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自己躲在家里,这两天陆善坤始终不敢外出,甚至在夜晚也不敢打开家里的电灯。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他除了睡觉和吃饭,几乎就逮着一个问题思考,他的余生究竟怎么办?
像这样过于深邃的哲学问题无疑只是在不断加重陆善坤的思想负担,他不由得又开始怀念起过去这半年多里的生活,他想,要是可以一直像那样下去就好了。
陆善坤转过身,从**坐了起来,破旧的枕头套已经从当初的白色变成了如今的灰白色,当中还透着一种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茶褐色,以及陆善要思考过度后所脱落的黑色头发。他叹了一口气,望向墙壁上贴着的那张《还珠格格》海报,海报中的赵薇和苏有朋却在瞪大了眼睛对着陆善坤发笑,陆善坤索性站起身将那张海报直接撕了下来。海报背后连带着脱落的白色墙漆和灰尘,一起掉落到了一个浅黄色的木柜上方,木柜上方铺着一块玫红色的床单,还摆着两床粉红色桃花图样印花的被子,以及两个印着“福”字的红色纸袋,纸袋中空无一物。
陆善坤无奈地望着眼前那片堆积在一起的红色和粉红色,他好像又想起了那个装满了粉红色人民币的行李袋,失落感强烈地刺激着陆善坤的内心。这时,一个画面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喃喃自语道:“对啊,他,他会不会离开之前把钱给了那个粉红头发的小鬼呢?但是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啊。”
陆善坤似乎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极具开发潜力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他实在很难想到其他更为合理的答案了。他认为从他见到那个粉红头发年轻男子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应该明白,这个男子既然可以随意进出艾薇的公寓,他和艾薇就一定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他想,他们肯定就是一伙的,艾薇先把我的钱偷走,然后为了安全起见,就把钱给那个臭小子,他们最后再商量把钱给平分了或者一起跑了。
“靠,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啊!”陆善坤不满地说道,一脚踢在面前的黄色木柜上。
可是现在艾薇已经死了,警察又在到处找我,我能怎么办呢?陆善坤想到这一点,不禁又感到一阵烦躁,可他一想到自己还有找回那五百万现金的可能性,似乎又显得极为不甘心。陆善坤仿佛在极力试图说服自己,要是我不知道就算了,现在被我猜到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反正艾薇也死了,我拿不到钱的话,又怎么逃走,能逃去哪?没有钱哪都去不了,但是如果我能找回那五百万现金的话,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个危险的想法正在一步步靠向陆善坤,他转过身走向一旁,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风险,万一正好被警察撞见怎么办?万一等下还没找到那个臭小子就先被抓了怎么办?
这时,另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是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有什么事情是没有风险的?你不记得你自己之前都是怎么劝人家参与投资的吗?你要像自己说的那样想,万一你成功了呢?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就会失败呢?”
这个声音刚刚冒出来没一会儿就得到了陆善坤的认可,他想,是啊,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成功了呢?不然我在这里继续等下去,警察肯定也会找上来的,不如主动出击,就像黄总教我们的一样,做人要主动一点,主动的人才能抓住机会和财富。
陆善坤毫不迟疑地掀开眼前那个黄色的木柜,从里面重新找出了一套旧衣服换了上去,准备从家里离开返回支木市。在陆善坤想通这个问题以及做出决定以前的两个小时,武忠早已经在手机推荐的新闻中读到了陆善坤被警方通缉的消息。
他完全没有想到警方已经对陆善坤发布了通缉令,究竟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武忠好一段时间,他想,只是因为那五百万现金吗?但是那笔钱不是子善自己的私人财产吗?这时武忠才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始终没有完全弄明白黄子善被关押的具体原因,他只能偶然想起几个“骗局”或者“投资”之类的词语。但是整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武忠的头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但在武忠看来,这些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他选择了一种最为简单的方式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只要找到陆善坤,拿回黄子善的五百万现金,还可以顺便把陆善坤一起交给警方,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
武忠又看了一遍那条新闻,自言自语说道:“果然,他是杀了人被通缉的,和那笔钱没关系。”
于是,武忠便没有再去思考这些事件之间的连接点,以及可能性,他心里仍是抱着那个最简单,最直接的目标,就是抓住陆善坤。但是要去哪找到他呢?武忠认真地又想了想,他想,交通要道肯定被警方守住了,陆善坤拿着那么多钱还能去哪?
武忠确实没有产生出任何过于明确或者严谨的想法,他只能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决定再次前往陆善坤的老家观音村去看一看。武忠开着车,沿着玉西江绕向支木市的最北端,再次穿过那道熟悉的隧道和盘山公路,直奔往观音村。
在武忠抵达观音村的那一刻,也正好是陆善坤从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立刻在村子入口附近撞见了彼此。陆善坤机敏地转身就跑,口中直骂道:“靠,还有这个武忠,我都忘了,怎么每次到了关健时刻就撞见这个王八蛋,真他妈的是我的克星!”
陆善坤跑向一条汽车无法行驶的小土路上,武忠也只能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紧追上去。毕竟陆善坤已经在观音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对于这座村子里有多少户人家,哪户人家住在村里的哪个位置,每个位置又是否有路通行,或者每一条道路能通向什么地方之类的问题,他也许称不上完全了解,但也多少心里有数。
武忠和陆善坤就这么绕在观音村,以及观音村附近的小山丘和树林里转了好一阵子,武忠又一次失去了陆善坤的身影。这时,陆善坤悄然从一座小山丘后方的树林里缓缓爬下,他本想拔腿就跑,不过转眼看到田地边停着一辆插着钥匙的摩托车,他想也没多想地就爬了上去。陆善坤发动摩托车驶向远处,一根黑色的可伸缩捆绑带从尾架处掉了下来,拖在泥地上,最末端的铁钩不时勾起路旁掉落的枯草。
一个中年男人从不远处的田地跑向泥路边,大喊道:“有人偷车了!抓住他啊!”
中年男人四下一望才发现四周的山头和田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只好奋力追了上去,又捡起几颗石头朝陆善坤远去的方向扔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人的声音才传到了武忠耳里,武忠出现在方才陆善坤滑落的山丘上,他戴着墨镜望向远处,在一片扬起的泥黄色尘埃中依稀辨认出了陆善坤的身影。
武忠转身走回了汽车里,然后一个调头往驶离观音村的方向追去。蜿蜒的山路如同一条盘着身子正在沉睡的巨蛇,武忠似乎不得不小心地开着汽车以免惊醒这条巨蛇,每当他想加速的时候,前方不是迎来一个将近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就是遇到另一辆迎面开来的车辆。而相较之下,驾驶着一辆摩托车的陆善坤则要轻松许多,武忠透过窗户往外望去,只见陆善坤已经飞速地从下一层山路转弯处拐去,在泥黄色的山坡和稀疏的树木群中消失不见了。
一直差不多到了进入支木市隧道口的位置,道路才渐渐趋于平缓,武忠望着陆善坤在隧道口处隐没的身影,他意识到现在就是追上陆善坤的最好时机。武忠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追了上去,“呼呼”直叫的凉风在围成拱形的山壁中四处乱撞,昏黄的灯光仿佛也在这阵剧烈的撕扯中坠入了时空的隧道,在武忠和陆善坤身上留下扭曲的光影。
忽然间,武忠按下一声长鸣的喇叭声,声音就像被放大了数倍般响彻整个隧道,仿佛一只被困的野兽,极力在奔溃之前想要找到一个出口。也是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吼,像一支利箭般从身后刺向陆善坤。陆善坤只感到阵阵冷风从身后穿过,他刚要回头却只看见武忠已经处在一个与他相互平行的位置上。不等陆善坤反应过来,武忠快速地将方向盘向右打满,把陆善坤逼到了边缘的石壁上。
陆善坤一时慌张就撞向了石壁,在“啊”的一声中倒了下来。
这时,武忠也立即踩下刹车,挡在了摩托车的正前方,留下车尾处闪烁不停的黄色亮光。黄色的亮光和隧道顶端淡黄色的灯光落在倒地的摩托车上,摩托车的后轮仍在惯性般地转个不停,与那根黑色的可伸缩捆绑带搅在一起。陆善坤似乎使尽了力也无法完全推开压在身上的摩托车,直到一个沉重的身影压在他身上时,他动也不敢再动了,只是本能地抬起手挡在前面,害怕地说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武忠走上前,把摩托车一抬甩向一旁,然后一把扯过陆善坤的衣领将他抓了起来,问道:“钱呢?”
一看到武忠这张严肃的面孔,以及那副反射出黄色亮光的黑色墨镜,陆善坤就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他那双看不清的瞳孔吸入一个无边的黑洞之中。陆善坤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无法自控的恐惧,与正从石壁上传来的阴凉,还有脚上正在撕裂的疼痛感纠缠在一起,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抽搐般的状态,抖个不停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在我这里,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在同一个时间里,另一名发胖的中年男子正开着车从观音村方向穿入隧道,驶向支木市所在的方向。在他进入隧道的一瞬间,他就和陆善坤此刻的感受一样,一阵强烈的阴凉正穿过挡风玻璃窗户扑向男子,男子神情迷糊地喃喃自语道:“妈妈,妈妈。”
男子忽然间松开了握着方向旁的双手,只剩下一只脚踩在油门踏板上,汽车仿若在隧道中画出一条鲜活的巨蛇。两辆朝反方向驶来的汽车一时看不清远处的情况,只见一道晃动不止的灯光在在石壁边缘处擦出微弱的火花,他们还没来得及刹停汽车,那辆失控的汽车就已经撞了上来。而发生碰撞的位置恰好就在武忠和陆善坤所处的位置上,三辆车辆在撞击中冲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时,武忠回头一看,刚想拉着陆善坤跑向远处,那辆失控的汽车已经撞了上来,直撞向武忠的汽车,然后把武忠和陆善坤一起挤压在冰冷的石壁前。“嘭”的一声接一声,两道剧烈的花火一瞬间燃亮了这条隧道,浓郁的汽油味弥漫在空气中,它们和不断钻入的热风挤在一起,迟迟无法从这片闭塞的空间中寻到一处可以逃脱的出口,只能在接二连三响起的爆炸声中再次撞在了一起,留下滚滚浓烟和越烧越旺的焰火。
武忠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他也没想过在母亲过世后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自己也紧随着母亲的步伐离开了。他倒在自己心爱的汽车旁,任由火焰在自己的身上不断蔓延,烧焦的气味还没来得及迸裂出来,汽油的气味又将它盖了过去。在红色的火光中,武忠的墨镜渐渐融化成一团黑色的**,与他的双眼、还有正在逐渐变得焦黑的面孔融到了一起。黑色的**不断钻入武忠裂开的皮肤表面,就好像它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试图要给它的主人保留一副全尸,保留一张完整的面孔而做出孜孜不断的努力。
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武忠好像突然之间理解了,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一种虚无的,渺茫的,空****的轻薄感。他感受自我的意识漂浮在这片浓烟中,望着火光下的自己,他的面孔,他的身体,他的记忆以及他的存在正在慢慢地化为虚无。他好像也明白了,其实他哪也去不了,哪也都不可能再去了。从他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被困住了,困在一种永远无法挣脱的永恒之中,就和那些未被揭示开的虚无一样,存在于无法存在的存在中,变成了一种无法消解却又在不断消解的存在。
而他的意识也在慢慢地变得单薄,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正在消逝,又好像他什么都已经意识不到了。只有在很短很短的一瞬间里,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何萍,想起她在自己没房没车的时候也依然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想起她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包容。他突然开始担心起来,以后谁来照顾她呢?
可是武忠却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难道一直以来不都是妻子在照顾着自己吗?他想,是啊,如果没有了她,我的人生该多孤独,多无趣啊。他从没想过自己在死亡的这一刻里,心中所溢满的原来是自己对妻子无尽的思念,他多想像过去一样陪在妻子身旁,单纯地陪在她的身旁,只要她在就安心了。武忠终于想明白了,人死了会去向何处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他应该所关心的其实是人在死亡之前究竟能到达何处。
只是一切已经太晚了,武忠对妻子的思念和他意识一起渐渐消散在了这片黑色的烟雾中。他试图挤在它们中间,跟着它们一起奔向远处的隧道口,奔向那道灰色的亮光,然后作为一种已经被消解了的存在漂浮在空气中,飘向妻子所在的方向。
不久前,在武忠追逐陆善坤的过程中,凤英九正在走访排查陆善坤可能出现的区域,结果意外地在一处自建民房巷子口附近的垃圾桶旁注意到一个捆着透明胶带的黄色行李箱。凤英九看着那个黄色的行李箱,脑海中闪过监控录像中陆善坤与艾薇发生冲突的画面。她急忙与两名警察将行李箱搬到一旁,撕下胶布,只见里面堆满了乱糟糟的衣服以及艾薇的缝纫机和象鼻神雕像。
凤英九交待将行李箱带回公安局化验后,她又走向一旁的私人家庭旅馆,确认了陆善坤曾经在此处居住的信息,以及陆善坤离开的时间。凤英九站在那张简陋的柜台后方,身旁是一名面色憔悴的女子,女子正一边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一边操纵着鼠标从电脑中调出旅馆前台处仅有的监控录像。凤英九一连重复看了好几遍陆善坤离开旅馆时的画面,她注意到陆善坤手里除了那个行李箱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凤英九不禁感到一丝怀疑,难道他没有找到钱吗?还是那笔钱根本不在艾薇的行李箱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调查的方向很可能就错了,如果陆善坤没有从艾薇手里拿回那笔钱,他会离开这里吗?还有那五百万现金究竟又去哪了?
就在这时,凤英九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个人赶往发生连环撞车案现场的隧道口,只见医护人员担着两个尚有一丝气息的私家车司机送往救援车的车厢,而另一名民警则跑向凤英九,将一张装在密封袋里的身份证交给了凤英九,上面显示的正是陆善坤的个人身份信息。
凤英九一边戴上乳黄色的塑胶手套,一边快步走向已经被熄灭了火的事故现场,最先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那辆失控撞在石壁边上的银灰色轿车,轿车的车头与石墙中间挤压着一具趴在引擎盖上的尸体,尸体已经被烧毁了大半边脸。凤英九在看见那仅有的一只眼睛惶恐地望向隧道顶端时,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陆善坤。凤英九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她的脑海里仿佛在一瞬间勾勒出了整个案发现场的画面,她转过身望向身后另外两辆撞在一起的私家车,心想,第一次撞击应该是在那边,然后第二次才到了这里,陆善坤当时是准备逃走吗?
这时,一阵恶心的汽油味飘了过来,凤英九的目光转向了一旁那辆已经被烧得半黑的汽车,汽车内部还剩下副驾驶座上粉红色座椅套没有被烧毁。一些模糊的画面忽然间从凤英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地面上躺着已经整个面部被烧毁的武忠,汽油正在一滴一滴地坠落于其身上。凤英九心想,他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停车?他停了车,还下了车,为什么?难道和陆善坤有什么关系吗?
正在凤英九思考之际,一声嘈杂的声音从武忠的汽车里传了出来,那一声怪异的音乐声源自武忠那台已经被摔裂的智能手机。凤英九靠了上去,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从座位下方捡起了那台手机。刚刚停止的手机铃声立刻又响了起来,凤英九望向隐约闪动着亮光的手机荧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辨认出那是动画片《海尔兄弟》的主题曲。
凤英九匆忙扭过头望向面目模糊的武忠,那些模糊的画面似乎正在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可她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留着平头的男孩的脸庞从她脑海里一晃而过。那一瞬间,凤英九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落,就好像她忽然失去了一名相识已久的好朋友一般,一种罕见的情绪波动似乎正在试图撞开凤英九那具坚硬的外壳。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手里握着武忠的手机,怔怔地站在原地。
很快,凤英九通过武忠身上的身份证就确认了他的身份,以及通过隧道口的监控录像也确认了当时整个事故现场的情况。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困扰着凤英九,一个是武忠为何要追逐陆善坤,另一个则是那五百万现金究竟去了哪里?是被陆善坤藏起来了吗?还是陆善坤根本没有从艾薇手里找回那五百万现金?还是说艾薇从天府酒店离开的那天晚上,他拿走的手提袋里根本没有钱?
但是现在面对陆善坤、艾薇与武忠的相继死亡,似乎所有问题都陷入了无解。不过凤英九在追查武忠身份信息以及行踪轨迹的过程中渐渐发现了他与黄子善之间的关联,昆山市警方还向凤英九确认了武忠曾经到监狱探望黄子善一事,这也更进一步让凤英九猜测出武忠追逐陆善坤多半也是因为那五百万现金。
结果,凤英九将自己的推测以及相关资料转递给昆山市警方后,一开始黄子善还死活不愿意承认。直到他听到武忠因为追逐陆善坤遭遇意外,两人在事故现场双双丧命一事,黄子善整个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紧接着,黄子善开始愧疚地哭了起来,他就一个人坐在审问室的椅子上低着头默默地哭了好一阵子才交待了事情的真相。他一边哭,一边自责地说道:“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死他的。”
凤英九眼看这个问题已经获得了解答,她又将注意力转回了那五百万现金的去向。凤英九坐在会议室的最前方位置上,说道:“立峰带一组人到陆善坤家里还有观音村附近搜一下,然后苏百万去跟进一下艾薇遇害前一晚出现在他酒店卧房的那个粉红头发年轻男子……”
话还没说完,凤英九就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起身走了出去,一个年轻的警员将一个崭新的文件袋交给凤英九,说道:“姐,周队让你跟一下这个新的案子,他说你这边也差不多可以结案了,他们其他人最近都在忙着扫黑,所以就让我把它交给你了,法医现在已经在现场了。”
凤英九接过文件袋,走回会议室里,继续说道:“我现在这边有一个新的谋杀案要跟进,这样,佳怡,你和箫剑分别再去查一查陆善坤住在那间旅馆里的情况,还有去问一下艾薇的姐姐和母亲,看她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艾薇的公寓也要过去查一下。好了,散会吧。”
凤英九将文件袋在办公桌上匆忙一放,办公室里的另一名中队长回过头对凤英九说道:“你真的不休息一下啊?别太拼了,案子办不完的。”
“不用,办完这个案子再歇吧,先走了。”凤英九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杯,一个人离开了公安局。
凤英九来到红星路8号钢铁厂家属小区时,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在住宅楼外接受一名民警的口供记录,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死老鼠的臭味呢,谁知道今天醒来发现这个味儿实在太大了,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我敲门,也不见他们家有人开门,好像这两天都没看见他们外出,我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就报警了……”
凤英九从民警身边走过,进入住宅楼中,拉开围起的警戒带,钻进了韦家芳家里。凤英九一进门就注意到客厅整面墙上贴着的奖状,奖状下方是一套陈旧的沙发,前方的茶几上则摆着一个红色的帆布购物袋,还有两袋水果。她走过去轻轻拉开那个红色购物袋,在一阵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中,几只黑色的飞虫紧跟着飞了出来。
不远处的主卧室里,一股更为恶臭的腐臭味正试图挤过那扇门框,冲入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凤英九走了进去,只见王汉东和韦家芳两具尸体分别躺在地上和**,血迹已经干涸的地板上掉落着一把同样干了的拖把。一名戴着口罩的警员拿着一台黑色单反照相机纷纷拍下现场的相关物件,而另外两名警员则在桌面上收取可能存在的指纹,以及柜子前方那张椅子上的灰色脚印。
“根据尸体的情况,目前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8月28号上午7点到11点之间,两名受害者身上都有一处致命伤口,目前推测是流血过多而死。从伤口的初步情况来判断的话,凶器可能是类似于剪刀一类的尖锐利器。”正在检查王汉东尸体的法医回过头看了凤英九一眼说道。
但是凤英九的目光却被那两只染了血的枕头、掉落的拖把、柜子前的木椅以及衣柜上方敞开的柜子给吸引了过去。她想,凶手是在找什么东西吗?然后意外被发现了,所以才杀的人?可是凶手究竟要找什么呢?为什么凶手本来要清理现场的打算突然又中断了?
这时,凤英九从主卧室中走了出来,依次走进浴室以及隔壁的次卧里,除了注意到凶手在浴室洗漱池上留下的痕迹以外,她在打开次卧衣柜的一瞬间,一个黑色的大型塑料袋从中掉了出来。凤英九好奇地打开黑色塑料袋,只见在好几件女性的衣服以及几个废弃的塑料袋中还有一个行李袋。凤英九把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拿在手里,行李袋上的红蓝条纹总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但这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凤英九却一时没有想起来。
凤英九又拿出那几件衣服看了看,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和一条破洞牛仔长裤,一条绿色的印花长裙,一件露肩泡泡袖白色短装上衣,一条白色流苏吊带裙,还有两件内衣以及一件抹胸背心。凤英九非常确定这绝对不会是死者韦家芳的衣服,而韦家芳的档案上也只记载了她有一名正在读初中的儿子,那么这些衣服会是谁的呢?
无论如何,凤英九还是决定将这个黑色塑料袋以及里面的所有物品都当做重要物证一起送回了公安局做检测。她刚回到公安局没一会儿,死者韦家芳的母亲许玉芬就出现在了问讯室中。许玉芬一见到凤英九就立刻哭诉道:“警官啊,你一定要替我们家家芳做主啊,怎么好好地就让人给杀了啊,怎么那么可怜哟!”
“你知道他们夫妇二人最近有和什么人结仇吗?”凤英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问道。
“他们怎么会和别人结仇啊?你到周边邻居或者单位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他们两个人有多好了。”
“会不会有什么人想到他们家里偷什么东西,或者找什么东西呢?”
听到凤英九这么一说,许玉芬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立刻停止了哭泣。她睁着眼,张着嘴望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的?”凤英九好奇地看着许玉芬,问道。
许玉芬迟疑了片刻后才说道:“小龙,我的侄子许小龙,他有时候会时不时地偷进我们家里,就是我家或者我女儿家偷些零花钱来用,但也不可能是他呀。虽然他也被我们抓到过很多次,我们也就只是教育他一下就过去了,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而且他从小就没了爸妈,一直和他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奶奶也过世之后,我觉得他也可怜,看他每次偷的钱也不多,我们就都由着他了。”
“我们会去查一查的,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们再通知你。”
许玉芬离开后,凤英九在电脑系统中试图查询关于许小龙的记录,系统中所显示出来的也只有许小龙的身份信息,而没有任何的犯罪记录。凤英九看着电脑屏幕中所显示出许小龙的模样,黑色的中分短发下是两笔浓眉以及一双如星光般闪耀的双瞳,他紧闭的双唇中似乎透着无法掩饰的不屑神情。她想了想,决定赶在下班前再到许小龙家里询问一番。
凤英九看着许小龙身份信息上所登记的家庭住址,她意外地发现原来许小龙家竟然和父亲家位于同一栋住宅楼中。她想,为什么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许小龙呢?
凤英九把车停在小区大门外,只身又走回了这片熟悉的环境中,她沿着狭长的走道攀上她过往甚少登上的楼层。最后停在了一扇和凤伟杰家一模一样的绿色木门前,凤英九一连敲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回应,犹豫之中,凤英九还是从走回了父亲家,翻出一根细小的铁丝以及一把尖刀。凤英九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不完全合乎规矩的事情,可她心中不知道为何存在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焦躁感正渐渐扩散,这股焦躁感仿佛在驱使着她作出这个大胆的决定。但同时她的直觉又好像在告诉她,她会在这间房子里发现些什么。
“咔”的一声轻微一响,门开了。
一阵沉闷的空气跌跌撞撞地朝凤英九迎面走来,在渐渐落下的夕阳中,悬于半空的白色和灰色似乎也被染成了闪动的金色。凤英九抬起手捂着鼻子走向许小龙的房间,房间里胡乱堆砌在一起的被子、衣服还有枕头散发出一股挥不去的汗臭味。夕阳的余晖穿过阳台,穿过阳台上晒着的几件衣服,仅余的微弱红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堆在了房间的角落处。
她停了下来,望着地上那个塑料饮料瓶制作成的烟壶,还有几根摆在一起的吸管和打火机,凤英九一下就明白了空气中这股沉闷的气息从何而来。她又走向一旁的书桌,随手拉出了最左边的抽屉,抽屉里除了好几个打火机还有三台旧手机外,在一本陈旧的老版《元曲三百首》书籍上放着一袋已经用去一半的冰毒,还有三小袋的可卡因粉末。
凤英九在许小龙家的房子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翻,始终没有找到杀害韦家芳和王汉东的凶器,也没有找到染上血迹的衣服。她只好走进厨房冰箱里扯出了四个保鲜袋,分别装起了抽屉里的毒品,地面上的白色吸管,一个打火机还有门口旁边放着的一只红色运动鞋。
她想,如果凶手的指纹和脚印都能与许小龙对得上的话,他会在吸食了毒品的情况下动手杀的人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得加快速度了,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也先不管他究竟从韦家芳家里偷走了什么,任由他待在外面,危险太大了。
本来以为可以下班回家休息的凤英九没想到自己又选择开启了一个漫长的加班之夜。在她赶回公安局前,她再一次走进了父亲的房子里,打开冰箱取出一袋没有开封过的面条,剩余的鸡蛋和西红柿,简单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她坐在那张熟悉的浅蓝色塑料小方椅上,椅子上原本贴着的动物图案也早已经脱落,只剩下边缘处仍未被完全抹去的黑色黏胶痕迹。凤英九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年少时的生活,面对常常宿醉以及上夜班后躺在卧室里呼呼大睡的父亲,她似乎从小开始就不得不学会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庆幸的是她从来对“吃”这件事情就没什么太大的追求,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或者两个包子基本上就能解决她的一顿午饭。
可是此刻坐在这间房子的客厅里,凤英九却感到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就好像正是因为她对这间房子太过于熟悉,以至于她似乎从未认真或者细致地打量过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望着正前方电视柜旁边摆着的三个大玻璃罐,三个罐子里统一盛着浓郁的深褐色**,里面又分别装着鹌鹑、蝎子以及一条卷曲着身体的乌梢蛇。
凤英九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对父亲也同样存在着一种和这间屋子一样的陌生感,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过去和他的成长又是什么样的?他为什么最后会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以及他内心的真正需求究竟又是什么?凤英九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她只是单纯地把与父亲之间的相处默认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模式。直到父亲的离去,她才意识到原来在他们之间存在那么多的疑问,以及从未得以深究过的过去。
她想,先忙完这个案子再回来把房子收拾一下吧。
第二天一大早凤英九就收到了化验的结果,得知许小龙的指纹还有鞋印与案发现场所取得的结果基本一致,他们便将许小龙列为了韦家芳与王汉东被谋杀一案的头号嫌疑犯。而当凤英九再次找到许玉芬,问及许小龙吸毒一事时,许玉芬却好像遭受了打击一般,忽地一下靠在了沙发上,沉默了半天才说道:“真是报应啊!他刚刚出生半年的时候,他妈妈就是在抱着他回家的路上被一名毒贩抢劫杀死的,他怎么还能吸毒啊!真是报应啊,没想到连我们家家芳也遭了殃,我以后要怎么和他们交待啊!”
倾听许玉芬述说的过程中,凤英九似乎越听就觉得这件往事越让她感到熟悉。她好像渐渐地想了起来,1999年刚刚入秋没多久的那天下午,独自放学回家的凤英九和其他人一样簇拥在小区的住宅楼旁边,望着一个白皙的女子倒在楼梯口处,她的小腹前露出水果刀的刀柄,鲜血浸湿了她身上的印花衬衣和蓝色牛仔裤。而在一旁的楼梯上方则站着另一名中年女子,那名中年女子正是许玉芬,她手里抱着年仅半岁的许小龙,许小龙在许玉芬被割伤的臂弯里哭个不停。
当时年幼的凤英九看见这一幕似乎也不觉害怕,她甚至还直望着那名抢了钱包后逃走的毒贩,然后挤过人群,跟着跑了上去。凤英九刚跑到小区门口不远处的小卖部前,她就看到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将毒贩制倒在地,给他扣上了手扣。她清楚地记得那名毒贩在被押上警车时的表情,毒贩透过警车上的玻璃窗户望向凤英九,在他那双浑浊的双瞳中,凤英九仿佛看到了一棵正在枯萎的树木,已经透不出丝毫鲜活的气息。
那时候,她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那却也是她在生命中第一次见证了一个完整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责任感应该做些什么,她还没想清楚,身后小卖部里传出的音乐声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转头望去,只见电视机的屏幕里正在跳出《还珠格格第二部》的片尾曲画面。
凤英九走了上前,掏出一张一块钱买下了四颗大大泡泡糖,转身往家里走去。这时,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跟在凤英九的身旁,不时又从她双脚间的空隙处钻过去,然后消失在了远处围观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