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救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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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宣传部为答谢省城专家和各区县文化部门的头头们,在仙峰大酒店订了几桌。因为座谈会占用不少时间,晚餐变成了夜宵。苏云骋没参加。秋未寒要赶午夜时分的火车去北京参加签约作家选题会议,需要做些准备,也回家了。剩下的人由冉欲飞和穆有仁率领,浩浩****分乘几辆大巴奔仙峰大酒店而来。

宴会厅里一片喜气洋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主桌就座,其他人分坐在另外几张桌子周围。穆有仁见老熊混在演职员桌上,便招呼他到主桌去:“你可不能往后躲,你是一号功臣!对了,夏珊珊呢?‘女一号’也得到这个桌上来呀!”

他四处寻找,却不见夏珊珊的影子。老熊说:“她和我一道下车,能去哪儿?也许是方便去了。”

冉欲飞悄悄对穆有仁掩耳道:“欧阳市长刚刚回来,正在楼上,何不把他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好呀!”穆有仁正想找机会多与欧阳举接近,连忙问,“他在哪个房间?”

冉欲飞告诉了他。

穆有仁让手下人安排大伙坐好,吩咐领班小姐布菜,自己则兴冲冲地乘电梯来到楼上,找到1818号房门,揿响门铃。

“进来吧!”传出欧阳举浑厚的声音。

门虚掩着,穆有仁径直走进去。欧阳举看到是他,多少有些惊讶;而更令穆有仁吃惊的是,他竟然看见夏珊珊斜倚在**。

“哦,珊珊,你在这儿,大伙儿还到处找你呢!”穆有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竟然忘了先和欧阳举打招呼。

“我以为是服务员来送夜宵。”欧阳举淡淡地说,“你是来找珊珊?”

“呵……不不,”穆有仁忙赔笑说,“今天《弄潮人》首演,请示苏市长后,在这里招待招待省里的专家。您没去看戏,我想请您下楼同客人们见见面,一道用个晚餐。——我告诉餐厅,把您叫的夜宵退了吧?”

他去抓桌上的电话,欧阳举止住他。

“不必了吧?文化方面的事有栾市长和欲飞分管,他们去就行了。再说,我已经吃过了。”欧阳举脸上浮出公事公办的笑容。

“您是常务市长,您能光临更能显得市里对文化事业的重视。”穆有仁不死心,恳求道。

欧阳举摇头,“算了吧,穆部长,今天在工地跑了一天,我也有些累了。很抱歉,我就不去了。”

穆有仁望望夏珊珊,欧阳举明白他的用意,说:“珊珊,你跟穆部长去吧!”

穆有仁刚闯进去时,夏珊珊猝不及防,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就自然了。既然已经被他看到,也无所谓影响不影响的,自己只是在副市长的办公处坐一坐,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个副市长一直对外说是京剧票友。但她还是从床边挪到沙发上坐下。见欧阳举对自己说话,她笑着回绝道:“我也不想去了,演了小半天,浑身筋骨都软了,再说啦——”

话音未落,又是门响,一个白衣白帽侍者托着一份夜宵走进来。

“瞧,市长大人请我客,我不吃也失礼呀!”

她开玩笑说。

穆有仁这才知道欧阳举是给夏珊珊叫的夜宵,只好讪讪地告辞。出得大门,他看走廊里无人,啐了一口,暗骂道:“果真外面传言不假,这贱货肯定早就和他有一腿了。秋未寒,可惜你这一肚子才气了,竟然还拿这个戏子老婆当成宝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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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穆有仁怏怏的神情,夏珊珊突然有些不忍。她是个软心肠的人,想想这位大部长在众人面前潇洒自如的风度,特别是前些时去自己家里与丈夫聊天时谈笑风生的样子,真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唯唯喏喏、笑容委琐的人就是他,也真切体会到“官大一品压死人”的旧话。

夜宵是一碗黑芝麻袖珍汤圆。在家时,夏珊珊也常吃它,为的是有养颜功能。“欧阳,你何必不给他好脸子呢!”她边吃边说,“穆有仁诚心想讨好你,你却是这种态度,多让他下不来台!”

欧阳举用鼻子哼一声,“他也有让别人下不来台的时候呢!”

“听说他一直想当副市长……”

欧阳举不客气地打断她:“珊珊,我不希望你替别人挣口袋,好吗?”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态度却很武断。夏珊珊生气地把碗一推,起身进浴室去了。

欧阳举没睬她,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穆有仁最近一段时间往他办公室跑得异乎寻常地勤,个中缘由他比谁都明白。苏云骋曾侧面征询过他的意见,似乎有意让穆有仁转到政府这边任职,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当然他也知道,苏云骋的态度并不坚决,倘若一把手打定主意想重用穆有仁,根本不必和他这个当副手的打招呼,冉欲飞的提拔不就说明问题了吗?他不明白的是,苏云骋为什么不在市委那边把穆有仁提起来,副部长升任部长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苏云骋另有人选?也许他对穆有仁的为人有所了解,不想让这样一个人掌控全市的舆论大权?不过,如果听取他的意见,让穆有仁当宣传部长他也不会投赞成票,因为那个位置是市委常委,不次于他这个常务副市长。

欧阳举与穆有仁的隔阂由来已久——岂止是隔阂,甚至可以说是宿怨。几年前,他在东钢当财务处副处长,为那个女老板挪用大笔资金导致无法按期归还,蓝盛戎要收拾他时,经旁人指点,他半夜找到穆有仁,请其代为缓颊。那时穆有仁还在报社当头头,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市反贪局直接经办此案的检察员。欧阳举一要求他不将此案见报,二要求穆夫人在案子定性方面给予关照。堂堂市报社长当然不会把东钢一个小处长放在眼里,穆有仁不但没给他面子,还引经据典地给他上了一堂革命导师关于廉洁从政和中国先贤洁身自好的道德教育课,恨得欧阳举牙根发痒。后来若不是柯援朝出面保他,那次他可能就躲不过牢狱之灾,更不用说当常务副市长了。世事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穆有仁做梦也没想到,当初拎着茅台酒上门拜访他都不待见的这个主儿,摇身一变竟然成为自己的上司。想必这小子会为自己的短视而不止一次地自扇耳光!想到这些,欧阳举暗自得意地笑了。

夏珊珊用毛巾裹着头发,披着薄薄的浴衣坐到梳妆镜前,旁若无人地化着晚妆。欧阳举放下思绪,坐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那张姣好的面容。夏珊珊白他一眼,不理他。

男人和女人对美的认同不一样。仙峰市名流圈子里公认的“三大美女”,苏醒热烈奔放,像冬天里烧得旺旺的炭火,时时给人以灼人的炙热;金洋子含蓄理性,像西欧的古典风景油画,更适合从远处欣赏,越品越有韵味;夏珊珊温和淑雅,像山间淙淙的小溪,一看就知清澈见底,既可跳入小浴,又能掬而饮之。男人们往往期望将这三种类型的“精品”都纳入自己的收藏架,他们喜欢不同风格的女人。而女人对美的理解则存在很大的差异,许多男人认同的美,反倒不被她们所看好。她们大多对自身的美更为自信,却不屑于承认别人的美,更不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更美。无论其他女人多么美,女人总能找出她的瑕疵。在美的认知上,女人更缺少公允和清醒。欧阳举属于男人中的“泛爱主义者”,仙峰市三个出了名的美女,他都认识。对金洋子他不敢有非分之想。虽然苏云骋从来没在他面前流露过什么,但以他的聪明过人,早就知道仙峰市这位最高领导心事所在,也正因为这样,“水荇居”是他亲自安排的,他却一次也不去过问究竟谁住在里面。对苏醒他固然垂涎已久,但只要苏云骋在位一天,他就不敢有任何草率举动,何况那丫头刁蛮得很,弄不好就会让他身败名裂,再说,他也实在畏惧柯援朝,所以只能以叔叔的名义撩拨撩拨她,吃吃豆腐而已。夏珊珊不一样,把这个貌似精明实际上却毫无心计的女人拢在自己怀里,他没有任何顾虑,也没费太大的工夫。夏珊珊带给他的快乐和刺激让他骄傲。对于一个爱慕虚荣、情愫浪漫的女人来说,让她得到所需要的感情慰藉,手头有宽裕的花销,在名流圈里能够经常亮相,就是最大的满足了。而他,完全有条件做到这些。

只是,欧阳举近来渐渐觉得夏珊珊也不像最初那么令他爱不释手了。他知道自己喜新厌旧的禀性,可是,哪个男人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呢?小巧玲珑的莎翎让他痴迷,苏醒身边那几个女模特都让他动心。比较起来,夏珊珊毕竟已经三十岁了,瞧,镜子里面的鱼尾纹不论怎么遮掩都若有若无地盖不住。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一点不假。

欧阳举心里感叹着,伸手摩挲夏珊珊的脸庞。一道红晕慢慢浮上来,她款款地转过身,握住他的手,眼里流露出渴望的光泽:“欧阳……”

欧阳举低下头,狠狠地吻着她,许久,又把她托起放在**,关掉电灯。

他突然觉得很亢奋,身体内有一种**在澎湃,屋子里的一片漆黑给他以想象的空间,朦胧中,他似乎是在搂着苏醒,搂着莎翎,搂着虚幻中的一个个玉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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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骋听着市劳动局长的介绍,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两个月前他就交代过,要尽快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广开就业门路,安排下岗职工再就业,尽量把全市的失业率控制在全省平均线以下,可是直到今天,他带着欧阳举、穆有仁和市里有关部委办局亲自来劳动局听汇报,这位局长还是满口困难,拿不出一点新招法。

锁龙湖遇劫虽然有惊无险,却使苏云骋深受触动。尤其那几个抢劫者自言是因为没有工作吃不饱肚子才出来做这种事,更令他这个市长觉得脸上无光。回来第二天,他就在市长办公会上提出,不能对企业流失人员不闻不问,更不能允许各企业任意裁减员工。他要求市劳动局下个文件,对市属企业各种名目的“减员增效”进行规范。自从上头提出提高劳动生产率以和国际接轨以来,不少企业如获至宝,纷纷打着“接轨”的旗号开展所谓的“国有企业改革”,而这种改革形式大同小异,都是尽量把人员减到最少。现在和计划经济时代不同了,企业规模不再按员工数量多少来确定,企业领导人的级别也不再看他管理着多少人,这就使“人多力量大”这句名言成为背时话,人均创效水平、综合利润率和上缴税额才是衡量企业高下的硬指标。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企业无原则地大幅度裁员,造成大批职工下岗。来开会之前,民政部门送给苏云骋的统计报表是,截至上月底,全市失业人员已经突破十万。对此,苏云骋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位劳动力学专家写的文章,按照那位专家的观点,这个数字与全市劳动人口的比例已经接近危险线,很容易变成社会动**的导火索。想起锁龙湖的遭遇,苏云骋对此确信不疑。

其实,与周围几个市比起来,仙峰市的情况还不算最坏的。北邻那个市,市委、市政府公开号召拍卖国有企业,据说全市中型以下市属企业都已经被私人买断,那个姓程的市长在省里参加会议时,被人们戏称为“程卖光”。许多原来的厂长或经理摇身一变成为私营企业主后,更是一手遮天,有些上千人的厂子,竟然只留用二三百人。这样看来,那个市的失业率肯定要大大高于仙峰市。但尽管如此,苏云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不想在自己眼皮底下再出个波兰的“瓦文萨”。

“你讲了这么多,我没听到一句建设性的意见!”见劳动局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苏云骋实在忍不住了,不客气地打断他,“今天我来这里,不是听你摆困难的。全省甚至全国都面临着怎么样抓好再就业问题,人人都知道难在哪里,用得着你来说吗?我要的是办法,是点子,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劳动局长头上见汗了,但显然不大服气,分辩道:“市委和市政府也没有个明确思路,让我们职能部门怎么办?”

苏云骋火了,厉声训斥道:“这是你这个局长说的话?都要市委、市政府拿主意,还要劳动局干什么?”

劳动局长嗫嚅着说:“我们正在分析形势,研究对策哩!”

两个月前就交代给你们的任务,到现在你还没研究出名堂!苏云骋更是怒不可遏,扭头问:“欧阳,你看今天应当如何收场?”

这句话明显是对劳动局去的,在场的人大眼瞪小眼,吓得不敢出大气。欧阳举是劳动局的分管领导,市长对劳动局不满,令他大丢面子,可他又不能不为部下圆场。刚才他就暗地里责怪自己忽略了苏云骋交代的这项工作,他一向跟随苏云骋的思路跟得很紧,唯独这次掉了队。

“市长不要生气,”他委婉地劝解说,“您的批评很中肯,对劳动局的工作是极大的鞭策。不过,”他用自责的口气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劳动局一个多月前就提出了方案,因为涉及到资金问题,报到我这里就被我压下了。”

苏云骋看着他,全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欧阳举不慌不忙地说:“他们建议市政府拿出一两千万来,按每个岗位一千元计算,可以在第三产业领域里买下一两万个岗位,优先把特殊困难家庭有劳动能力的人员安排就业,这样就可以起到一定的稳定人心作用。我考虑到眼下市里资金比较困难,所以迟迟没答复他们。”

看着劳动局长递过来的感激目光,欧阳举不动声色地笑笑。其实这是他临时想起的一个点子,只是为了让苏云骋消消火,也为了替部下开脱,他才说成是劳动局的建议。

见大家不明所以,欧阳举进一步解释说:“市劳动局要求各用工单位优先安排下岗职工再就业,每安排一名下岗职工,市里每月补贴用工单位八十至一百元钱,全年约一千元左右。按一万五千个岗位计算,需要一千五百万。”

“很好嘛!”苏云骋果然表示满意,责问劳动局长,“这么好的主意你为什么不说?”

不待对方回答,他表态道:“一两千万虽然不少,财政上还能拿得起的。我看可以办。劳动局搞个具体方案,欧阳,你和他们一起研究研究,然后提到市长办公会议决定。”

欧阳举笑着允诺,要在本周内做完这件事。

一场暴风雨眼见着平息了。苏云骋又从稳定方面讲了讲做好下岗职工再就业工作的重要性,对劳动、民政等部门提了几点要求。正讲着,秘书小姜进来,把一张纸放在他面前,他低头一看,是省政府办公厅发来的明传电报,上面写着:国家体改委政策条规司司长率领城市体制改革工作检查组到仙峰市听取汇报,将在今天下午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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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峰大酒店十楼的会客厅里灯火辉煌。本市的几家媒体记者们环侍在门外,苏云骋随和地与他们打着招呼。走进大厅,从围坐成一圈的十多个人当中,他一眼就看见了任天嘉,略略加快步频朝她走去,任天嘉也看见他,起身迎上前来。

一直陪坐在侧的郭斧要给两人互相介绍,任天嘉笑着说:“不必了吧?我们三十年前就认识了!”

苏云骋也笑了,握着任天嘉的手对郭斧说:“我们是老同学——大学同班同学,算来真有三十多年啦!”

两人互致问候,任天嘉把陪同她前来仙峰市的省体改委主任和她带来的六七个部下一一向苏云骋做了介绍,苏云骋也把跟自己一起上楼的欧阳举、栾副市长、冉欲飞、穆有仁以及市里相关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向客人做了介绍。

寒喧过后,宾主落座,照例先打官腔。任天嘉介绍检查组此来的目的,说:“国务院对各地城市体制改革问题十分重视,几次听取国家体改委汇报,并提出了具体要求。这次来仙峰市是到本省后的第二站。省政府认为仙峰市在这方面的工作有一定创意,代表了本省的水平。检查组希望通过与仙峰市各方面广泛接触,围绕有关城市建制、历史沿革、人文风俗、经济规模、中直企业与地方企业的关系、县区建设、农村规划、市政发展、远景展望等各方面的综合情况进行调查研究,最终能够从中总结出一些有规律性的东西。”

不过,对于城市升格这样的敏感问题,任天嘉丝毫没有涉及,似乎检查组这次来只是例行公事。

在任天嘉讲话当中,苏云骋留意看了她几眼。两人肩傍肩坐在沙发上,离得很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茉莉花香。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喜欢用同一种牌子的香水,两人相恋时,他曾到王府井为她买过这种香水。这种久违了的气息多少有些令他动心。在从市里赶来的车上,他无端地激动过一阵子,可是奇怪的是,当真正与任天嘉面对面时,那种孩子般急于见到她的心情突然淡漠了。而此刻,三十年前他就熟悉的茉莉花香又惹得他心旌摇动了。任天嘉今天穿着一套乳白色西式套装,是那种常见的职业女性喜欢穿的服饰,脖子上松松地系着一条豆绿色带白点的纱巾。北京风沙大,女人一年四季离不开纱巾,她也把纱巾当成自己不可或缺的饰物。尽管仍然娴雅,可是,苏云骋却在她脸上看到岁月的沧桑。他暗自掐指计算,从上次在北京相会,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能幻想她的容貌一成不变呢?

接上任天嘉的话,省体改委主任也讲了几句,无非是感谢任司长一行对本省城市体改工作的关心支持,希望仙峰市抓住机遇,充分展示自身优势,配合检查组做好调研工作,云云。

苏云骋作为东道主讲话,对任天嘉一行光临仙峰市表示欢迎,同时表示要按省体改委要求,实事求是地向检查组做好汇报。接着,他概括地介绍了仙峰市的基本情况,前后讲了大约二十分钟。这种介绍只是一种铺垫,也是一种礼节上的需要。因为检查组正式开展工作要在第二天,而详细汇报也用不着他这位市里的最高首长亲自作。看看大体过场走得差不多了,郭斧适时提出到餐厅用餐。众人逊让着鱼贯走出会客厅。

在“香格里拉”厅落座后,主宾们开始内容轻松的随意闲聊。苏云骋右首是任天嘉,左首是省体改委主任。他基本上是与任天嘉交谈。任天嘉告诉他,女儿在意大利已经取得硕士学位,并与当地一位第三代移民的儿子结了婚;她自己正和那个老干部在一起过,以后也打算到女儿那里去。她打听柯援朝和苏醒、苏畅姐弟俩的情况,苏云骋简单地向她做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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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天嘉计划在仙峰市活动一周。她把检查组成员分成不同专业,分别与有关行业接触,或座谈,或实地考察,或调阅档案文件,日程安排得很紧张。第三天,市电视台请求采访她,她不想过于招摇,因此婉言谢绝。金洋子便找到苏云骋。正好这天中午任天嘉回到酒店用餐,苏天骋带着金洋子一道陪着她吃了饭。

听到“金洋子”这个名字,任天嘉脸上浮现出亲切柔和的笑容。金洋子今天也穿了一件台里发的西服裙装,这使她看上去愈发显得亭亭玉立,站在一起,比任天嘉高出许多。任天嘉欣喜地拉着她的手,夸奖她的身材标致,皮肤光洁,气质高雅,说得金洋子既不好意思又有几分得意。

“任司长!”

金洋子刚一开口,就被任天嘉止住了:“不许这样称呼我哦,洋子。”她亲热地说,“你叫我任阿姨不吃亏吧?比如苏市长,你完全可以管他叫叔叔的。”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苏云骋一眼。

苏云骋有些尴尬地应和着。

“如果早晨知道是你来采访我,我肯定要答应的。”任天嘉爽朗地笑道,“吃过饭到我房间里,咱们可以聊一聊。——对了,你还需要摄像吧?”

金洋子告诉她,一会儿就通知摄像记者赶来。

检查组刚到仙峰市,金洋子就知道是任天嘉带队来的,顿时有一种想见见这位苏云骋一直心仪难忘的女人一面的冲动。究竟是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任天嘉的雍容大方、开朗亲切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极好,尽管她已韶华不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隐约可见焗染的痕迹,脸上也不像年轻人那样有着天然的光泽,但与她的实际年龄相比,看上去还是要年轻十岁多。金洋子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任天嘉,忽然,苏云骋说过的“优雅”两字跳入脑海,不错,她就属于那种气质,是真正的优雅,而且优雅当中隐含着高贵,这是她远远强于自己的地方。想必苏云骋念念不忘的也是她身上这份特有的气质。这么想着,金洋子心头油然升上一丝淡淡的妒意。

午后,任天嘉在自己下榻的房间接受了仙峰电视台的专访。金洋子主持的这篇访问记在当天晚上的“都市传真”节目里播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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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市里广泛考察外,检查组还分别去了泉灵、毓岚、后洼三个县。主要任务完成之后,苏云骋建议客人们到仙人山风景区玩一天,任天嘉同意了。

这天午后,苏云骋独自坐车到仙峰大酒店看望任天嘉。从她到仙峰市,两人还不曾单独见过面。事先他用电话和她打过招呼,她答应在房间里等候他。

任天嘉住在十八层,是一套外间会客、里间休息的高级套房。按响门铃,她拉开门,微笑着把他让到里面。

“这层楼有几间总统套房,听说你不同意去住?”苏云骋打量着房间里的布局,提起话头。

“我也不是总统,哪敢住你的‘总统套房‘?”任天嘉给他斟一杯茶,开玩笑说。她换了一件黑白格的半袖衫,脸上淡淡地施点脂粉,显得朴素而娴淑。苏云骋上下端详着她,没说话。

“你看什么呀?像不认识似的。”任天嘉面露微红,笑问。

“天嘉,你比以前丰满了。”苏云骋压低声音说,“更动人了。”

“你呀,不知道女人最怕别人说自己胖吗?”任天嘉自嘲地说,“该不是讽刺我吧?现在流行的是‘骨感美人’,对了,那个金洋子如果再瘦一点儿,可是符合当今的审美时尚。”

“真快呵,从毕业后我们只见了一次面,而且那次见面也是十几年前了。”苏云骋的语气里透出些许伤感。

“是呵,我们真是老了。”任天嘉也动了感情,用另一只手轻轻捋着苏云骋保养得很好的头发,“只是你还显得很帅气,可我们女人就不行,经不起时间的摧残。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苏云骋的脸上露出**:“天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惦记着你,放不下你,多少次想找机会去北京看你,可是一直没能如愿。你来了,真好,我真高兴。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任天嘉握着他的一只手,柔声说:“云骋,谢谢你一直没有忘记我。其实,这十多年来,我也没断了思念你,我还托人打听过你的情况,知道你过得很好,我为你高兴。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咱们俩没有白白同窗一场,这份情意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天嘉……”

“这次能看到你,我就特别高兴。本来,我可以不下来的,即使下来也可以不到你这个省来,就是为了要看看你,我才主动提出带一个组来东北。原先定的是春节后就来,后来国务院领导指示往后放一放,你知道当时我是多么失望。现在好了,看到你仍然这么健康,这么有作为,我真比自己受器重都高兴。相信我,云骋,我说的是心里话。”

苏云骋长吁一口气。任天嘉的话像汩汩的温泉流过心头,熨得他周身舒服。他也很感激她的温情。

沉默了一会儿,任天嘉把话题转到城市升格上来。她告诉苏云骋,由于国务院始终对这件事不看好,至少在短期内进入实际操作的可能性不大。她这次来,主要任务还是做调查研究,为下一步决策收集材料。她劝苏云骋不要过于看重这件事,还是着眼于往省里发展更好一些。

苏云骋苦笑:“省里?到我这个年纪还想往省里发展?玩笑话!”

“对了,”任天嘉坐直身子,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他的额头,用警告的口吻问:“我在省里可听到一点对你不太有利的传言——当然不是什么要害人物讲的——说是你和一个叫什么洋子的女记者打得火热!肯定是那个金洋子吧?”

苏云骋心中暗惊,嘴里却说:“哪有的事!她是醒儿的同学,常跑市委、市政府机关,当然和我接触多一些。怎么会有这些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而且还传到省里了?”

任天嘉笑了:“秀色可餐,倒是一件佳话。——金洋子嘛,年轻漂亮,举止言谈都够品位,别说你,我如果是男人,也不会不动心。”

见苏云骋要分辩,她止住他:“哎哎,你也别嘴硬,三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有什么毛病,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那天采访我时,我就看出那女孩子瞧你的眼神不对劲,绝对不止是下级对上级那种敬畏和崇拜。云骋,事业有成的男人受女人喜爱不是坏事,也很正常,只是不能让她们毁了你的前程。我劝你处理好这件事。”

苏云骋脸红了,不再争辩,但也没承认。任天嘉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说要跟苏云骋去家里看看柯援朝。

“三十年了,我怕连她长得什么样都忘记了!”她不无戏谑地说。

苏云骋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晚上派车来接她。

58

苏云骋住的二层小楼是日本人占领仙峰时期建造的旧式单体别墅,足有六十年历史了。这一带历来是仙峰市上层人物聚居区,市里的要员们几乎都在这儿住,此外就是东钢的头头脑脑及文艺界的一些知名人士。照时下那些设计新颖、造型前卫的欧式、美式住宅来说,这些花甲老楼房间狭小,低矮昏暗,确实算不上什么好房子,前几年,蓝盛戎出资将这一片六十多幢旧楼彻底翻修一遍,又为每家修了铁艺围栏,加植了花草树木,才使这处被老百姓戏称为“仙峰市的中南海”的小区像了点样。

夜幕初垂时分,苏云骋的司机把任天嘉接来了。听到汽车鸣笛,苏云骋和柯援朝一同走出来,在大门口迎候。汽车在院里停下,苏云骋快步上前拉开车门,任天嘉从容走下来,笑盈盈地与他打个招呼,径直过去握住柯援朝的手:“小柯!”她爽朗地大笑着,“我们俩通了那么多次电话,却是难得见面。我在车上还在猜测现在你会是什么样子,真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柯援朝也热情地摇着她的手笑道:“五十来岁的人了,哪还说得上年轻!天嘉,你倒是很有韵味的,一看就是从大地方来的人。”

“是吗?你是从口音上听出来的吧?”任天嘉戏言说。

苏云骋往屋里让着两位女士。任天嘉打量着花团锦簇的小院,玩笑道:“云骋,你这市长当得够腐败的啦!——在北京,副部长也住不上这么气派的别墅呀!”

“若说我政治上犯错误倒有可能,腐败嘛,我还真承受不起。”苏云骋也半真半假地说,“地方诸侯在地位上赶不上京官,只好在待遇上找找平衡了。各地都是这样的。”

说笑着进到客厅,宾主分别坐下,张妈送上茶点,任天嘉礼貌地点头致谢。

柯援朝不为人注意地悄悄打量着任天嘉。像任天嘉一样,这一下午,她都在猜测今天的任天嘉会不会像早些年那样丰采依旧。任天嘉好听的京味儿一如电话里,妩媚中带着端庄;她今天的打扮也很有个性,雅而不俗。按年龄她大概比自己大两三岁,可从面相上看不出来,只是眼角浅浅的鱼尾纹告诉别人,这个女人已不年轻。相比较而言,柯援朝觉得自己并不在任天嘉之下,无论容貌、衣着、风度、年纪,似乎自己更占上风。接到苏云骋电话说任天嘉要来,她就精心妆扮自己。在这个不是情敌的“情敌”面前,她不能示弱。此刻,她忽然有一种占尽优势的心理,脸上的笑意也自然多了。

“畅儿,来见见任阿姨。”

柯援朝朝楼上喊道。

一阵沓沓的脚步声,身材颀长的苏畅慢慢走下楼来。也许是天太热,他没穿那件又肥又厚的“圣袍”,一件湖蓝色T恤衫,显得他清秀而俊朗。

“任阿姨好!”走到任天嘉面前,他微微躬身施礼。

“你应该叫姑妈才是。”苏云骋含笑更正道。

“叫什么都一样。”任天嘉慈爱地拉苏畅在身边坐下,脸上溢出浓浓的温情,“畅儿长得个子可真不矮,比你爸高吧?对了,云骋,在学校时,你也是这么瘦,这么精神的。”

任天嘉打听苏畅在上什么学,看些什么书,突然,她发现在他领口里挂着一只精巧的小十字架,惊讶地拿在手里,问道:“怎么,你信这个?”

苏畅脸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自豪地说:“是啊,我是上帝的使者。”

苏云骋的脸色沉下来:“别听他胡说!——这孩子,成天不务正业。”

“看你说的,”不待苏畅反驳,任天嘉先替他打抱不平了,“信教也不是什么坏事嘛,何况宪法允许。你这一市之长也不能违反宗教政策呀!是不是,畅儿?”

苏畅遇到知音,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彩。任天嘉对柯援朝建议道:“我女儿在意大利留学时就来信说过,想抽时间研究研究天主教。我看有条件的话,可以让畅儿去那里开开眼界。孩子有这方面的兴趣,说不定能研究出点什么名堂哩!”

她扭头对苏畅说:“等回到北京,我给我女儿,哦,你得管她叫姐姐,我给你姐姐打个电话,让她帮你联系个神学院,去读上几年,回国后当个宗教学专家也不错嘛!”

“那可太好啦!”苏畅看也不看爸爸的脸色,激动地站起身,一反刚才的腼腆,口若悬河般说,“意大利是我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有梵蒂冈,有圣?彼得大教堂,有米兰杜奥莫大教堂,有威尼斯大教堂……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圣地,我真盼望着到那里接受教皇和红衣主教的亲自洗礼!”

柯援朝把儿子拉到沙发上坐下,端详着他的神情,笑眯眯地问:“畅儿,你真是有志于从事宗教了?那我就拜托任阿姨给你联系个学校,正儿八经地学一学,不要再跟市里那些半瓶子醋教士在一起混了,好吗?”

苏畅听话地点头。

看儿子上楼去了,苏云骋不满地瞄了柯援朝一眼:“这孩子就是让你惯坏了。”

柯援朝叹口气,对任天嘉说起苏畅的情况,话到伤心处,眼圈不禁红了。任天嘉开导她,说既是这样,让他按自己的爱好发展未尝不是好事。她答应设法为苏畅联系个条件好一点的寄宿学校,好在她女儿在意大利,多少能照料他一些。

任天嘉拿出从北京带来的几份礼物,其中有给苏云骋买的一套名牌西服和一双做工考究的皮鞋,她知道他是个很注意仪表的人;给柯援朝的是一件黑色纱质长袖上衣和一条黑色车线中裙,灯光下,纱衣上一团团暗花隐约可见,很是新潮,从包装上看价值不菲;给苏畅的是北京的男孩子们都喜欢的电子吉它。

“醒儿不在家,我就没给她带什么东西。”任天嘉解释道。

苏云骋虽然隐约有些不安,但看柯援朝一副很真诚的不过意模样,也很是感动。他明白,任天嘉的这份情意,已经远远超出了和他的“恋人加情人”的关系,而是对他的全家的一份殷切关爱。

那天的晚饭,任天嘉是在苏云骋家吃的,这顿饭,她觉得是来东北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餐,甚至超过十多年前在北京大栅栏与苏云骋两人在一起吃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