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章 葭之语

捌章葭之语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诗经·国风·桧风·隰有苌楚》>

自打暑假以来,泠锐就特别容易犯困。以前他不到天亮是不会睡的,现在天还没黑就想往床上赖。昭明说,是因为他体内的灵在不断消耗肉身元气,如果不早点儿学会运气调和把灵完整吸纳,他的肉体会被灵吞噬。

被吞了,不正称他们所意?

狐摇头:灵吞骨血会自成一体,到头来谁也得不到。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他必须修炼,而且要废寝忘食地修炼。泠锐怀疑妖的时间观念是不是和人类不一样,从昨天狐狸出现到此刻才过了一天而已,狐就急不可耐地跑来问:“学会了吗?”

泠锐还没发火,昭明蹦出一句:“零,人类不可能朝夕之间就炼成大器,电视上那些都是骗人的东西。”

狐惋惜地叹了口气:“好吧,再给他一天时间。”

“一天!”泠锐嚷着刚站起,背后昭明硬生生把他压回坐垫上:“加油吧,不要睡着哦。”他拍拍他的肩,在他周围施出一圈布满冰刺的冰墙,间隙紧密,几乎不能让他移动身体,丢下一句“想办法用体内的热气融化这些冰吧”走出门去。

想要我的命您就明讲好了--泠锐的脸苦成一团。

早知这样就不和昭明站在统一战线了,还是小狐狸好欺负一些……哦,不行,这两只都不是省油的灯,随便跟着谁都会要人命!要不是自己肚子里有颗什么灵,可能早被他们弄死了!想到这儿,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也就这一点小动作,让一侧肩胛戳上冰刺,痛得他一阵低鸣却不得不硬头皮忍住,生怕大声叫痛动静大了再弄破哪里。

从小到大他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飙车跌伤弄断骨头那是他乐意,不在乎;在校军训可以逃,也不用这样熬,总之细数过往,即便他泠锐是有人养没人管的孩子,至少也是个“有·钱·的”有人养没人管的孩子,但凡他不乐意的事,一律不做,不行就用钱来摆平。可是,妖怪不需要钱--啊,泠锐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连忙拉回思绪,定神,继续感受体内的热气蒸腾。但没过多久,腿部的酸麻打乱了注意力,如坐针毡和麻木无感交替出现,弄得他全身发毛--古人练武功修心法都是怎么做到的,动不动就闭关一百天的,太假了!

泠锐就在这纠结的感知和意识之间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腰部以下真的失去知觉再也撑不住了,在暗叫不妙之中他瘫上刺尖,“哗啦”一声响,冰墙坍被压垮,他跌在地板上,身下一摊冰水以及血--还是戳破了。

看见狐狸和昭明紫的脸出现在视野中,他骂了句脏话,声音还是颤抖的,太冰了。想都没想,他抓过狐狸抱在怀里。

“放开放开放开!”小狐狸扭来扭去抵死反抗。昭明看了也纳闷:“你不是最讨厌毛皮么?”

“呸,老子快被你们冻死了。我不抱它难道抱你这块冻肉?”

冻肉?昭明眉尖抖了一下。

狐狸最终咬了泠锐一口逃开数十步之外:“明明那么烫还敢喊冷?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不许碰我!”

“什么授受不亲--”泠锐觉得脑子有些晕沉。

昭明也哭笑不得道:“连我的冰垒都被你化掉七层,怎会觉得冷。”

啊?也是哦:要不是冰墙已经融掉大片也就不可能一靠就塌了。泠锐想了想,翻手背摸自己额头:完了,高烧!

“我生病了。”

一句话让妖和狐捧腹大笑。

特别是狐狸,指着泠锐对昭明说:“他和你一样分不清体温的热和修炼的热。哈哈哈,一对傻瓜。”

“他好像确实有点不对劲。”

“我怎么看不出来。”狐狸挑眼微睨泠锐,他撑着身体,歪歪斜斜摸向书桌。他这是在找私人医生的紧急连络电话。

“咱不跟无知生物一般见识。”他哼哼着。

“你要干什么?”

“高烧成我这样会死人的。”

狐狸突然一跃,轻易就将他扑倒踩于脚下:“死?我现在要吸纳你炼出的灵,弄不好你还真的会死呢!”话音未落,狐狸的身形倏地膨胀,几乎塞满整间卧室,乌溜溜的毛发如钢针竖起,眼中放出血腥的红光。

“我的灵,还给我。”

泠锐好像听见昭明紫的叫唤什么,但巨大的轰鸣盖过了一切,包括他的意识。

昏死前,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在这条妖、狐和自己组成的食物链上,只有自己永远是呆在最底层的。

身体像是被拆散又重新组合起来似的,生疼生疼,泠锐记得他坠崖的时候也是这样痛醒的。刚要抱怨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倒霉,朦胧中看到一张脸,额上的皱纹还有下巴上浓密的白胡子:“季伯伯?”

“哦,醒了,他醒了。”

泠锐口中的这位季伯伯舒散皱紧的眉,欣喜地对床头另一个人汇报:“他真的醒了,这下可以放心了。”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啊,泠锐想起六岁那年他也是发高烧,同样一醒来看见了季伯伯,只是那时候他下巴上的胡子还是黑色的,他也是这样万分激动地对站在窗边守候的父亲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现在立在他床边的不是父亲--昭明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我按你给的纸片上的号码使用了这个东西。”他手里拿着电话机,晃了晃,“然后大夫就来了,还挺管用的。”

东西?好歹也要称之为“机器”或者“装置”吧。泠锐叹了口气。

“等等,你怎么会用电话的?”

“上网查的。”

一副很理所当然的神态让泠锐觉得这根本就是不值得吃惊的小事,可他还是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痛!不是在做梦。

“季伯伯呢?”等他坐起身,床头只留下一板退烧药。

“我让他走了。”

“出诊费给了吗?”

昭明一拍头:“呀,我忘了!古往今来大夫看病都是要给钱的。不过--”他又冷静下来并安慰泠锐:“不过他一来就被我摄取心智,离开之后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泠锐暗自提醒自己:算了算了,不要无谓伤神。

“对了,那只狐狸呢?”

“她啊,”昭明竖起拇指向后一比划,“她强行吸你的灵,结果也病倒了。按大夫的说法叫做‘传染了急性感冒病毒’什么的,正躺在对面房间。”

“连它生病也要给季伯伯看?”应该看兽医才对。

“反正大夫不会记得……”

等不及昭明把话说完,泠锐挣扎着起身,卷着袖管就跑了出去:“小样,趁老子生病欺负我--咦!!!!!怎么是个女的!!!”

随后跟来的昭明挠挠脸:“你不知道?”

大哥,我又不是兽医怎么会知道动物的公母!泠锐黑了脸,这时才想起,小狐狸好像嚷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没想到还真是只母的!哦不,是个女的--看侧卧在松软被褥中的身体,和狐狸时的姿态有几分相似,至少看起来是一样的小巧。乌黑的长发抛在枕边,凌乱的黑丝下双睑紧闭,睫毛不时微颤,本应是姣好的眉型挤乱成一团,还没退烧吧,露在被褥外的脸颊和肩头都染着一层淡淡红晕。

“想不到人类的病灶那么可怕。”昭明靠在门口这么说,“也怪她贪心。活该!”

先前要痛贬狐狸的念头这一瞬早就没了,泠锐走近坐下,目光触及她后颈上的伤,心头一缩。

“不要可怜她。要不是我念出她的真名,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可……”泠锐犹疑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门口的昭明,昭明也直视着他。半晌,泠锐挤出一句:“对啊,你是镜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昭明隐笑,泠锐会想到什么他全知道,只是他不开口,等着他自己道出其中玄妙。

“怪不得你能制住狐狸,你早知道我告诉你的是假名,还从我这里窥视到真正的名字。”卑鄙、太卑鄙!

“哼,你应该庆幸我知道了正确的名字,否则你真的就死了。”昭明面色冰寒,似乎也恼了,“不管你是为什么要替她掩饰,都不值得赔上自己的性命。你我她,鼎立之势绝对不能破坏。”

泠锐垂下头,昭明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很多细节他还不太明白。

“不论你从她那儿看到了什么,那些都是她的记忆不是你的。你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她影响了?唉,说不定等你把灵完全转化,就能摆脱了。”对泠锐深看一眼,昭明退入走廊的阴影之中。

真的?从狐狸眼中看到的那些影像那么真切,就像自己遭遇过一样,只要学会修炼灵就可以忘记?

泠锐回过头,睡梦中的狐,现在应该叫她“零”了吧。

“昭--明--紫!”泠锐指着床上的零大叫,“为、为什么她没穿衣服。”

“你见过穿衣服的狐吗?”语气还是一贯的理所当然。

泠锐退烧后发现,时间已是第三天(周日)下午,他发现自己没了时间观,以为才过几个小时。手边退烧药的说明书吸引了他的注意:成人每隔六小时服药一次,儿童减半。心想,这千年的狐狸怎么着也应该是成人吧!好像她已经错过服药时间了,于是他来到客房--零休息的房间,推门只见一具光溜溜身躯趴在床上,被褥半挂在床边……可却一点也不香艳刺激,因为,那人身后有一条蓬松的黑色大尾巴!愣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是狐狸!母狐狸!

“你怎么没给她穿衣服!”泠锐红着脸堵在门口。

面对责问,昭明倒是很泰然,一动不动:“男女授受不亲,她自己说的。”又是那种语调,泠锐气结:“不是你抱她,她怎么会躺在这里?”

“我让大夫把她弄来的。”

软肋没捏住只好换激将:“我看你是怕她事后报复吧。”

“确实。”昭明坦然点头,“你不怕你去啊。况且你家也没有女装……”说着他双手抱胸指尖摩挲起下巴,思考状,“就算我不怕她也不愿意碰她,哪怕只碰一下也不行。我与她天生气息相悖,就像人类所谓‘磁场相斥’的道理一样,所以绝对不会‘授受’。”

“现在不是研究这种无聊东西的时候,”泠锐一指床上的零,“谁去给她盖上?”

“我连这间屋子都不想进。”昭明撇着嘴转身就走,泠锐这才意识到他似乎真的一步都没踏入过这里。

怎么办?留下泠锐一人苦恼起来:好好的狐狸不做,干嘛非要变成人的样子来为难我这个人呢?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不许偷窥我!”泠锐冲着昭明离开的方向挥拳。

一个可以随时窥视人的内心的镜妖,一个变成人还留一条尾巴的狐,泠锐头大了。

昭明微微笑着:泠锐最后还是退出房间把门带上,没有给零喂药,也没给她把被子盖好。别看他说话带粗口性格又冲动,骨子里还是很单纯的,他这样的人,会变成什么样的妖呢?

窗外天色渐暗,昭明拉起泠锐:“带我出去走走吧。”

“啊?”刚刚还命令他不许休息继续练习,怎么突然就拉着他就要出门,同时察觉他已经换了件黑衬衫,整装待发状。

“顶多再过两个小时狐狸就醒了,你想让她光着身子到处乱跑?”

泠锐倒很不在乎了:“她可以变回去啊。”

昭明摇摇头:“恐怕这段期间都不会变回去了。据我所知,能变成人形的狐定有千年之上的修为,但千年之狐势必有九尾,而这个叫零的却只有一条。在没吸纳灵之前连我都能捉住她,可才吸了你身体里一点点灵她就法力大增……”

“这……说明了什么?”

“如果你肯让我知道你从她心里看到了什么,或许我就能告诉你她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

泠锐狐疑地看着他:这小子是在诈我话?他想知道什么随便看看我不就知道了,还假惺惺征求我同意?

“她的真名是我推测出来的,才不是透视你得知呢。”昭明展出得意的笑,“涂山氏区区二十七氏族,哪个名号我不知晓,叫‘胡’的我没听说过,倒是知道有一支叫‘古月’,也不怪你文字游戏玩得火候不够,偏偏是锐你撞枪口:这古月族乃涂山最旺一族,妖仙魔各界无人不知呢。”

泠锐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只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其他更加特别的东西。”

此刻,昭明紫吟吟笑脸怎么看怎么觉得狡猾狡猾的,真怀疑这小子是镜子的事情也是假的,他应该是狐狸才对!

“哦,说我象狐?那真抬举我了,我可不敢当。”泠锐那一点小心思现在根本逃不过昭明的眼睛,他拱拱手,“走吧,天都黑了。”

“那零的事--”

“你决定告诉我了?”

泠锐一偏头:“说不说还不都一样,反正你可以随便挖人隐私。”

“你不同意,我就不看。”昭明这么说着迈步走出门外,夜风托起他的长发,发丝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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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指初生的芦苇,隐喻关系疏远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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