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派者
从情境模拟中醒来时我大喊了一声,摸了摸有些刺痛的唇,手拿开时,指尖上沾着血。一定是我在测试中把它咬破了。
负责我个性测试的无畏派女人——她说她叫托莉——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将她的黑发挽成一个结。她的双臂满是墨色文身,文着各种图案,从火焰到道道光线,再到鹰的翅膀。
“刚刚在模拟中,你是不是知道那不是真的?”托莉边跟我说着,边关掉仪器。她的语气很轻松,样子也很轻松,但这轻松是经过仔细推敲的掩饰,是多年练习的结果。这种掩饰我看得出来。我总能看得出来。
突然间我听到自己的心跳。这就是我父亲说过将要发生的事。他告诉我,他们会问我是否能意识到模拟不是真的,他还告诉我这种情况应该怎样回答。
“不。”我说,“我要是知道,你觉得我还会把嘴唇咬破吗?”
托莉打量了我几秒钟,又咬了咬她唇上的唇环,才说:“那恭喜了。你的测试结果是典型的无私派。”
我点点头,但“无私派”这个词像一只无形的套锁缠绕住我的喉咙。
“你不满意吗?”她说。
“我们派的人都会满意的。”
“我没问他们,我是说你。”托莉的嘴角、眼角都微微垂下,像是被什么重物拉了下去,像是她在为什么事情而伤心,“这是安全房间。在这里想说什么都可以。”
今天早晨去学校之前,我就知道我在个性测试中的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我选择了食物,放弃了武器;我挡在那条狗面前去救小女孩。之前我就知道,做出这些选择,测试就会结束,而我的结果会是无私派。但我不知道的是,如果父亲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做,没有远程操控我的个性测试,我会做出其他选择吗?那样我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又会被划分到哪个派别呢?
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只是不可能是无私派。
“我很满意。”我坚定地说。不管她怎么说,这都不是“安全房间”。根本没有安全的房间,没有安全的真相,也没有可以安全说出的秘密。
我仍然能感觉到那狗的利齿紧钳在我的手臂上,刺破我的皮肤。我对托莉点头示意,起身向门走去,但就在我要离开的关口,她抓住了我的手肘。
“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唯一一个需要承担后果的人就是你自己。”她说,“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其他所有人都会放下,会遗忘,但你自己永远不会。”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回到餐厅,在无私派那桌坐下,周围的人都不怎么认识我。大部分社区活动我父亲都是不允许我参加的。他说我会制造混乱,会做出影响他名声的事。我并不在乎。比起跟过分谦恭、不停道歉的无私派相处,在安静的房子里,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反而会更自在。
可也因为我经常缺席公共活动,无私派的其他人对我总有些戒备,觉得我肯定有什么问题:不是体弱多病,就是道德有问题,不然就是冷淡孤僻。就连那些向我点头打招呼的人也不敢与我对视。
我坐在那里,双手紧抓着膝盖,看着其他桌的人,等着剩下的学生完成他们的个性测试。博学派的桌子上摆满了阅读材料,但他们并不是都在学习——他们只是在做样子而已,交谈的内容并不是学术观点,而是闲聊,每当他们觉得有人看自己,就迅速看回到那些阅读材料上。诚实派像往常一样大声交谈着。友好派在大笑或微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食物,互相传递着分享。无畏派那边传来大声、刺耳的喧哗,他们趴在桌上、椅子上,互相倚着、戳着,开着玩笑。
我想要其他任何一个派别,单单不想要我自己的派别。在这里,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我不值得他们注意。
终于,一个博学派女人走进餐厅,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们安静。无私派和博学派立即安静了下来,但无畏派、友好派和诚实派在她大喊一声“安静!”之后才注意到她。
“个性测试已经结束。”她说,“要记住,不许跟任何人讨论测试结果,包括朋友和家人。选派大典将于明天在中心大厦举行。必须提前十分钟到场。可以解散了。”
人们都冲向门口,只有我们这一桌没动。无私派会让其他人先走,然后自己才起身。我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他们会沿着走廊走到前门,再去公交站。他们可能会在那里等一个多小时,只因为要让其他人先走。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了。
所以我没跟他们走,而是偷偷从一扇侧门出来,走到学校旁边的一条小巷。这条路我走过,可是通常我会慢慢地走,不想让别人看到或是听到。今天,我只想奔跑。
我狂奔到小巷尽头,跑进空荡的街道,跳过路上一个污水坑。身上宽松的无私派外套在风中呼呼作响,我把外套从肩上扒下来,让它在身后像旗子一样飘扬,然后又让它随风飘走。我边跑边将上衣的袖子挽到手肘,直到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急速奔跑时才放慢速度。这感觉就像整个城市都从我眼前疾驶而过,变成了一幅模糊的画面,所有的建筑都融在一起。耳边回响着我的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音像是离我很远似的。
最后,全身的肌肉都火辣辣的,我不得不停下。我所在的地方是无派别者聚居的荒地,在无私派区域、博学派总部、诚实派总部和我们的公共区域之间。每次无私派开会的时候,我们的领导人——通常是由我父亲代表发言——都会要我们不要害怕无派别者,要我们把他们当作常人来对待,不要将他们看成破碎、迷失的灵魂。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他们。
我走到人行道上,从那些建筑的窗户往里看。大部分时候只能看到旧家具,每间房都空空的,地上有少量垃圾。城市中大部分居民离开时——他们肯定是离开了,因为现在这里的人口根本就住不满这些楼——而且他们肯定不是在慌忙中离去的,因为他们曾经的住所都很干净,没有什么重要的物品遗落。
经过角落里的一栋楼时,我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窗户那边的房间跟我经过的其他房间一样,空荡荡的,但是透过门廊,我看到一点火苗,一块燃烧的煤块。
我皱皱眉,在那扇窗前停下,看能不能打开它。开始时还打不开,不过我前后晃了晃之后,它就开了。我先上身钻进去,然后是腿,结果狼狈地跌在地上。手肘被地板刮擦了下,传来一阵刺痛。
这栋楼里充满了食物的气味,还有烟味、汗味。我慢慢向火光的方向挪过去,仔细听有没有无派别者在这里的动静,但这里只有寂静。
进入另一个房间,窗户都被涂料和污垢遮住了,不过还是有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借着这亮光,我看到满地都是卷起的货板,还有装着已经干掉的食物的旧罐子塞在里面。房间正中是一台小烤架。烤架里的煤炭大部分都燃尽发白了,只有一小块儿仍旧燃着,这说明点火的人走了没多久。而且从这里的气味、满地的旧罐子和被子看,应该还是一伙人。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无派别者的生活是没有团体之说的,他们互相孤立。可现在,看着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相信那样的说法。他们怎么就不能像我们一样形成团体呢?这是人的本性。
“你在这儿做什么?”有人质问道,这声音如电流般穿过我的身体。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瘦得脸部凹陷的男人站在旁边的房间里,正用一条破烂的毛巾擦着手。
“我只是……”我看了看烤架,“看到火光了。”
“哦。”那男人把毛巾的一角塞进他的后兜里。他穿着黑色的诚实派裤子,上面还用蓝色的博学派料子打着补丁,上身是灰色的无私派上衣,跟我身上穿的一样。他瘦削如竹竿,看起来却又很强壮。他有足够的力量伤害我,但我觉得他不会。
“那就谢了,”他说,“不过没有东西着火。”
“看出来了。”我答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房子。”他说着,露出冷冷的微笑。他缺了一颗牙,“我不知道会有客人来,所以没收拾。”
我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罐子:“你晚上睡觉肯定很爱乱滚吧,所以才要用这么多被子。”
“从没见过僵尸人这么爱管闲事的。”他说。他往我这边走了几步,皱皱眉,“你怎么看着有点脸熟?”
我知道我不可能见过他,我所生活的地方在整个城市最单调乏味的区域,被一模一样的房子,穿着一模一样灰衣服、剪着一模一样短发的人包围着。然后我反应过来了,虽说我父亲一直试图隐藏我,他自己却还是议会的领导,是城市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而我还是有几分像他的。
“抱歉打扰到你了。”我努力模仿着无私派平时说话的语气,“我这就走。”
“我确实认识你。”那人说,“你是伊芙琳·伊顿的儿子,对吗?”
听到她的名字,我一下子僵住了。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她的名字了,因为我父亲从不提她,听到她的名字也假装没有反应。再次跟她产生联系,即使是长相有相似之处,也感觉很奇怪,像是重新穿上一件太久没穿、已不太合身的旧衣服。
“你怎么认识她?”他一定跟她很熟,才能从我脸上看出她的影子,因为我的肤色比她的要浅,眼睛也是蓝色而不是棕色。大多数人不会那么仔细,不会注意到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修长的手指、鹰勾鼻、笔直而总像在皱眉的眉毛。
他犹豫了一下:“她有时候跟无私派的人来做志愿者,发食物、被子和衣服什么的。长相比较容易记;再说了,她丈夫不是议会领导吗?所有人都认识她吧?”
有时候我能看出别人在撒谎,只是因为他们的话给我的感觉不对劲,让我觉得不舒服,就像一个博学派读到有语法错误的句子时一样。他确实认识我母亲,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给过他汤罐头。而我太想再听几句关于她的话,于是不再追究此说。
“她死了,你知道吗?”我说,“死了很多年了。”
“不,不知道。”他稍稍撇了撇嘴,“抱歉。”
满地的空罐子暗示着贫穷和无法融入的败落,空气里弥漫着活体与煤烟的气味,站在这里,我感觉很奇怪。但是这地方同时又吸引着我,这里潜藏着一种自由,一种对我们给自己所划分的绝对门类的抵制。
“看你这么担心,肯定是明天要选派了吧?”那人说,“你的测试结果是哪一派?”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脱口而出。
“我不算任何人。”他说,“我谁也不是。无派别者就是这样。”
我仍然闭口不言。阻止我跟任何人谈测试结果的禁令,阻止我告诉他人任何秘密的禁令,都深深埋在那塑造了我、又在每一天都重塑我的模子里。这是不可能改变的。
“啊,循规蹈矩嘛。”他好似失望地说,“你母亲曾告诉我,她觉得她选择无私派不过是出于惰性。无私派是风险最小的选择。”他耸耸肩,“但是,孩子啊,听我一句,冒风险是值得的。”
我感到一阵生气。他有什么资格那样讲我母亲,好像她属于他而非我?他有什么资格让我怀疑我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就因为她有可能给他发过食物?他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他不过是无名之辈,没有派别,没有同伴,他什么也不是。
“是吗?”我说,“看看冒风险让你落到什么地步了,住在废弃的楼里,靠破罐子维生。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我向他刚刚走进来的门廊走去。我知道我能找到一扇通往巷子的小门什么的,我不在乎门通往哪里,只要能尽快离开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被子。我走到门廊前时,他又开口了:“我宁愿用罐子吃饭,也不愿意在一个派别里窒息。”
我没有回头。
到家后,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深深呼吸着冷冷的春日空气,就那样坐了几分钟。
是母亲教会了我这样偷闲,享受片刻的自由,只是她对此并不知晓。我看到过她这样做,天黑以后,等我父亲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然后在阳光刚刚爬到楼背后的时候再偷偷溜回去。甚至跟我们在一起时,她也能做到。只是站在水槽边,闭上双眼,她便远远从现实中抽离,我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反应。
看着她,我还学会了另外一个道理,那就是,这样片刻的自由也总有结束的时候。
我站起身,掸了掸灰色长裤上沾着的灰,然后推开了门。父亲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身边放满了文件。我直起身板,挺起胸膛,这样他才不会批评我驼背。我走向楼梯。也许这回他会放我安静回到房间吧。
“给我讲讲个性测试的事。”他说着指了指沙发,让我坐下。
我穿过房间,小心迈过地毯上的一沓文件,在他指的位置坐下。我坐在沙发的边缘上,好方便快些站起来离开。
“怎么样?”他摘下眼镜,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不安,他只有在工作不顺心的时候才会这样。我得格外小心,“结果如何?”
我根本没敢想拒绝回答他:“无私派。”
“没别的了?”
我皱皱眉:“没有,当然没有。”
“别给我摆那个表情。”他说。我舒展眉头,“你测试的时候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测试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哪里——虽然知觉告诉我,我站在小学的餐厅里,但我知道我实际上躺在个性测试的房间里,我的身体通过一堆导线跟一台机器连在一起。这的确很奇怪。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他,此刻我能看到压力在他身体里像风暴般聚积。
“没有。”我答道。
“别跟我说假话。”他说着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指像钳子一样紧紧扣住。我没有看他。
“我没说假话。”我说,“我的结果是无私派,跟预期的一样。我出门时,测试我的女人几乎都没怎么看我。我保证。”
他松开了我。他手指抓过的地方还在跳动着。
“很好。”他说,“你肯定得需要时间来想想。回你房间去吧。”
“好的,父亲。”
我起身再次穿过房间,这一次是真正放松了。
“噢,对了,”他说,“有几个议会成员今晚会来,你早点吃晚饭吧。”
“是,父亲。”
太阳下山之前,我从壁橱和冰箱里拿出点吃的来:两块晚餐面包、还带着叶子的生胡萝卜、一块奶酪、一个苹果、没有放任何调味料的剩鸡肉。食物都是一个味道,吃起来像灰尘加糨糊。吃的时候我眼睛一直盯着门,怕跟父亲的同事撞上。
我快要喝完一杯水时,第一个议员出现在了门前,我趁父亲还没走到门口,赶紧从客厅撤出去。他手放在门把上等着,双眉挑起看着我走上楼梯。他指指楼上,我快速地跑了上去,他这才打开了门。
“你好,马库斯。”我听出那是安德鲁·普勒尔的声音。他是我父亲在工作上关系最密切的朋友之一,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没有人真正认识我父亲。就连我也一样。
我从楼上往下看安德鲁。他在门垫上蹭着鞋。我有时候能见到他和他的家人,他们是一个典型的无私派家庭,娜塔莉和安德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不是龙凤胎,但是两个人都只比我低两个年级——都稳重地走在人行道上,对路人点头打招呼。娜塔莉认识所有帮助无派别者的无私派志愿者——我母亲一定跟她相识,不过母亲很少参加无私派的社交活动,她和我一样,喜欢藏起自己的秘密,把它们留在这栋房子里。
安德鲁抬头看到了我,我慌忙跑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从表面上看,我的房间跟其他所有的无私派房间一样,空荡、干净。灰色被单和被子整齐地掖进床垫边缘,我所有的教科书都在三合板书桌上摆成整齐的一摞。小窗户边,一个小柜子里放着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窗户在傍晚只能透进来一点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子我能看到隔壁的房子,它跟我所住的房子一模一样,只不过位置靠东一两米。
我懂得惰性是怎样驱使我母亲选择了无私派,如果那人所讲的是真的的话。我也能想象这样的事在自己身上重演,明天——当我手持匕首,站在那几个装着各个派别象征的大碗前。五大派别中有四个我都不熟悉,要么是不信任,要么是不明白他们的规则,只有一个是我所熟悉的,可以预测、可以理解的。如果说选择无私派无法给我让我欢心的生活,那它至少会给我舒适的生活。
我坐在床沿上。不,不是这样的,我想;然后我冷静下来,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是我心里仍留在孩童时代的那部分意识,仍然害怕那个在客厅里“临朝”的男人。对于那个男人,比起他的拥抱,我更熟悉的是他的拳头。
确认门锁好之后,我又把椅子别在门把手下面,以防万一。然后我在床边蹲下,拿出我藏在床下的箱子。
箱子是我小时候母亲给我的,她告诉父亲这是多余的被子,说她在某条巷子里找到的。但是她把箱子放到我房间时,里面不是被子。她关上房门,手指举到唇边示意我安静,然后把箱子放在我床上,打开了它。
箱子里是一尊蓝色雕塑。雕塑形似奔涌而下的水,实际上却是玻璃,质地清澈透明、表面光滑无瑕的玻璃。
“这是干吗的?”我当时问她。
“表面上,它没什么用处,”她微笑着说,只是她的微笑充满了紧张,像是藏着恐惧,“但它可以改变这里,”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美丽的东西有时候能改变我们的心。”
从那之后,我将这箱子里装满了其他人会觉得没用的东西:没了镜片的旧望远镜、坏掉的主板碎片、火花塞、没了外皮的导线、绿色水瓶的瓶颈、生了锈的匕首。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觉得它们美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但是它们之中每一件对我来说都像那雕塑一样,是秘密,是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因为它们同样被忽视。
我没去想我的个性测试,而是拿起一件件东西,在手里把玩着,我要牢牢记住每一件的每一个部分。
我是被马库斯走在我房间外走廊里的脚步声惊醒的。我躺在床上,周围乱七八糟放着那些东西。靠近门口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我捡起火花塞、主板碎片、导线,把它们扔回箱子里锁起来,把钥匙塞进口袋。门把手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雕塑还在外面,于是赶紧把它塞到枕头下面,把箱子塞回床下。
然后我奔向门,移开椅子,让父亲进来。
他进来之后,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我手中椅子。
“你把椅子弄这儿来是做什么的?”他说,“是不想让我进来吗?”
“没有,父亲。”
“这是今天你第二次对我撒谎了。”马库斯说,“我把儿子养大可不是让他撒谎的。”
“我——”,我想不出任何说辞,所以只好闭嘴,把椅子搬到书桌前,放回原位,正对着那摞教科书。
“你在做什么?不想让我看到?”
我紧紧抓着椅背,眼睛直直地盯着书。
“什么也没做。”我小声说。
“第三次撒谎。”他说,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坚如火石。他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但他不是伸手抓我,而是弯腰把床底下的箱子拉了出来,试图打开盖子,却发现是锁着的。
恐惧如一把利刃插进我的内脏。我抓着上衣的衣角,指尖却没有了知觉。
“你妈说这里面是被子,”他说,“说你晚上冷。但是我总在想,如果这里面还装着被子,你为什么要给它上锁?”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冲我挑起双眉。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钥匙。我必须给他,因为我撒谎时他总能看出来,他能看透我的一切。我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在他手里。现在我的手掌完全没了知觉,那种短促的呼吸已经开始,每当我知道他要爆发时,这种呼吸就会出现。
他打开箱子时,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他粗暴地拨拉着我的珍藏,把它们扔来扔去。接着他又把它们一个一个抓出来朝我面前塞,“你要这些有什么用?还有这个!”
我一次又一次
吓得缩脖子,却不知怎么回答。我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我要它们没有什么用。
“这可是自我放纵的罪名!”他大喊道,把箱子从床上推下来,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弄得整个房子都被自私污染了,乌烟瘴气!”
我的脸也失去了知觉。
他用手狠狠推了我的胸膛一把。我踉跄着退后,撞在柜子上。他抬起手来,准备打我,但我用害怕到发紧的声音说:“爸,明天是选派大典!”
他犹豫了,但手依然举着,我怕得缩起来,使劲往柜子上靠,双眼已经模糊不清了。他通常尽力避免在我脸上留下伤痕,尤其明天还是那么重要的日子,我上前选派的时候,很多人会盯着我看。
他放下了手,我差点以为暴力的场面就这样结束了,以为他暂时消了气。但他说:“那好。待在这儿别动。”
我丧气地倚着柜子。我就知道他不会这样离开,去冷静冷静、考虑考虑就回来道歉。他从不会这样做。
他会拿着皮带回来,而他在我背上留下的道道伤痕会被我的上衣和恭敬的无私派表情轻易掩盖。
我转过身,浑身不住地颤抖。我抓着柜子的边沿,等着。
那天晚上我是趴着睡的,已经破碎的收藏被扔在地上,无论想到什么我都痛苦无比。他打我打到我必须把拳头塞进嘴里才能止住尖叫,这才住手;之后,他又狠狠地去踩我所有的东西,最后它们不是碎了就是变形,难以辨认。他又把箱子扔在墙上,箱盖从折页处断开。
就这样,我想到了:如果选择无私派,就永远无法逃离他。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
但是我无法抵挡无私派的诱惑,不知如何摆脱这种惰性,这样的恐惧正逼我走进父亲给我设下的陷阱。
第二天早晨我洗了个冷水澡,并不是因为无私派要节省资源的信条,而是因为这样能让我的背麻木。我慢慢穿上宽松、简单的无私派衣服,站在走廊里的镜子前理头发。
“我来。”父亲站在走廊尽头说,“毕竟,今天可是你的选派大典。”
我把推子放在推拉板做的架子上,努力站直。他站在我身后,推子开始嗡嗡响,我往别处看去。这推子只有一种型号的刀片,因为无私派的男性都只能剪同样长度的头发。他用手稳住我的头时,我又下意识地往回缩,希望他没看出来,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只是碰我一下就能吓坏我。
“你知道流程的。”他说着,用一只手盖住我的耳朵,把推子推过我的脑侧。今天他在保护我的耳朵,不想让我受伤,可昨天他还用皮带对我施虐。这句话如毒液一样在我全身弥漫开来。想来可笑。我几乎都要笑出声了。
“你就站到该站的位置,等他们喊到你的名字,就走过去拿刀子,然后割一下手,把血滴进你应该选的碗里。”我们的目光在镜子中相遇,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拍拍我的肩,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几乎跟他一样高了,身材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
他又温柔地补充说:“刀子割下去只会疼一小会儿。然后你做出选择就结束,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昨天的事,还是已经把整件事都塞进了他脑海里专门分出来的区域,把他那残忍如怪兽的一面与为人父的一面完全分开。但是我的大脑没有那样的分区,我能看到他的多重人格互相层叠,怪物、父亲、男人,还有议会领导和鳏夫。
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脸也火辣辣的,我快要忍不下去了。
“不用担心我怕疼。”我说,“这方面的练习我做得可不少。”
有那么一刻,镜子中他的双眼如利刃一般,我方才那种强烈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恐惧。可他只是关掉推子的开关,把它放在架子上,走下了楼梯,把一地的头发留给我收拾,肩上和脖子上的碎发也得我自己来擦,还得再把推子放回洗漱间的抽屉里。
这些都做完之后,我回到房间里,看着碎了一地的、我曾经的收藏。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拢成一堆,又一片一片地收进我桌旁的垃圾桶里。
起身时我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觉地抽搐。我的腿也在抖。
那一刻,看着我在这里筑造的空虚生活,看着我为数不多的珍藏的残骸,我想,我必须得走。
这想法如此强烈,我能感到它的力量如钟声一般在我心里回荡,于是我又想,我必须得走。
我走到床边,伸手到枕头下面摸了摸,我母亲给的雕塑仍在那里,仍然安全,仍然那么蓝,仍然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我把它放在我桌上,放在那一摞书旁边,离开了房间,把门合上。
到了楼下,我紧张到吃不下饭,不过我还是往嘴里塞了一片吐司,只因为怕父亲盘问我。我不该担心,现在他假装我不存在,假装看不到我每次弯腰捡东西的时候都会疼。
我必须得走。这句话现在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像一句祷文,成了我唯一的稻草。
他读完博学派每天早晨发布的报纸,我也洗完了自己的盘子,我们一起走出房子,谁也没有说话。我们沿人行道走着,他微笑着跟邻居们打招呼。在马库斯·伊顿的世界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他的儿子是个例外。只有我是例外,我无法满足他的期待,我是他眼中混乱的来源。
但是今天,我为此而高兴。
我们上了公交,站在过道里,让周围其他人坐下,典型的无私派举动。我看着其他派的人上车,吵吵嚷嚷的诚实派男孩女孩、求知眼神炙热的博学派。我看着无私派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给别人让座。今天所有人都是往一个目的地去——中心大厦——那远处的黑色石柱,它顶上的两个尖塔直插云霄。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一起往入口走去,父亲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碰得我的背一阵阵疼。
我必须得走。
这是绝望的回响。每向选派那一层走一步身上就传来的剧痛让我更想离开。我有些呼吸困难,不过并不是因为腿上的疼痛,而是因为我虚弱的心,随着我迈开的每一步慢慢变得强大。走在我身边的马库斯擦了擦额上的汗,其他无私派都闭紧了嘴,不敢大声呼吸,因为那样会有抱怨的嫌疑。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楼梯,这把火,这种欲望,这个逃离的机会,就这样将我点燃。
我们到了那一层,所有人都调整好呼吸才进去。房间里很暗,所有窗子都被挡住了,座位围绕几个大碗摆开来,碗里分别是玻璃、清水、石头、炭火和泥土。我在队伍里找到该站的位置,是在一个无私派女孩和一个友好派男孩之间。马库斯站在我前面。
“你知道该怎么做。”他说。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而不是我对我,“你知道该怎么选择。我知道你懂的。”
我只是避开他的目光,往下看。
“一会儿见。”他说。
他走到无私派的区域,坐在前排,周围是其他议会成员。渐渐地,房间里挤满了人,今天要选派的站在边上,站成一个方阵,来看的则在中间坐着。门关上了,片刻的安静之后,来自无畏派的议会代表走上演讲台。此人叫麦克斯。他抓着演讲台的边缘,我从这么远的地方都看得到他指关节上的瘀伤。
他们无畏派的人是要学习格斗吗?必定是。
“欢迎来到选派大典。”麦克斯说,他深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传遍了整个房间。他不需要麦克风,他的声音够大,也够有力,穿透我的头颅,萦绕在我脑海中,“今天你们将选择你们的派别。在这之前,你们一直都跟随着你们父母的脚步,遵循着你们父母的规则。今天,你们将选择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规则。”
我几乎能想象出父亲现在的样子,听到这样典型的无畏派演讲,他一定是紧闭双唇。我对他的习惯太了解了,差点儿跟他学上这些习惯,但我可不赞同他的观点。我对无畏派没有什么偏见。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意识到,每一人,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对这个世界的罪恶负责。但这罪恶到底是什么,他们无法达成一致。”麦克斯说,“有人说是不诚实……”
我想到我说过的谎言,年复一年,为自己身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瘀青和伤口找借口,为了保守马库斯的秘密而躲闪回避问题。
“有人说是无知,有人说是暴力……”
我想到友好派庄园里的平静,想到我在那里能寻找得到的、远离暴力和残酷的自由。
“有人说是自私。”
这是为了你好,马库斯第一次甩下皮带前这样说。好像他打我是自我牺牲似的。好像他打我他自己会疼似的。可今天早晨我并没看到他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啊。
“而最后一群人说,是因为懦弱。”
无畏派坐的地方传出几声口哨,其他无畏者大笑起来。我想到昨晚吞噬我的恐惧,它控制了我,我丧失了知觉,无法呼吸;我想到这些年的时光将我碾碎成父亲脚下的尘土。
“就这样,我们建立了我们的派别:诚实派、博学派、友好派、无私派、无畏派。”麦克斯微笑着,“这些派别分别给我们提供不同的人才:管理者、教师、顾问、领导人、保护者。派别给我们带来归属感,让我们成为团体的一员,是派别给了我们所拥有的生活。”他清清嗓子,“不说这些了,进入正题吧。上前来领自己的刀子,然后做出选择。第一个选派者,格雷戈里·泽尔纳。”
刀子会划进我的手掌,随之而来的疼痛会从旧派别跟随我到新的派别去,这似乎合情合理。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还是没有决定要选哪一派做避风港。格雷戈里·泽尔纳将手上流下的血滴进装着泥土的碗里,选择了友好派。
友好派听起来像是当避风港的最佳选择,它有着那样平静的生活、气味香甜的果园、永远微笑的人群。在友好派,我可以找到我毕生都在找寻的包容和接纳,也许,也许慢慢地,我能在那里学会找到稳定和平衡,学会接纳自己。
我看着坐在友好派区域的人们,他们穿着红色、黄色的衣服,我看到的全是完整、健全的人,他们可以为彼此加油喝彩,可以相互支持。他们太完美,太善良,我这样被怒火和恐惧驱使的人怎能冲进他们的怀抱呢?
仪式进行得太快了。“海伦娜·罗杰斯。”
她选择了诚实派。
我知道诚实派考验中会发生什么。某天我在学校听到了别人的悄悄话。在那里,我必须曝光自己的每一个秘密,一点一点把它们抠出来。要想加入诚实派,我就必须把自己剥得精光。不,我不要那样做。
“弗雷德里克·拉芙莱斯。”
一身蓝装的弗雷德雷克·拉芙莱斯划破了他的手掌,让血滴进了博学派的清水里,水里的粉色又深了一分。我还算会学习,应该能达到博学派的要求,但是我对自己足够了解,我太不稳定,太情绪化,无法融入那样一个地方。博学派会让我窒息,而我想要的是自由,不是另一所监狱。
没过多久就喊到了我旁边的无私派女孩。“安妮·伊拉斯莫斯。”
安妮——也是一个从没跟我说几句话的无私者——踉跄着走向前去,穿过侧廊,走到麦克斯的演讲台前。她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刀子,划破手掌,将血滴进了无私派的碗里。她的选择很简单。她不需要逃离什么,等着她的只是一群熟悉的、友好又善良的人。况且,无私派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转派了。从选派大典的数据来看,无私派是忠诚度最高的一派。
“托比亚斯·伊顿。”
我从侧廊向大碗走去的时候并不紧张,可还是没有做出决定。麦克斯把刀子递给我,我握住刀柄。刀柄光滑冰凉,刀刃干干净净。每个人拿到的都是一把新的刀,每个人都在做全新的选择。
我走到房间中央,走到那些大碗之间,我走过了托莉,那个负责我个性测试的女人。她对我说过,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唯一一个需要承担后果的人就是你自己。她的头发扎了起来,我能看到她锁骨上蜿蜒到喉咙处的文身。她的目光与我相遇,眼神炙热,我也紧紧盯着她,毫不畏缩,就这样走到了几个碗之间。
怎样的选择能让我好过一些呢?不是博学派,也不是诚实派。不是无私派,那正是我要逃离的地方。连友好派也不行,因为残缺的我注定不属于那里。
事实上,我想要我的选择变成一把利刃,直插父亲的心脏,用最痛的痛苦、最无奈的尴尬、最深的失望刺穿他。
只有一个选择能够做到。
我看着他,他点了点头,我深深地划破手掌,伤口深到我疼出了眼泪。我努力把眼泪眨回去,手握成拳头,让血聚积在掌心。他的眼睛跟我的很像,那深深的蓝色在这种灯光下,看起来总像黑色,就好像他脸上挖了两个小洞一样。我的背仍然阵阵作痛,带领子的上衣蹭着那里生疼的皮肤,他用皮带抽打过的皮肤。
我把手举到炭火上方,摊开手掌。炭火似乎在我腹部燃烧,让我身体里充满火焰与烟。
我自由了。
我没有听到无畏派的欢呼,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声。
我新派别的同伴们挤成一团,变成了一只长着很多手臂的生物,将我包围。我向前走去,不敢回头看父亲的脸。有人拍着我的手臂,称赞我选得好,我走到了人群的最后面,血顺着我的手指滴下去。
我跟其他新生站在一起,站在我旁边的黑发博学派男生打量了我一眼就失去了兴趣。我穿着无私派的灰衣服,衣服还因为我去年突然长高而不合身,我显得太高太瘦,看起来一定很不起眼。
手上的伤口仍然流着血,血顺着我的手腕淌下,滴在地板上。我划得太深了。
同龄人中最后几个做出选择时,我用指尖揪着宽松的无私派上衣衣角,使劲一撕,从身前撕下来一条布,把它缠在手上止血。反正这衣服我也用不上了。
最后一个人刚一选完,坐在我们前面的无畏派就都站了起来,他们向四周的门冲去,我也被他们挤了过去。到了门口,我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到父亲僵直地坐在前排,几个无私派的人围着他,他看起来很是震惊。
我自得地笑了。我做到了,我让他脸上出现了那样的表情。我不是那个完美的无私派孩子,在命运的安排下被体制生生瓦解,化为虚无。不,我是十年来第一个从无私派转入无畏派的转派者。
我转回头,跑着去追我的同伴们,不想被落下。临出房间前,我解开撕烂的长袖上衣,任它落在地上。里面穿的灰色T恤也大一号,不过颜色深一些,跟黑色的无畏派衣服差别小一些。
他们快步跑下楼梯,把门甩开,大笑着,大叫着。我的背、我的肩、我的肺、我的腿,都在灼烧着,突然间我对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我选择为伍的这些人有些不确定了。他们这样吵闹狂野,我怎么可能融入得了这个群体呢?我不知道。
我想我是没的选了。
我从人群中挤出路来,去找其他新生,但是他们好像消失了。我跑到人群外围,想看看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只见面前街道上方架起的火车轨道被格子状的木头和金属包围着。无畏派爬上楼梯,拥上火车月台。楼梯底部,人群拥挤到我根本看不清入口在哪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快点爬上去,也许就会错过火车,所以我决定挤进去。我用手肘顶开旁边的人,咬紧牙关才忍住没说抱歉,涌动的人群把我推上了台阶。
“你跑得还挺快嘛。”托莉在月台上靠近我时说,“尤其是对出身无私派的人来说。”
“谢谢。”我说。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吧?”她转身指指远处的一道光,光是从驶来的火车上发出来的,“火车是不会停的,只会稍稍慢下来一些。你要是上不去的话,就玩儿完了,就成了无派别者。被踢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我点头。新生的考验已经开始,从我们离开选派大典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我并不觉得吃惊。无畏派想要我证明自己,我也不觉得吃惊。我看着火车驶近——现在能听到它的声音了,轨道上响起汽笛声。
她冲我咧嘴笑了:“你肯定没问题的,对吧?”
“你怎么这么肯定?”
她耸耸肩:“就是觉得你已经做好战斗准备了。”
火车向我们驶来,声响如雷,无畏派的人都开始往上跳。托莉沿着边缘跑起来,我跟着她,模仿着她的站姿、她准备起跳时的动作。她抓住门边一个把手,把自己拉了进去,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第一下没有抓紧,但还是进去了。
但是我没预料到火车急转弯,踉跄了几下,脸撞在了火车的金属壁上。我用手捂住了撞得很疼的鼻子。
“优雅得很嘛。”里面的一个无畏者说。他比托莉年纪要小,有着深色的皮肤和友好的笑容。
“爱炫耀的博学派才需要手段和技巧。”托莉说,“他只要上来就行,艾玛尔。”
“可他不该在这个车厢,他应该跟其他新生上一个车厢才对。”艾玛尔说。他看看我,眼神却与几分钟前打量我的那个博学派不同了。他看起来很好奇,好像我是件古怪稀奇的玩意儿,只有仔细认真看才能看懂似的,“他要是你朋友,那就算了。你叫什么名字,僵尸人?”
他刚一问出问题,名字就在我舌尖了,我正要像往常一样回答我叫托比亚斯·伊顿。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这一刻我却无法大声说出我的名字,无法在这群我希望能成为我新朋友、我新家庭成员的人面前说出。我做不到——我不愿意再做马库斯·伊顿的儿子。
“你叫我‘僵尸人’就行。”我说,试着去学无畏派式的打趣,这样的打趣我从前只在走廊里、教室里听到过。火车提了速,车厢里风嗖嗖地刮过,声音很大,在我耳中轰轰地响。
托莉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有一瞬间我差点害怕她会告诉艾玛尔我的名字,她是负责了我的个性测试,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记得。但她只是微微点头,放下了这个话题,我转头看着打开的车厢门,手停留在门把手上。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拒绝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也没有想过可以取个假名字,给自己重建一个新的身份。我在这里自由了,我可以冲别人发火,可以拒绝他们,甚至可以撒谎。
我透过火车高架的木质横梁看着街道,跟我们只隔一层楼的高度。可就在前方,老旧的车轨与新车轨相接,月台也随之升高,开始绕着屋顶和高高的建筑转。月台是缓缓升高的,要不是我一直盯着地面看,也许就不会注意到。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接近天空。
我吓得双腿发软,只好往车厢里面退,在厢壁边蹲下来,等待到达终点。
艾玛尔用脚踢我时,我还是原来的姿势——蹲在边上,双手抱头。
“僵尸人,起来了。”他说,语气里却还带着善意,“马上就该跳了。”
“跳?”我说。
“是啊。”他露出得意的笑容,“这火车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我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缠在手上的那条布已经全部浸红了。托莉站在我身后,把我往车厢门推去。
“新生先下!”她喊道。
“你要干吗?”我皱着眉问她。
“我这是帮你忙!”她答道,说话间又把我往门的方向推。另一个无畏者也退后给我让道,两人都咧嘴笑着,好像我是顿美餐似的。我挪向边缘,紧紧抓着把手,指头都开始发麻了。我看到了我该跳到的地方——火车前方,车轨与一栋建筑的顶部接近,然后转了弯。从这里看这个距离很小,但是火车越接近那里,它就越显得难以逾越,看来我的死期也是越来越近了。
看着前面车厢里的无畏者跳下去,我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他们没有一个人掉下去,但那不意味着我不会成为第一个掉下去的。我把手指从把手上挪开,盯着房顶,用尽全力往前跳。
冲击力造成的震颤传遍我的全身,我膝盖着地,用双手撑住,屋顶的碎石硌着我本就受伤的手掌。我盯着自己的手指,感觉时间像是快进了,刚刚跳下来的瞬间已经从视线和记忆里消失。
“真是的,”我身后有人说,“我本来还以为一会儿能跑到楼底
下去给变成肉馅的僵尸人收尸呢。”
我盯着地板,坐在脚踝上。屋顶在倾斜晃动——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人太害怕了也会晕。
不过我还是一口气通过了两项测试:第一,我扒上了一辆行进中的火车;第二,我成功跳到了屋顶。现在的问题是,无畏派的人都是怎么从这个屋顶下去的。
片刻之后,艾玛尔走到了屋顶的边缘,我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们要让我们跳下去。
我闭上眼,假装自己不在这里,假装我并不是跪在这些碎石上,被一群满身文身的人包围着。我来这里是想逃离,可这里不是逃离的出口,这是另一种折磨,而现在意识到这些已经为时过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熬过去。
“欢迎来到无畏派!”艾玛尔喊道,“在这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直面你的恐惧,努力别死掉;要么就离开,承认自己是懦夫。我们今年的转派新生人数创造了历史新低,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
围绕着艾玛尔的无畏者挥着拳头欢呼,把没人想加入他们的事实当作荣誉的象征。
“进入无畏派基地唯一的路就是从这个屋顶跳下去。”艾玛尔说着,张开双臂示意他周围的空间。他脚跟着地,向后倾斜,挥挥手臂,假装要掉下去了,然后又站直,咧开嘴笑了。我用鼻子深深吸了吸气,屏住呼吸。
“老规矩,我邀请我们的新生先跳,不分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他从边缘上蹦下来,扬眉指指他站过的地方。
边缘旁边一群年轻的无畏者互相交换着眼神。站得最近的是刚刚打量过我的那个博学派男孩,加上一个友好派的女孩、两个诚实派的男孩、还有一个诚实派女孩,转派新生只有我们六个。
无畏派那群人中的一个走上前去,这个深色皮肤的男孩用双手示意,让他的朋友们给他喝彩。
“齐克,上!”一个女孩喊道。
齐克跳上屋顶边缘,可是没控制好,往前倾了些,失去了平衡。他喊了一句我没听懂的话,就消失了。旁边那个诚实派女孩倒吸一口气,用一只手捂住嘴,齐克的无畏派朋友们都大笑起来。我想那可不是他想要的大场面和尽显英雄气概的一刻吧。
艾玛尔也笑着指指屋顶边缘。本派新生在那里排成了一队,那个博学派男孩和友好派女孩也加入了其中。我知道我也得加入他们,而且必须得跳。我的感受无关紧要。我向队伍走去,浑身僵硬,像是所有的关节全都生锈了一样。艾玛尔看着表,每隔三十秒就示意下一个人跳。
队伍在变短,人在消失。
突然,队伍前面真的没人了,只剩我一个。我走上边缘,等着艾玛尔的指示。太阳已经躲到了远处的建筑之后,从这里看,它们并不整齐的轮廓无法辨认。地平线附近闪耀的光变成金色,风刮过楼的侧面,吹起我的衣衫。
“跳吧。”艾玛尔说。
我闭上眼睛,完全僵住了,根本没法让自己跳下去。我只能向前倾,掉下去。心里一阵发凉,我在空中挥舞着四肢,只想找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行,去抓住它,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下落,只有空气,只有对地面绝望的渴求。
然后我掉在了一张网上。
网将我围住,将我兜在结实的绳索里。边缘上一双手示意我下去。我把手指插在网眼中,挪动自己的身体到边缘去。我双脚着地,站在了一个木制平台上,一个深棕色皮肤、指关节上满是瘀青的男人在冲我笑。麦克斯。
“僵尸人!”他拍着我的背,我背上的伤口又疼起来,“很高兴看到你能走到这一步。去找其他新生吧。艾玛尔一会儿就下来,我很肯定。”
他身后是一条幽暗的石头隧道。无畏派基地在地下——我本以为他们的基地是用细细的绳子挂在高高的建筑上,悬在空中,演绎出我最深的恐惧。
我走下台阶,去找其他新生。我的腿好像重新有了知觉。那个友好派的女孩微笑着对我说:“还真是出奇的好玩儿呢。”她说,“我叫米娅。你还好吗?”
“他看着像是快要吐了。”诚实派男孩中的一个说。
“想吐就吐吧,哥们儿。”另一个诚实派男孩说,“我们也想看好戏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反应,便吼了出来:“闭嘴!”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真的闭嘴了。我想他们只是太不习惯听一个来自无私派的人喊闭嘴吧。
几秒钟后,我看到艾玛尔从网子上滚下来。他走下台阶,衣服弄得发皱,一副狂野不羁的样子,已经准备好迎接下一个疯狂的冒险了。他示意所有新生到他身边去,我们在隧道入口处站成一个半圆形。
艾玛尔双手在身前交叉。
“我叫艾玛尔。”他说,“是你们的训练导师。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三年前,我以优异成绩通过新生考验,所以,想管你们这些新来的多久,就可以管你们多久。这是你们的福气。
“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在身体训练阶段会被分开,免得本派新生直接把转派新生都掰成两半——”听到这个,半圆另一边的本派新生全都笑了,“但是我们今年要做点革新。无畏派领导人和我都想试试看,在训练之前就摸清自己的恐惧会不会对你们的考验有帮助。所以,你们去餐厅吃饭之前,要跟我们来做点自我认知。跟我来。”
“我要是不想认知自我怎么办?”齐克问道。
艾玛尔只用一个眼神就把他吓得退回了本派新生的人群中。我从没见过艾玛尔这样的人——前一秒还和善可亲,下一秒就严肃得吓人,有时候他还会既和善又严肃。
由他带路,我们一起走进隧道,他在一扇石头中开出的门前停下,用肩膀把门顶开。我们跟着他走进一个潮湿的房间,房间另一边的墙上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头顶的荧光灯一闪一闪,艾玛尔忙着鼓捣一台机器,它看起来像极了我个性测试里用的那台。屋里有滴水的声音——屋顶在漏水,滴下的水在角落里聚成了一个水洼。
窗户另一边又是一间很大、很空的房间。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有监控摄像头——整个无畏派基地都是这样受到监视吗?
“这是恐惧空间。”艾玛尔头也没抬地说,“恐惧空间是一种让你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事物的模拟训练。”
那台机器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排针管。闪烁的灯光下,这些针管在我看来简直可怕,它们跟刑具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刀子、匕首、火钳之类的东西。
“怎么可能?”那个博学派男孩说,“你们又不知道我们最害怕什么。”
“艾瑞克,是吗?”艾玛尔说,“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你最害怕什么,但是我一会儿要给你注射的血清会刺激你的大脑对恐惧做出反应,这样,在某种意义上,是你自己引出模拟中的障碍。这种模拟与个性测试的模拟不同,你们在模拟中能意识到模拟不是真的。同时,我会在这个房间里控制模拟,一旦你们的心跳达到标准——也就是说你们冷静下来——或者很好地应对你们的恐惧,我就能命令嵌入在血清里的程序切换到下一个恐惧。等所有的恐惧都体验过一遍之后,程序会自动结束,你们就会在这个房间里‘醒来’,而且会更了解自己的恐惧。”
他拿起一个针管,让艾瑞克过去。
“那我就来满足满足你的博学派好奇心。”他说,“你第一个上。”
“可是……”
“可是,”艾玛尔顺势接了他的话,“我是你的考验导师,你最好乖乖按我说的做。”
艾瑞克愣了一下,然后脱掉了他的蓝色外套,从中间叠了一下,把它搭在椅背上。他的动作很慢,又显得十分刻意——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想惹恼艾玛尔。艾瑞克向艾玛尔走去,艾玛尔把针头扎进他的颈部,动作看起来近乎残忍。然后他把艾瑞克带进了另一个房间。
艾瑞克在窗户另一边那个房间中央站好之后,艾玛尔立即用电极将自己与那台机器连起来,然后按了按机器后面电脑屏幕上的某个键,命令程序开始。
艾瑞克僵立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隔着窗子盯着我们看,可片刻之后,他的身体并没有动,眼神却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模拟似乎开始了。但是他没有尖叫,没有乱抓,也没有哭喊,在我看来,一个人直勾勾看着他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艾玛尔面前的仪器记录着他的心率,线条起起伏伏,像是鸟儿飞行时扇动的翅膀。
他害怕。他虽害怕,可他连动都没动。
“这是怎么回事?”米娅问我,“血清起作用了吗?”
我点点头。
我看着艾瑞克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鼻子呼出气来。他的身体在抖,在颤,像是脚下的地板在崩塌,但是他的呼吸均匀平稳,肌肉每隔几秒就收紧、再放松,好像他不小心紧张了一下,又马上纠正自己似的。我看着艾玛尔面前监控器上他的心率,看着它一点一点慢下来,最终,艾玛尔点了下屏幕,让程序进行下一步。
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恐惧都是如此。我默默数着恐惧的个数,十个、十一个、十二个。然后艾玛尔最后一次点了屏幕,艾瑞克放松下来。他缓缓眨眨眼,然后冲着窗户咧嘴笑了。
我发现通常对任何事情都马上作评的本派新生们这次也安安静静。这一定意味着我的直觉没错——艾瑞克是个值得当心的人,也许还是个可怕的人。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看着其他新生面对他们的恐惧,有的跑,有的跳起来,有的举起无形的枪,还有的直接趴在地板上啜泣。有时候我能猜出他们看到的是什么,能感觉到那折磨着他们的,令人惊心、毛骨悚然的恐惧是什么,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所对抗的敌人不为我们所知晓,只有他们自己和艾玛尔知道。
我站在最后面,每次他喊下一个人的名字时我都越发瘫软。但是很快我成了房间里最后一个人,米娅马上就要结束了,她从恐惧空间中醒来时蹲在墙边,双手抱着头。她站起来,筋疲力尽,缓缓挪出房间,都没等艾玛尔说她可以走了。他看了看桌上最后一支针管,又看了看我。
“只剩咱们俩了,僵尸人。”他说,“来吧,尽快开始就尽早结束。”
我站到了他面前。我几乎没感觉到针头扎进来,我从来不怕打针,其他新生倒是有的看到针管就吓得要哭。我走到另一个房间里,面对着窗户,窗户从另一边看就像镜面。在模拟开始的前一刻,我看到了其他人眼中的我——驼着背,埋在宽大的衣服里,高,瘦,还流着血。我试图站直一些,小小的变化带来的效果让我吃惊,我看到自己身上出现力量的影子,然后,房间就消失了。
空荡的房间里一片一片地拼出了画面,画面里有我们城市的天际线。我站在七层楼高的地方,脚下的马路上有一个洞,而我踩着的地方正是屋顶的边缘。风呼呼刮过楼的侧面,比现实中我在那里时风力还要大,刮得我的衣服啪啪作响。风从四面八方不停地拍打着我。接着,脚下的建筑变高了,我离地面也越来越远。地上的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路面。
我想从边缘上退下来,但风吹得我无法后退。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心怦怦地越跳越快,越跳越厉害——我必须再次跳下去,这次不再相信落下去之后不会痛。
摔成肉馅的僵尸人。
我张开双臂,使劲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尖叫着,然后借着风的推力快速掉了下去。我掉在了地上。
灼热、滚烫的疼痛感传遍全身,却只持续了一秒。
我站起来,抹抹脸颊上的灰,等待下一个恐惧。我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我没怎么想我的恐惧会是什么,也没想过没有了恐惧、克服了恐惧的我会怎样,我应该会变得强壮、强大,无可匹敌。想到这里我有些神往,但只在一瞬间,我就感到背上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拍下来。
然后我的左侧也被挤到了,接着是右侧,紧接着我就被困在一个只够容身的盒子里。开始时,我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慌张,可呼吸着稀薄的空气,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内脏都被挤在了一起。我呼吸不了了。我无法呼吸。
我咬住嘴唇,不想哭出声来——我不想让艾玛尔看到我哭,不想他告诉其他无畏派我是个胆小鬼。我必须得想,不,是必须不能想,必须克服这个盒子给我带来的窒息感。我靠着的这面墙跟我记忆中的一样。我小的时候,被惩罚,关在楼上走廊里的黑暗之中,靠着的就是这面墙。我从不知道惩罚何时会结束,不知道会困在里面多久,只有想象中的怪物在黑暗中来吓我,只有透过墙传来的母亲的啜泣声做伴。
我使劲拍打着面前的墙,一遍又一遍,然后开始抓挠,木屑钻进我的指甲缝里,刺破了那里的皮肤。我又举起前臂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撞盒子,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假装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僵尸人!冷静下来想!”一个声音喊道,我停了下来。我记起这是模拟训练。
冷静下来想。我要怎样做才能从这个盒子出去?我需要工具,需要比我强壮的东西。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用脚动了动它,又弯腰去拿。但是我一弯腰,盒子的顶部就跟着我的头降低了高度,我没法再直起腰来。我忍住就要喊出来的尖叫声,用指尖摸索到撬棍磨尖的一端。我把撬棍塞进盒子左边角落的空隙里,拼尽全力去撬。
盒子所有的板都在一瞬间崩开,散落在我周围的地板上。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总算放松了。
然后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我不认识这张脸,她的衣服是全白的,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我走向她,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枪和一颗子弹。我皱皱眉。
这算是恐惧吗?
“你是什么人?”我问她,可她不作答。
我该怎么做,不难猜到——把子弹装进枪里,开火。恐惧开始在我心里集聚,跟面临其他恐惧时一样的强烈。我只觉口中干涩,手忙脚乱地去摸索子弹和枪。我从没举过枪,试了几秒之后才弄开了枪膛。这几秒,我想象着她眼中生命的迹象流逝,我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也就不在乎她。
可我害怕——害怕我在无畏派需要做的事,害怕我想要做的事。
我害怕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暴力倾向,由我父亲种下的暴力,我的派别强加于我的多年沉默埋下的暴力。
我把子弹放进枪膛,用双手举起枪,手掌上的刀伤随着脉搏阵阵疼痛。我看着那女人的脸。她的下唇颤抖着,双眼盈满泪水。
“对不起。”我说着扣下了扳机。
我看着子弹穿过她的身体,留下一个黑黑的洞,她倒在地上,随即化作一团烟雾。
我的恐惧却没有消失。我知道还会有别的恐惧,我在心底能感觉到它正在靠近。马库斯还没有出现,他是一定会出现的,我很确定,这简直就跟我的姓一样,是明摆着的事实。我的姓,也是他的姓。
一个光环包围了我,我看到光环的边缘上一双灰色的旧鞋子走过来。马库斯·伊顿踩在光环的边缘上,可他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马库斯·伊顿。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也是一个敞开的大口子。
他身边出现了另一个马库斯·伊顿,慢慢地,整个光环被越来越多怪物样的我父亲所占领,他们走上前来,将我包围。他们张着无牙的大口,头向各种方向奇怪地偏着。我紧紧握拳。这不是真的。这显然不是真的。
第一个马库斯解开他的皮带,开始从腰上抽下来,一截,又一截。其他的马库斯也跟着他开始解。他们解下来的腰带变成了金属鞭子,尾端还带着刺。他们任手中的皮带拖在地板上,油乎乎的黑舌头舔着同样黑的嘴唇。他们动作一致地扬起手里的金属鞭,我用尽全力大喊,双手抱住头。
“这是为了你好。”所有的马库斯齐声用一种金属质感的声音说道,像是合唱一般。
我感到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跪倒在地,紧紧用双臂夹住耳朵,好像它们能保护我似的,只是什么也保护不了我,什么也保护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但是疼痛仍然继续着,他的声音也不断传来:“我绝不允许我的屋檐下出现任何自我放纵的行为!”“我把儿子养大可不是让他撒谎的!”
我听不下去了,我不要再听了。
不知怎地,母亲给我的那尊雕塑突然闯入我的脑海。看到我把它放在桌子上的样子,疼痛开始减轻了。我集中精神只想着它,还有那些在我房间碎了一地的珍藏,那盖子掉下来的箱子。我记起母亲的双手,细长的手指,合上箱子,把它锁起来,把钥匙递给了我。
那些声音一个一个消失了,终于什么也不剩。
我用胳膊撑着地板,等着下一个恐惧来临。我的指关节蹭在石头地板上,地板冷冷的,上面的灰有些扎手。脚步声传来,我做好准备,却听到艾玛尔的声音:
“这就完了?”他说,“只有这么几个?天哪,僵尸人。”
他在我身边停下,伸手要拉我。我抓住他的手,让他把我拉起来。我不敢看他。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不想让他知道,可他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在他心里成为那种童年不幸的可怜新生。
“咱们应该给你起个新名字。”他的语气很是随意,“得比‘僵尸人’听起来厉害点儿,比如‘刀刃’、‘杀手’什么的。”
我这才看了下他。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的微笑里是有几分同情,却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多。
“换了我,我也不想别人知道我的真名。”他说,“走吧,咱们去吃点东西。”
进了餐厅,艾玛尔就带我走到新生那桌。周围一些桌已经有些无畏派坐下了,他们正盯着餐厅另一边,身上打了不少孔、满身文身的厨师们正在那边盛饭。餐厅在一处洞穴里,洞穴被地上发蓝的灯光照亮,所有东西都染上了一种奇幻的光晕。
我找了把空椅子坐下。
“天哪,僵尸人,你怎么像是要晕倒了!”艾瑞克说,诚实派男孩中的一个听了就笑了。
“你们都活着出来了,”艾玛尔说,“恭喜你们。你们熬过了新生考验的第一天,每个人的表现各有不同,”他看看艾瑞克,“不过谁都没有老四做得好。”
他说着指了指我。我皱皱眉——四?他是在说我恐惧的数目吗?
“嗨,托莉。”艾玛尔扭头喊了一声,“你听说过在恐惧空间里有人只有四种恐惧吗?”
“据我所知,现有的记录是七种还是八种。怎么?”托莉喊着答道。
“我这儿有个转派新生,只有四种恐惧。”
托莉指指我,艾玛尔点了点头。
“那就是打破纪录了。”托莉说。
“干得不错。”艾玛尔对我说,然后他转身走向了托莉坐着的那桌。
其他新生都盯着我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却一言不发。在进恐惧空间之前,我不过是他们可以欺负的对象,他们可以在成为无畏派正式成员的路上将我踩在脚下。但现在我跟艾瑞克一样了——我成了值得当心,甚至可怕的人。
艾玛尔给我的不止是一个新名字。他还给了我力量。
“你真名叫啥来着?好像是‘伊’打头的什么?”艾瑞克眯着眼问我。看他的样子好像是知道什么,却又不确定现在说出来时机是否合适。
其他人可能也对我的名字有点印象,我也隐约记得他们的名字,从选派大典听到的——只记得字母顺序,当时我太紧张,又不停地在想自己的选择。要是现在给他们留一个很深的印象,能多深就多深,让我无畏派的新身份变得难以忘却,也许我就能拯救自己。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把手肘放在桌上,对他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的名字,是老四。”我说,“再敢叫我一次‘僵尸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翻了个白眼,但看得出我的话起作用了。我现在有了个新名字,这意味着我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我能成为一个面对自以为是的博学派尖酸刻薄的言语不再忍气吞声的人,我能成为一个能够还击的人。
一个终于准备好战斗的人。
老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