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还要吃团圆饭?亦子在自己卧室里换下衣服,低着头坐在木梓旁边,菜都摆上了,吊在餐桌上的两盏浅橘色锥形灯,两只眼一样俯瞰着,嘲笑着,射着下面的四个人,亦子突然觉得自己才是客人,对这个所谓的“家”居然这样生疏。

自从亦子得知他们离婚了,就未曾有过一家子坐在一起享受食物带来的美味的日子了,她住校,这样的节日她大多选择留校。

那些拈花惹草的男人还是顾家的——亦子不禁内心嘲笑起和她母亲睡过的男人。

她是不会责怪自己母亲的,她甚至为她抱怨。

“多久没这样坐在一起了,可是沾了木梓的福气呀。”亦子母亲先说道,她那脸看不出表情,凝固住了似的。她年轻些学过黄梅戏,以至于她每每说话,都像唱出来的。

“三婶,我明明是来蹭饭的。”木梓笑着,赶快扯开话题,可亦子母亲却提高嗓门又道:

“亦子那丫头说是不回来了,今儿个却跑到你家睡觉,我不是沾了你的福还是怎的?”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带损了两个人,听得他俩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高中时候补课,哪有空?”亦子声音硬硬的说道。

“那人家木梓呢……”她母亲立刻喊回去。

“秀枝!”她父亲小声的喝道。

“韩助国,你休要插嘴,你懂得什么?”秀枝立刻将矛头指向亦子父亲。

秀枝这么一喊,亦子心里不禁一紧,眼前有一瞬间都是黑的,然后是一张白脸,棕黄色的眼珠。她父亲可不是好脾气的人,要是打起来,真是丢脸,更是可惜了这些盘子碗的。

她父母以前经常吵嘴,厉害的时候,家里摆设的东西都难逃厄运,韩助国从来不打人,但摔东西,苍白的粉碎的瓷盘粉,是亦子对童年最深的印象。

每每回忆起那样混乱的场面,她都会皱紧眉头,其他的意念立刻充斥过来,她潜意识里是要排斥的。

可出乎意料,助国虽然脸色极为不好,但也没有立刻回嘴,而是直起腰,先抬头看了眼木梓和亦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或者说,是没得到机会说。看到他父亲这个样子,亦子鼻子竟然一阵酸痛,她印象中的父亲绝对没这样低声下气过。

斯德哥尔摩效应!她脑子继而闪过了这个名词。

“您这菜炒的真好,什么时候,得……教教……我呀。”木梓带着笑,看着秀枝道。他这后半句话说的真不易,他本是想说,“教教我妈”的,可这么一说,岂不是让亦子母亲更生气,继而想说“教教我爸”,但这样岂不是又打了亦子父亲的脸?

亦子听了,眼前又黑了一次,她微微转过头双眼不可思议的瞪着

木梓。

“谁说这菜是我妈炒的?她不会做菜呀!”亦子用眼神嚎叫道。

“额……”木梓回过去的眼神就像一只待宰的傻狗,窘迫的要死。

“呵呵,那是,还是木梓的嘴巴好。”秀枝也翘起她的红嘴笑道,端起酒杯,自顾自的抿了一口。

秀枝的笑声一落,屋子里一下子寂静起来,亦子瞬间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亦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快吃哈,都凉了。”助国突然加了一筷子金针菇过来,打破这渗人的寂静。

晚上九点半,亦子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她卧室在阴面,被子散发着潮乎乎的味道,她不讨厌这种味,把它盖到头顶,直直的躺着。

门外传来两个男人的醉酒声,每个从口里蹦出来的字好像都沾了粘液,黏在一起辨别不出是什么。

亦子是第一个离开饭桌的,她受不了,各自心怀鬼胎,却还要装作无所事事,心平气和。各种客气讨好或者刻薄的话便夹杂着鲜美的鸡肉,饭菜味弥散在整个餐厅,挥之不去。

第一次早于凌晨躺在床上,真的难以入眠,不堪回首的往事全涌进她脑海中,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可憋着又难受。

她想起了自己的眼睛——八百度的近视。

近视眼终究迫害了她,虽然初一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关于近视的抒情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褒奖并被选为范文。

她小学五年级戴的眼镜,因为这个,秀枝还狠狠的教训了她好几次,说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才把眼睛看坏,为此还和木梓母亲冷过今天脸,虽然都是嘻哈的在嘴边掠过。

秀枝之所以会把亦子的近视和木梓联想起来,是因为木梓家的彩色电视。亦子小的时候,一般家庭里称个黑白电视就不错了,可是木梓妈追时髦,彩色电视机刚一时兴,就立刻买了一台,整的天天有许多小孩子,还有闲在家里的妇人到她家蹭电视,亦子自然也跟着去,而且她还受着照顾,每次都可以坐在最前排。

那些在小箱子里闪烁的花花绿绿,最终都在她脑海里混沌成一片片闪着光的黑,唯一留在她脑海里的,是一个斗牛比赛,但只残存了几个镜头,一把锋利的闪着金属光芒的长剑,毫不犹豫的刺进那只棕色皮毛的愤怒的斗牛后脊,瞬间,那条生命披上鲜红的死亡旗帜。

但她对这个并不是很上瘾,新鲜劲一过,就没再享受她的特殊待遇了。现在想来,她还是比同龄孩子懂事早的,她不看电视,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自己的作业,她小学乃至高中,都是对学习特别在意的人。

近视来的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只是那一段时间她懒得抬头看黑板,不知为什么,就是懒得抬头

去看,所以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近视,每次要抄板书,都不看,老师一边读她就一边写下来。所以她的速记本领是从小就练就了。

若不是因为做错了一道简单的数学题而被老师留下批评教育,她也许都不知道近视眼这个名词。

她还记得那个严肃的老师,带着厚重的玻璃眼镜,瞪着大眼,镜片后的白眼球里纠结着血丝。

“这个是什么符号?”她指着卷子上一个黑乎乎的点。

亦子看不真切,她又被那女老师的样子吓到了,戳在原地,小声的,支支吾吾的。

“我看不清楚。”

“你不知道!你天天学什么呢!”那老师立刻拍案吼道。

从那一刻起,亦子开始讨厌老师了,也讨厌学习,可是,她终究是懂事的,她忍着所有,她必须踏实的走完自己的学习生涯,不仅是因为她出生在教育制度的中国,更因为她晦暗的家庭背景。

也是那一次,她才知道自己有了近视眼,是解释清楚后老师用奇怪的语气告诉她的,那种语气,有蔑视,有惊喜,还有一丝同情。

秀枝带她配眼镜,一个叫做标准眼镜的不大的店面,进去后,里面也是弯曲的。挑镜框,选镜架,都是秀枝一个人主张,模糊中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母亲踌躇的样子,但也只有一眼,之后便倏忽不见了。

当镜面与实现重合时,她的世界突然出现了许多真相,站在她们对面一个双颊微红的挺帅气的男孩此时在她眼里则立刻变成了张着一脸痘痘的恐怖分子……

视线突然变得清晰,让她心情也好了,虽然她回来的一路上都是伴随着秀枝的埋怨。

可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到自己当时是多么幼稚,秀枝当时给她配的眼镜是最便宜的,一共才七十块,而她的眼镜当时只是假近视,如果当时去大医院配正规眼镜就可以矫正好。

就是这点上,她一受到眼镜带来的困苦就会立即想到秀枝。

只是她也明白,自己的近视还是因为自己,本来配眼镜的那人说,在没事的时候就把眼镜摘下来,不要总带着,多做做眼镜保健操等等一系列善意的嘱咐,可亦子终究是因为太懒而没有照着做。

她不能把这样的过错全归咎于她的母亲。

更何况她那段时间还享受到了喜悦,就是带上眼镜立刻就有一种文艺范,独一无二的喜悦。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隔着眼皮,鼓出来了,凸凸的鼓出来。

她的手指用力,把眼球往里按,突然想着,要是过于用力,眼球会不会掉进眼眶,从嘴巴里出来?

幸好她最终也没忍心试试眼球到底会不会从嘴里出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