,打过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维,因为太贪吃,而一天进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惊人,故人皆称之为“大胃”。

他的确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别大。他的脾气好,不与人斗,但千万不要与他争食、抢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过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让。司徒丙就是天生不爱吃,人也骨瘦如柴,故尔跟王大维没有相争的理由;别的事,这王大胃都让着他,故尔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难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华矛为了争一块小小的虾片,竟大动干戈,这就见出了他的实力,他连施“横行枪法”、“横尸棍法”、“拦腰杖法”、“波涌桨法”,把华矛华老太爷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虽然,为这件事,他给言尖夫妇狠狠的责罚了一顿,到现在膝盖还瘀了一大青的,肿了一大片紫的,几乎也没给言氏夫妇赶出“义薄云吞”去。

事实上,没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义薄吞云”,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龙江、满都加尔去,言尖夫妇也颇感“后悔”。

盖因“大胃”一个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时候,因山道坍方,粮食运输一时接不上,他才饿了两个时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两只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肠”忽然觉得床铺湿漉漉的,一摸,还以为是“大胃”撒尿,细看,几乎没给吓死:原来一手都是血。

再看,陈粉肠可真个三魂吓去了七魄,以后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原来他在吃肉。

——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着,一面十分滋味的望着陈粉肠,哈哈的笑。

粉肠只觉毛骨悚然。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裤管特高,鲜血直冒,汩汩流着,他也不以为意:他口里那块肉,就是这样给他割了下来,现场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饿了,看见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来嚼了一块。

但粉肠可吓得眼绿耳屈鼻于歪:万一他真的禁不住饿疯了,对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来,这还有命在!?

是以,“粉肠”对这号人物“置”而远之,并见查叫天也有外号作“叫天王”,于是也戏称他为“大胃王”。

不过,吃归吃,就算大胃王饥不择食到了:你给他一粒蛋,他会连壳都一并儿吞到肚里去;你若予他一条香蕉,他也会连皮送入他口里边。

但他还是不吃人。

——宁吃自己的肉,也不伤害其他的人。

这对言氏夫妇而言,成了不赶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时,也是最完满的理由。

何况,除了太贪食之外,大胃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他什么事都肯做、愿做、也做得好,且不要报酬————除了给他顿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样了。

他是无缘无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与他动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仿佛就全身发痒,痒得无技可搂、无处可依。

对这种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温八无给他先下了帖“降风头下火势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对他动上了手,轰出了他的“迷城迷踪黑煞手”了。

司徒丙毕竟仍是有忌讳的,所以他也不是见人就打:至少,无辜的客人,还有不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妇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战了,总要想出不同的方法来与人(乃至“迫人”)同他过招,以致他连“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计与之交手。

他曾用头与牛角对撞。

还跟狒狒比赛爬树攀藤。

跟鱼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对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盖因如果他施拳脚动真力,什么野牛、蟒蛇、马猴,哪样会是他对手?这样胜之,不但不武,简直无瘾,是以司徒丙坚持用对之所“长”(包括尖齿、倒刺和尾巴)来与对方“交手”。

他自得其乐。

这些奇人异士,纷纷先后到“义薄云吞”来避难,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这家客店,成了伙计。

也成了言尖夫妇的得力帮手。

孙青霞一听这几人的外号和名字,初不为意,随而马上联想起好些江湖上的传言,以及这几年有几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踪”了的轶事,不禁道:“原来他们都窝在这里,而且都当了你的伙计。”

言尖摇首也摇手不迭:“不是当我的。”

孙青霞笑道:“你不是这儿的老板吗?”

“大家都以为是,”言尖居然道:“其实不是。”

他满怀感触的望向那书着“义薄云吞”四字的酒帘,道:“就是这话儿——它才是我们大伙儿的主人。”

孙青霞望着那“义薄云吞”四个字,也良久未语。

院子里,一棵花树开得奇大、奇壮,但又出奇的凄美花落如雨。

一地花红。

天亦渐阴,雨霏霏下,骤雨中仍见阳光。

这时候,院外居然走过了一只猞猁。

——就好像一个人负手踱步走过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过,且状态悠闲。

门前有许多狗。

门外也有许多犬只,不知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但对这猞猁,都如同视而不见,吠也不吠上一声。

孙青霞看着看着,也似很有些感触起来了。于情却道:“我早着粉肠和西瓜特别关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还闹着跟他们一道玩呢。”

言尖听了,好像不甚高兴:“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袋,但没有把话说下去。

于情也似有点不高兴,但不敢明着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说:“小花就这样子,你若连朋友也不让她交,只怕来日更——唉!”

言尖也叹了一声,岔开话题,问:“那么,老丙和大胃王呢?”

于情利落的道:“这几天只怕有事,我已告诉他们好好看着,并通知了还住着的十一伙人家中那六伙会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满意:“惊动他们作啥?还一定有事哪!这样张扬了开来,若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好交待了。”

于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仿佛还巴望着有事发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样,不是技痒就是身痒,不然就是手痒了。”

然后又转向孙青霞释疑地道:“我们得高人杖荫,在这儿开爿店了,自食其力,兼善他人,这正是有人快乐有人仇的事。我们算是帮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实上,帮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帮人的忙愈大,帮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这个道理孙青霞明白,而且还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们救得‘鬼仆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劳任怨。你们从‘一线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侠’何半好,又结怨于‘流氓军’。你们收容了‘花脸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恶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同样的,你们这次容我暂住,也一样等于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摆着过不去了。”

于情道:“所以说,就凭我和外子,还没这个本事,背那么大的一只锅,扛那么大的一面旗。”

言尖道:“我这‘义薄云吞’是合伙生意,我俩夫妇只是出面管理庶务的人,真正的大老板是在后头的。”

孙青霞当即明白过来:“你们指的是温八无?”

——正如“杀手涧?的“崩大碗”一样,他只是一名小伙计,真正的“大老板”还是八无先生温丝卷。

温八无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镇,他不在的时候,多由一位身形伛偻、老态龙钟的老妇来主事,只知她姓白,这白姓妇人有时身边也带有两名长工,在“杀手涧”生意最旺的时候来帮忙,孙青霞一看便知这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只乔装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样自有来历,便绝不过问人家的事,只跟大伙一起称她为:“白婆婆”,连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谈不多,相交亦不深。

——若说深交,哪只有跟“毒行其是”温八无。

只不过,八无先生似对“崩大碗”的业务情有独钟,近日来较多在这店铺里打点一切,甚至发生了真正的“杀手和尚”来袭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游决堤,温八无才与孙青霞各自撤离“杀手涧”。

但言尖的回答是:“不只是他。”

孙青霞这次倒有不许意外:“哦?”

于情接道:“八无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欢经营食肆,加上温六迟——他则嗜办客栈驿馆;以及温约红,这人素爱养鱼;还有温兄,此人最喜收集美丽女子的容颜。这几位都是‘老字号’温家逐出门墙、或游离于‘老字号’和江湖势力之间的不羁人物,且均有不羁之才,联合了‘感情用事帮’白家的势力,组合成一个‘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处、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间开设了不少食肆,酒馆、驿站、饭店、布庄、茶居、宿舍、裁衣铺,给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汉有个去处。”

言尖道:“我们这家‘义薄云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

于情道:“所以光是我们,还得罪不起这么多天大的人物。”

孙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后有温八无、温六迟、三缸公子温约红、毒圣温兄,还加上了苏杭‘感情用事帮’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阵容鼎盛,武林中还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

于情道:“可是树大招风,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连我们没得罪的人也开罪了。”

孙青霞道:“这个自然,就连原来温门、白氏的仇家,也一样把账往你们头上算。”

于情笑道:“敢情是孙大侠在江湖上,也给人诬陷惯了,什么大场面都见多了,这点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

言尖咔咔笑道:“他是给目为武林中头号大色魔,故尔但凡有什么令人发指丧心病狂的奸杀重案,全都归他揽上了。”

孙青霞也笑道:“可是,这干来人还是冲着我来的,说什么也不该由你们来扛。”

言尖不同意:“是冲着我们来的。”

孙青霞道:“当然是我。”

言尖大声道:“不是你。”

孙青霞道:“叫天王视我为眼中钉,不是你。”

言尖挣红了脸:“来的是流氓军,他们要拔掉的是我们,不是你。你还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

孙青霞冷笑道:“你们刚才不是说过吗?流氓军五大当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着惹怒‘老字号’和‘感情用事帮’的人物,也用不着跟你们‘用心良苦社’结下深仇吧!”

言尖情急也气急:“你——你……你!”

他一急,竟只是“你”,话就说不出,也说不下去了。

于情忙替他接了下去。

她既然有一个好客、热情但不擅言词但说话却十分大声的丈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责任就是她要喜欢丈夫的朋友、冷静而勤快的去做他说做的事,必要时还要替丈夫说话、解释、乃至澄清、辩护和圆场。

这是必须的。

——谁叫他是她的丈夫。

她给他的时候,她已不是处女,可是他并不见怪。

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甚至没有问。

她早年行走江湖,难免有艳遇风流事,曾遭宵小,亦曾遭人甜言蜜语,骗去身子,到后头,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贪欢又如何,她甚至也曾**过有妇之夫,在江湖上闹出了些不体面的事儿来。

直至她遇上言尖。

那已是进入她身体的第七个男人。

她知道他对她是真的好。

——甚至原谅了她的过往。

“原谅”,不等于不在乎。

甚至也不是不介意。

她知道他是介意的。

她从他伤心时候的眼神里看出来:不说出来的伤心要比说出来的伤心更伤心。

她也知道他定必听到了传闻。

可是他始终没有怨她、责她,却是爱护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以及温馨的对待。

——她也深心的明白:像她丈夫那么火爆性子,能够对她那么千依百顺、诸般迁就,那若不是真的为了爱,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她明暸了这一点后,更清楚的体会到:她丈夫开的这家店子,是绝对使人快乐使人仇的地方——她丈夫有的是朋友,也多的是仇家。

她决定全心帮助他。

她悉心照顾他。

她替他生了孩子:她知道年事渐老背渐伛但更加好强的丈夫,最需要的是一个家。

——江湖人,流Lang久了,颠簸多了,最怀想的,就是一个“家”。

没有孩子,却怎么成“家”。

——没有孩子的“家”,只是一个不像“家”的家。

最初,“惊雷女侠”于情行遍江湖,刀口上,剑尖上滚山滚海滚雷滚电的都滚过,但什么烧菜煮饭洗衣乃至照料孩子,她是一概不知,一律不懂,也一向不理会。

但真的要为一个男人“成家”的时候,她都懂了。

做了。

——而且做的还很愉快,当作是一个快乐,而完全没想过这是苦差、这是牺牲。

这是女人的天性。

——成婚、一旦成家、只要生了孩子,便都给引发开来了。

她就给他生了孩子。

可惜,遗憾的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小花有点愚钝,十三四岁智力还像个六七岁的孩童,而那六、七岁的男孩阿晴,偏偏身体又不好。

她觉得很对不起她丈夫。

可是言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

他反过来安慰她:“你看小花多漂亮。她没有什么思想,独沾一味的美,男人一定迷死她了。阿晴身体不好,可是很有智慧,别的孩子还在吃泥打滚,他已懂得搬柴烧饭了,你看,他只要一开口,就讨得了客人欢心,这些呀,比他长三十年的阿丙、大胃,全都不如他。”

他似乎只看到好的一面。

于氏很感激。

她很谢谢www。qb5200。Com她的丈夫。

所以她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她丈夫是个老实人,也是个侠义心肠的好人,但她却没有把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他,甚至也没能为他生下个正正常常的孩子,来继承香灯。

她很内疚。

所以她待他更好。

她永远支持他。

她只站在他那一面。

——包括现在,她不想孙青霞误解了她丈夫的好意。

所以她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目下“用心良苦社”的困境:“也许以前他们不敢,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说:“温约红已殁,温六迟经营的‘认真栈’正出了事,温丝卷和温兄彼此间有磨擦、冲突,而白老总和温兄不但伤了和气,还伤了元气,彼此都受了重伤,白赶了失踪,白猖狂出了意外,理在,这儿,只剩下了外子和我勉强维持着——这时候他们不趁机灭了‘义薄云吞’,尚待何时?”

从于氏这番说话里,孙青霞终于比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风。

“老字号”温家里几名极有份量的和志气的元老级高手,跟苏杭一带“凭着感受出剑,跟着感觉行事”的“感情用事帮”白家几个出类拔萃的好手,联结在一起,一方面,把他们的兴趣和嗜好:例如研毒、养鱼、种花、烹饪、做生意、开客栈、办酒家、采药草……都成了一盘生意,另一方面,不但藉这些生意来壮大他们自己结为一体的势力,更藉此形成一个网络宽广的庇护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汉、武林正义之士,有个依归之地和避难之所。

这也许就是温、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为“用心良苦社”——他们也的确用心良苦。

而且还吃力不讨好。

因为这种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维持不了:盖因他们所作所为,大都十分创意,且若不是在穷乡僻壤开设风格殊异的店铺(例如“崩大碗”设店于“杀手涧”,“义薄云吞”虽然开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里开设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带,居然开了家“自成一派书坊”,而且还设店在“吉祥赌场”的正对面),要不是他们的“背景”的确够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脚了。

不过,就算做的好,也还是不好做:盖因他们反而把赚钱摆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货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没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来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负担越多,开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护的江湖人物里,难免也有良莠不齐、不安好心眼的,对“用心良苦社”,难免都会造成负累和麻烦。

麻烦愈大,名声就越响,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见得生意就更好,赚的钱会更多。

——无水不行舟,钱赚得不够多,那要办的事不少都办不成,正办着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搁浅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运作,“义薄云吞”是一家,他们用了言尖、于情夫妇来坐镇,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陈粉肠、宣西瓜这些人物;同样,“崩大碗”则由温丝卷亲自主持,也吸纳了孙青霞来帮忙。

然而,在这之前,温八无只跟自称为“小霞”的孙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组织上的事情,所以,孙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内情。

现在倒是言尖夫妇对他说了分明。

——这对夫妇都没把他当外人。

不过,言尖也向孙青霞说明了他们“不拿他当外人”的原由:“八无先生说过:要是你过来这儿,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瞒着你。”

他自说自笑:“本来这种事就不必瞒人。咱们打开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当生意之外就是帮人,而且帮该帮之人,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咔咔咔的笑着向孙青霞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就算八无先生不吩咐,我也会告诉你个来龙去脉——免得你自作多情,以为“流氓军”是冲着你来的。”

孙青霞不禁摸着下巴,苦笑。

——我的样子像“老实人!?”

(我还是个名慑天下的“大yin魔”哩!——我像老实人!?嘿!)孙青霞倒是第一次听人说他“老实”。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功夫去辩这些,因为庭院里,葫芦瓜儿东摇西晃着瓢子,叶乱颤,尘遽起,云乱飞。

天色很暗。

雨下得渐密。

院子外,又有一头异兽讪讪然走过:——那居然是一个獬猊!

——这地方怎么变成了“万牲园”!?而且还成了奇兽齐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言尖一时没意会过来:“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事?”

孙青霞急道:“温白二家元气大伤,内哄闹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这半年内发生的。”

孙青霞道:“那他们要动你,早该在三个月前就动你了——他们一向在‘长气河’扎根,你们却在‘十八星山’开店,等于捏住他们的咽喉,抢掉他们的生意,他们若要动你,又何必等到现在?今天我来了,他们才发动,他们目标是我,不是你们。我走出去,他们就不一定要马上跟你们闹僵——毕竟,温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势力非凡,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点不悦:“说到头来,你还是要认号召力甚于‘义云吞’罢了!”

孙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争这个。‘流氓军’受命于‘叫天王’,我又出手杀伤过他们的四当家‘食色公子’詹同荣,他们这次在这儿展开大包围,若说不是为我而来,还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孙老弟,你年轻气盛,你还是强认这个名头。你跟他们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对着牛腿子!”

孙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刚才也明明说过,能保住这一干武林上响当当的人物,是温白二家作后盾之故——他们要找你麻烦,不如先上龙头岩找温兄,找你干啥?这明摆着是我的事,言老板要是不保住颜姑娘,我也得出去应战,你们千万别拦——老实说,拦也拦不着!”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浓痰,干笑道:“你看你看,孙少侠可真是发火了。”

于情婉言道:“少侠万勿动气。你跟詹食色不错是结下了梁子,可是,我们结下深仇的,却是大当家詹奏文。”

孙青霞将信将疑:‘东方蜘蛛’?这人是‘流氓军’的老大,武功高绝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阴,没几个人可以不毁在他这三记连环杀着下,你们是怎么跟他有隙的?”

于情知他不信,便说个分明:“你刚才不是问起新近逃到敝店来受到庇护的两位武林成名人物吗?一个是‘鬼仆神鞭’梁道姑,另一个是……”

孙青霞接道:“‘一哨大侠’何半好。”这两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义薄云吞栈”声名大噪,孙青霞当然早有风闻。

于情提醒他道:“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个月光景——这时际,温、白二家的好手相继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瘫痪状态。当时,梁道姑还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温八无、温兄等亲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则是我们夫妇自扛下来的。”

孙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贤伉俪为人,决不辱没了‘义薄云天’这四个字,你们所作所为,确也光大了‘义薄云吞’的声威。”

“好说好说,”于情反问“你可却道那何半好是给谁人追杀才致遁入小店的?”

孙青霞问“谁?”

“正是”‘东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过来从灵壁逃过来十八星山的,半途给‘流氓军’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们店子里。”于情道:“他是混入‘流氓军’里,要刺杀詹奏文不遂,却杀了他的儿子——四当家詹同荣!”

“什么!?”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义薄云天、古道热肠、肯牺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们的店子里——我们能任他遭流氓军捕杀嘛?”

“这……”

“试想,”于情有条不紊的说,“你只不过曾经伤退过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却把他给杀了!何半好退到我们店子里来,我们初还只以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们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结果,‘流氓军’的五当家程巢皮来袭,我们将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谢万谢,趁夜走了,说明一定他日报答咱们,可是一去之后,了无音讯,倒是不久之后,他们的三当家余华月率众重重包围住这儿,这才撑开了话明说,我们也才知道‘一哨大侠’跟‘流氓军’结下的深仇大恨,是我们化不开,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经溜掉了,大当家‘东方蜘蛛’的独生子詹同荣死了,我们却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说,‘流氓军’不找我们算帐,还找谁清算这笔数!?”

然后她正色问孙青霞:“孙大侠,你看,这仇,是你结得深还是我们结得深?”

孙青霞知道言尖、于情说的是真话:既然连叫天王一伙人也不知道他已进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许短时间内调集人马,大举包围“义薄云吞”?看来倒真的不一定是冲着他和龙舌兰来的。

“也许……”他沉吟道:“这干人不只是一伙,也不只是针对我们其中一伙人来的……叫天王既要灭我和龙姑娘之口,‘流氓军’也要报丧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联手,跟他们打上一仗再说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极了!要不是八无先生一直要我夫妇‘要忍忍无可忍之事’,咱们早就跟‘流氓军’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们这儿救人,他们那儿杀人;咱们在这头护人,他们就在那头害人。”

他顿时豪情勃发,一下子,脸都黑了,颈也黑了,连眼白也灰了起来,却只有一双手,还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