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还未亮,艾薇就从套着白色被套的被子里爬了起来,空调吹出冷风的呼啸声在整个房间四处打转。他看了一旁的许小龙一眼,许小龙正疲惫地仰面躺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上,他**的身体似乎比起上一次艾薇见到他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随着他起伏的呼吸,他那双干涸的双唇似乎正从中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双颊附近的咬肌也因为他磨动的牙齿而不时发出颤动。

艾薇一眼就看出了许小龙没有戒毒的痕迹,他身上所呈现出的特征就和艾薇曾经的同事普雅,还有坤龙的一部分下属一样,从外表上几乎难以看出他们与常人有何不同。甚至就连脸上不断生长的青春痘,如果不了解的人可能还以为那只是体内激素变化所导致的现象。但是艾薇看着许小龙越发瘦弱的身体,还有那阵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磨牙声,他明白许小龙已经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从中解脱出来。

他想,我没那么伟大,我也不过一个可能连自己也救不回来的普通人而已,所以没有办法陪你去完成这个过程了,对不起,小龙。

有时候,艾薇也感到有些怀疑,人们所谓的“上瘾”是否真的能成功戒除。他站在床边穿上内衣之时,又回头看了许小龙一眼,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想起直到父亲被人杀死之前,曾经也说过无数次要戒掉赌瘾,曾经确实也成功地戒除了很长一段时间,比如重新组织家庭那段时间。可他最后还是又一次走了回去,直到死亡。

艾薇每一次想起父亲,尽管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但他依旧没有办法不怨恨他。他重复回想过许多次自己短暂而破碎的一生,如果苏波不是自己的父亲,兴许艾薇也不需要在他还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就经历如此之多的磨难和黑暗。可他却又改变不了苏波是自己父亲的这个事实,他也始终狠不下心对他撒手不管,曾经他也跪在金色的释迦牟尼佛佛像面前询问,究竟人的一生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好的?究竟一个人如何才能彻底摆脱生活的不堪,才能获得幸福?

释迦牟尼佛无法对艾薇的提问作出一个圆满的答案,他所能给予艾薇的只有在漫长沉默中一次对自我内心的观照。艾薇这一生当中从未读过任何一本佛经,他只是按照其他人所指导的仪式,在形式中完成了某种传统,所以他始终无法真正了解释迦牟尼佛的意图。他以为释迦牟尼佛的沉默是一次消极的回答,在这个消极的回答中似乎无意地肯定了轮回的存在与价值,肯定了每个人所无法消解的一生,无法消解的磨难与不堪。

他想,也许这就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吧?谁叫他是我爸爸呢?

苦难成了艾薇努力挥别,却又无法舍弃的纠缠。每一次一旦艾薇所经历的苦难开始陷入重复,开始在重复中不断加深时,他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他想,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现在会变成这样吗?至少他没有染上赌瘾的话,我的人生也会变得轻松许多。

此刻,艾薇看着许小龙,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想再一次陷入这种相似的苦难和纠缠之中。虽然他明白自己早已深陷泥沼,甚至可能无法成功走出这片泥沼,但至少他在争取和挣扎,以及试图作出改变。可是他们两个人一旦走到了一起,他们只会一起死在这片泥沼之中。

艾薇套上那件橘红色的短袖上衣和黑色印花半身裙,重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穿了上去。然后他一只脚跪在行李箱上方,沿着四周拉上了拉链。他提起行李箱,挂上单肩链条手提袋,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许小龙一眼,小声说道:“保重吧,小龙。”

直到艾薇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酒店门口前的这一整个夜晚,陆善坤除了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饮料以及一包香烟以外,他几乎整晚都离开过那三个垃圾桶。陆善坤依靠自己曾经深陷苦难生活中所培养出来的坚韧性,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四周这片恶劣的环境,他把从小卖部处要来的两个红色塑料袋铺在地板上,自己就这么靠在墙边度过了大半个夜晚。在这样一种极其不舒适的环境和姿势中,陆善坤始终无法安然入睡。再加上他总担心会跟丢了艾薇,基本上头颅刚刚晃过一边就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立刻又醒了过来,警惕地望向快捷酒店门口。

清晨五点二十一分,黑夜处于暗蓝色与深灰色的交界处,准备一步步退下舞台。陆善坤随手看了一眼手机,又站了起来,站在绿色的塑料垃圾桶后后,无精打采地解开裤子准备撒尿。也正是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酒店门口。

艾薇提起行李箱走下台阶,眼看门前一辆出租车也没有,他只好步行往汽车站方向走去。

看到这一幕,陆善坤的睡意一瞬间就全都消散了,他连尿都没撒完就急忙抽起了裤子,准备朝艾薇身后跟上去。他想,真是苍天有眼,菩萨保佑,我这一晚上真是没白等,现在只要等到艾薇就都值得了,看我这次不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婊子。

想到这里,陆善坤又有些顾虑地回望向快捷酒店,担心许小龙或者武忠会从后方跟上来。心想,不行,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万一引起什么大动静,武忠或者那个粉红头小鬼跑出来,我就惨了。

陆善坤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艾薇身后,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艾薇手里拖着的柠檬黄行李箱。他心里似乎已经打定了注意,自己丢失的那五百万现金肯定就在那个行李箱里。

马路旁的玉西江正在发出一声声咆哮,像是在试图提醒艾薇有人跟踪他,又像是在帮助陆善坤分散艾薇的注意力。眼看四下无人之际,陆善坤一个快步冲了上去,伸手就去抢艾薇手里的行李箱。艾薇被吓得立刻叫了出来,他一回头看见陆善坤那张熟悉的面孔,惊讶又被加倍地放大了。

他们两个人在马路边撕抢着行李箱,艾薇刚想喊一声“救命”,陆善坤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陆善坤一时没收住手,把艾薇用力一推,另一只手则抢去他手里的行李箱。艾薇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玉西江边的围栏上,陆善坤眼看艾薇始终不愿意松开抓着行李箱的手,他情急之下只好把她一抱,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艾薇急忙松开手想抓住一旁的围栏。谁知陆善坤刚松开手,艾薇向后一仰,在“啊”的一声中坠入了玉西江。

在坠落的那一瞬间,艾薇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他感到一阵清凉的风正不断拖着自己下坠的身体。在这个下坠的过程中,他好像超越了某种他不曾拥有过的自由,也忘记了自己对父亲的怨恨,他突然间想起了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夏天。

“苏可,苏可!”

艾薇想起了自己还叫作“苏可”的那个夏天,那是1995年的夏天。那年夏天,著名歌手邓丽君在泰国意外去世,不仅仅是中国,就连整个泰国的媒体也都在跟踪报道邓丽君的死亡,纷纷提出猜忌。那一年夏天,艾薇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离婚,父亲也还没有染上赌瘾,他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总爱呆上艾薇,告知别人这是他的小儿子。然而艾薇却偏偏只爱跟着母亲和姐姐,所以在那一年夏天邓丽君去世后的两个月,母亲张丽梅带着艾薇和苏丽珍一起回到了老家支木市探望父母——也就是艾薇的外公外婆。

那年夏天的暑假,艾薇始终待在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里。他清楚地记得外公外婆家的房子位于四楼,站在阳台处就能看到对面另一栋抹上了淡黄色漆料外墙的住宅楼,住宅楼前方是一整排平行的杂物间,杂物间只有一层楼高,一部分居民们常常利用杂物间顶端的平整的空间晒制一些食物,比如酸菜或者腊肠。

艾薇就常常在这仅有三栋住宅楼的钢铁厂家属小区里与他新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进行捉迷藏的游戏。他想,一个叫韦家芳吧,好像有一个叫武忠,还有一个关系和我比较好的叫什么了?

艾薇没想到在自己人生最后这仅有的这段时间,他却在回想一个和自己已经毫无关系的童年玩伴。但他想起来的却是外公外婆家里那些泥黄色的木质门框和棕黄色的木质家具,主卧室的一座柜子上方摆着一台大型的黑色录音机,录音机上排满了各种各样艾薇看不懂的调控设置,他每次都只会使用卡带播放盒下方的那六个按钮。

艾薇记得在八月的某一天,外公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去了小区门口与其他人下象棋,母亲和外婆则在厨房里忙活着制作冰粉,而姐姐也跟在一旁观看。只有艾薇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他将那盒邓丽君的磁带再次放入卡带播放盒,然后加速至《漫步人生路》这一首歌曲才按下暂停,切换成播放按键。听完一遍后,艾薇又重新倒退回来听了一遍,一连听了好几遍似乎就连厨房里的姐姐也有些不耐烦,大喊道:“苏可,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听这首歌啊?再听下去我都会唱了,换一下张国荣啦!”

“我不,我就要听这首!”艾薇完全不理会姐姐,继续坐在椅子上,杵着头反复听着邓丽局的《漫步人生路》。直到楼下隐约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男孩叫喊道:“苏可,苏可,下来玩啊,苏可!”

艾薇跑到阳台处,踩在一张低矮的四方木椅,向外探出头,只见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孩正站在楼下朝他招手。忽然间,他还看到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从那个男孩身后一闪而过,跑向远处的一辆黑色自行车处。艾薇转身就跑了出去,连录音机也忘了关,他快步跑下那道狭长幽暗的楼梯,楼梯最低端正对着一排杂物间,一个光头的小女孩抱着一个生锈的方型月饼盒坐在其中的一间杂物间里,杂物间外锁着一道铁门。艾薇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小女孩的面孔,远处又想起了那个男孩的声音:“苏可,苏可,你下来没有啊?快点啊!”

一个转身,艾薇跑向那片灰色的阳光中。渐渐地,他好像想了起来,他的名字是唐晋吗?

在逐渐驱散的灰色中,阳光露了出来,但是艾薇再也没有醒过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玉西江边的浅滩上。站在马路边的陆善坤看到艾薇掉入玉西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吓坏了,手里紧抓着艾薇的行李箱,匆忙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阳光透过露出一小半的灰白色纱质窗帘,落在酒店房间的床铺上,轻轻一晃,又爬到了许小龙从被子中伸出的一只脚上。忽然间,许小龙的脚仿佛被火烧到了一般,倏地一下收了回来,然后他坐了起来。

许小龙揉了揉眼睛,只见房间里空****地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喊了一声:“艾薇,艾薇!”

许小龙急忙从床头柜处拿过手机,又开始拨打艾薇的电话,一连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听。那一瞬间,他觉得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若梦境。许小龙爬起来穿上衣服,试图在房间里寻找艾薇留下的痕迹和信息,以证明他曾经出现过,证明他们昨天晚上也确确实实地待在了一起。

结果,他从浴室垃圾桶里看到那三只使用过的**后,似乎心里才相信了脑海中所呈现出的记忆。他转念又一想,艾薇究竟去哪了呢?他为什么老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地就走了,气死我了,昨晚忘了问清楚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许小龙一边拿起运动鞋塞到脚上,一边往门外走去,好像在他的潜意识里,只要跑快一些就还能追得上艾薇。谁知道跑了没几分钟,许小龙就没力气了,浑身上下感到一阵难以卸除的疲惫。他站在马路边,头顶着冉冉升起的烈日,汗水沿着的脸庞向下滑落,滴在干涸的灰色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