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选1
文华到下坪乡的当天正好是星期六。虽然乡下无所谓星期天、星期六,但到了下午无论是周几,乡直机关准是找不着人。但这次文华带队刚到下坪乡政府的大院门前,胡振清和张小平就迎了出来,原来他们就坐在乡党政办公室烤火。
文华下了车,胡振清和小张上前与他握手,说辛苦了,这大冷天还来帮助工作。文华说真正辛苦的是你们,长期泡在基层,连回城看看孩子都得抽空。同来的那帮子就说,哪是看什么孩子,要看也是看孩子他妈。随即就是一阵哄笑。胡振清就说,格日的,老也老了,屙尿也要打湿鞋子,还有心思干那事,不像你们年轻人。其实胡振清也才年近四十。
他们一路说着就进了乡政府大院。老胡、小张就带他们到接待室去。文华这时才发现,胡振清、张小平原来是做了些准备的。接待室发了两大盆火,茶几上还放了几盘水果。文华看了这些不禁对胡振清的为人有了另一种看法,说是势利也不为过。文华的工作单位是县人大教工委,手无实权,在县直部门也说不上话。因此,他自己也觉得人微言轻,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很少下乡的,每年一度的走访代表或是县人大常委会的视察活动他就随大队人马到下面去走一走。近几年来,他把全县的乡镇都轮了个够。因为,下坪乡产茶,是全县的明星乡镇,所以就来得多一些。但每次来,他老胡总是虚晃一枪就不见了。文华从中也明白其中原因,这人大领导不管钱不管物的,他凭啥求你?文华记得那次是常委会吴副主任带队,视察春耕生产情况,在下面转悠了一圈之后到乡政府座谈,人大主席团常务副主席老邹去请老胡来参加,因为他毕竟是党委书记兼人大主席,理所当然。一会儿后,老邹回来说,对不起呀,各位领导,胡书记进城去了。吴主任也很随和,既然进了城就算了吧。你们把意见转达他就行了。可不凑巧的是,县委杨副书记中午赶到了。胡振清就在镇东头的肥子餐馆订了桌饭陪着。吴主任与文华一行吃过午饭往回走,在镇东头的肥子餐馆前发现了杨副书记的车。吴主任说,这不是杨书记的车吗,快停下来。司机小苏把车停稳,吴主任就下了车,文华也跟了去,吴主任推开门,杨书记坐在门对着的上首,而作主陪的正是书记胡振清。吴主任当时就脸上充血,本想烧一烧胡振清,但碍于杨书记的面子,把火气压了下去。吴主任原是想向杨书记汇报一下下坪乡的春耕备耕情况,尤其是需要县委、政府着力解决该乡的农资投入问题,没想到是这等情形,吴主任只是礼貌地寒暄一阵就下了楼。上车后,吴主任说只要你姓胡的还在这地头,我再来了就把腿摔断。果真从那以后,吴主任就没来过下坪乡一次。
胡振清今天的举动着实让文华感到意外。坐定后,胡振清就说,条件没县里好,就这么凑合。他吩咐秘书说,小伍,帮忙给指导组的同志发香蕉。小伍是一位才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姑娘,戴着眼镜,人长得秀气。她笑着把那匝香蕉一一发给在座的人,胡振清就端着一盘茶水递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一阵过后,文华就问,文件早收到了吧?文华明知这话是多余的,但他还是要问一问,因为此文件非彼文件。那上面就有文华的大名。胡振清和乡长张小平就说早收到了。胡振清说,我们当天就组织了班子成员学习讨论了,认识还很统一。文华这次才真正体会到听汇报的优越感来。文华说,这回的“两推一选”可是个新生事物,人人都要有心理准备呀。胡振清说,就是嘛,无论你怎么行,群众不推你,入不了围,组织也没办法。文华说,关键是平时的工作做得好不好,身正不怕影子歪嘛。文华说这话是有种暗示的。胡振清说,就是吗,到底是县里来的领导,站得高。胡振清刚把话说完,秘书小伍就进了会议室说,胡书记可以入席了。胡振清说,好,走走走。看把大伙都饿得肚皮扒到脊梁骨了。文华一行在胡振清与张小平的带领下来到餐厅。文华看见那张特大号的圆桌上炖着两个火锅,另放了十盘炒菜,大都是在城里吃不到的野味。文华口里着实是酸水直冒。等大家落座以后,胡振清就说酒呢?文华说,酒就不喝了,我们这次下来搞选举有规定,吃饭不喝酒。胡振清说,什么规定不规定,关键是喝好不喝醉。文华觉得才到乡镇来指导工作,乡上接接风、洗洗尘也不是不可以的。于是也就默认了。事实上,看这架势不喝也是不行的。这天气冷,喝点也有益处的,热呼着。服务员问胡书记您点啥酒?胡振清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有啥好酒就给上吗。服务员就抱来一箱五粮液。胡振清就问,是真的还是假的?服务员抿笑反问,您说呢?胡振清就说,好,好,帮忙酌。服务员非常麻利地把酒瓶打开,先给文华酌起来。这顿饭共喝了五瓶五粮液,文华是差点醉倒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应付这场面是何等的生疏,他觉得胡振清的确是个角色,这种应酬一天一个新,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住几下呀。从这个意义上说,胡振清的那次回避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出了餐厅,胡振清和张小平送文华一行到下坪宾馆。这是下坪乡最好的宾馆,不但有单间,舞厅、发廊、洗脚屋样样都有。文华被带进了走廊里端的一间客房,这间客房在下坪乡叫“总统套房”,有会客厅,设施也较好,沙发、茶几都还是几成新。
文华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用手抚抚,觉得还真是货真价实的羊皮。胡振清与张小平坐在他对面。胡振清说,文主任呐,不是我们向您叫苦,我们实在是拖不来了。上面下一道精神,我们就得认真地围着转,转慢了还不行,跟驴子拉磨一样,走慢了有人就用鞭子抽你。我真希望他们这次把我一下推出局了事。文华笑笑说,我们都是吃这饭的,干与不干不是我们能够定的事。胡振清说,那也是,我们是组织的人,也得按组织的意图办。文华听了这话,他才实实在在地明白了胡振清说那话的真正意图。他是不是在探听虚实?文华这样想。但他又不得不把他的一些想法委婉地传达给他。文华说,除了组织的意图外,现在又多了一个程序,行与不行还得让选民说了算。胡振清说,这些个主意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跳去跳来,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在原地。我不是喝了酒说酒话,这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文华只是笑了笑,最后他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洗了也要早点睡。胡振清说,那也好,今天好好休息。明天的培训骨干还要给我们作报告哩。说完,他与张小平就出了房门。
他们走后,文华并没有马上去洗澡,他想去看看老同学李实厚。高中毕业后,李实厚考了个农专,毕业分配在下坪农技站。文华觉得这个行当还蛮适合他的。李实厚给文华的印象是干具体事的那种人。更确切地说,他还有点山地居民那种特有的倔强。文华与李实厚高中同在一个班,他记得那是一个秋后的星期天,文华、李实厚等一行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去放松放松神经,个个兴致很高。李实厚是从边远乡镇来的,他把大伙带到了一片板栗树林里。怪的是,在片片的阔叶下居然还寻到了大颗的板栗。秋后落地的板栗很好吃,地上的那几颗自然是满足不了他们这一伙人的胃口。他们就把目光盯在了高大的板栗树上。李实厚就自告奋勇地爬上了树,用脚死劲地抖树枝,那些个炸开了的板栗苞里的板栗就落在地上,像雨点一般,树下的人鸡啄米样地捡。不料,几个农民手持木棒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了,地上的人作鸟兽散。那几个年轻的农民并没有追好远,正当文华他们庆幸没有挨家伙时,却发现李实厚还没来。文华一想坏了,他一定被那伙人围在了树上。他们赶紧跑回那片树林,发现那几个农民把李实厚逼在了树上,正在用石块向上砸。文华他们看见那些农民这么不仁不义,他们也豁出去了,包括文弱书生样的文华手里也摸了一块尖石头,那伙人再不停手,那几个校运动队里的黑汉当真要让这石头飞过去了。文华上去对那几个农民说,几颗板栗有什么了不起,还犯得着你们这样下毒手。这时的李实厚还坐在树丫上,文华看到李实厚的脸上有了几块青紫。文华叫李实厚下来,李实厚不干,他说他们凭啥把我堵在树上砸,我要是在平地上,自己也能捡起石头对砸,就是把头砸一个洞也认了。文华觉得李实厚的道理有点怪,毕竟是上了人家的板栗树呀。那几个农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拣上这么一个烫芋头。那几个农民见势不好想溜走,但这些个中学生怎么也不干,双方你推我搡,校田径队的那几个真的就与那几个农民干开了,好在附近的几个年纪大的农民赶来劝架才算平息事态。李实厚下树还是那几个老人用一张长梯接下来的。那些老人们说了些好话,李实厚才答应下山回去。
文华只知道李实厚住在乡农技站,具体是哪间房他不清楚。他进了乡农技站的院子,里面黑灯瞎火的。他看见二楼有几个窗户有些微光,他就从那石墙屋的山墙上的楼梯上了二楼。他走到一个亮着一丝微光的房门前,敲了几下门板,就听有人在里面回话说,谁呀。文华听那声音,好像十分耳熟,不一会儿,就有人走来开了门,文华一看是李实厚。李实厚也说,怎么会是你呀。文华说,我到下坪来哪有不来看看你的道理,不像你一进城不知我的的门往那面开。李实厚把文华拥进了门,边拿烟边说,我们乡下人,人穷志短,进了县衙门不觉得寒微才怪哩。文华说我可不是来听风凉话的哇。李实厚说,事实归事实,玩笑是玩笑。听说你是来指导下坪乡“两推一选”的。文华接过李实厚递过来的一杯茶,点了点头说,也算是吧。什么也算是,这不就是事实吗?李实厚说。文华看过李实厚的家里摆设,也觉得够寒酸的,几件老掉牙的家具,估计还是刚结婚时家里置的,粗重笨拙,漆上的倒是很好,上好的山漆,而今还光亮照人。李实厚说,她还在房里洗澡。李实厚对着另一门洞喊,小英、小英快出来见文叔叔。小英是个长得很可爱的丫头片子,她扭着小身子,手里还拿了支笔,叫了声文叔叔。文华问,在写作业吧丫头。她点了点头。成绩咋样,文华又问。小英说可以。可以就是蛮好。叔叔没有带啥东西,你自个儿买支笔吧。文华从皮夹子里拿了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她。丫头不接。李实厚就说,你这是干啥,不是年不是节的,叫我咋好意思。文华说,今年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吗。文华把钱塞在了小英荷包里,又把她送进了里屋。李实厚老婆洗完澡出来了,见文华就说,文主任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文华说,我来看看你还不行吗?你这俏的脸子可不是李实厚的私人财产呐。你这是拿我开心不是,你们城里人还在乎一个乡巴佬女人,见到的都是美人儿,不整天泡在里面就行呐。李实厚老婆云芳的嘴特溜。李实厚说,行了,你快去后面弄几个菜,我和他喝几杯酒。文华说,酒就算了,我们留着下回喝,反正我在这里还有一段时间。李实厚说,以后是以后,要是你今天不来,难说以后还有酒你喝。文华说,换了别人我不一定这晚了还来。你就不同了。我知道你的驴脾气。随后他们就一起叙起了旧,包括那次李实厚被人困在板栗树上的事,重新提起来,仿佛他俩又回到了从前的中学生活。文华说,你怎以就生就了这种驴性子。李实厚说,我从妈肚子里生下来就是这样子,听我妈说,我小时候不会说话,病却多,尤其是心火重,只要一哭就是半天,半天过后就来病了,嘴里就生泡子,据说我这舌头还差点没有保住呢。文华笑笑说,要是真把这玩意儿烂掉了,说不定这驴脾气就没了。李实厚说,要真那样你们那些个王八蛋不把我逗着死才怪呢。就我这脾气你们那帮子搞出了好多笑话来。故意惹我逗我。文华哈哈大笑。
云芳的手很快,马上就弄了几盘菜架了一个火锅,从那气味,文华就知道那火锅里是烧的羊肉加豆腐。李实厚说,来,我们两个喝几杯。文华说,我的酒还没醒。李实厚说什么醒不醒的,酒醒了还叫酒吗?云芳把酒杯已摆好,文华只得上前去。李实厚说,好些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我们乡下只图个四季发财,四杯,要再喝也没有了。文华只能是默认。他记得李实厚能喝点酒,他最近一次与他喝酒也是三年前的事了。李实厚在三年前的乡镇换届中从分管农业的副乡长的位置上下来了。他为此专门找了组织部,据说,他不是在为丢了官去评个什么理,他只是要求重新回到农技站搞他的老本行。组织部分管干部的杨副部长口头上虽说研究后再说,但实际上是默认了他的这一请求的。那天中午,杨部长留他吃午饭,文华也被邀去作陪。
李实厚给文华酌了一满杯,文华知道,这杯子是一两一的,而且酒是本地产的包谷酒,俗称“遍山大曲”,文华知道这酒的力量大。李实厚给文华夹了一块羊肉,是带皮的,按山地人说法,这种羊肉味好,营养价值高。文华尝了一口,连夸云芳的手艺高,这羊肉煮得不生不烂,火候到家。李实厚邀文华碰杯,文华说,碰是碰但不干。李实厚也说不干就不干,慢慢弄。文华呷了一小口,觉得这酒有些特别,似乎还有一股青包谷的香味儿。文华说这酒很好,是从哪里弄来的。李实厚说,什么哪里弄来的,就是自家兄弟酿的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是不是喝惯了政府的好酒觉得平民的有啥不对劲?文华说,怎么说啦你,我只是觉得对味。李实厚说有你这句话,我们得多喝一杯才对。两人举杯一碰,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实厚又酌第二杯。李实厚说,其实我早就听说了,你要带队来下坪指导选举。文华说你怎么知道的?李实厚说,听广播呗。文华笑笑说,指导个啥呀,不都是应付应付。李实厚说,兄弟,你说对了,当真是应付。什么“两推一选”,党政班子靠老百姓推选,这不是天方夜谭?不就是搞搞形式,走走过场,好向上面邀功请赏。李实厚给文华夹了一块韭菜炒鸡蛋,接着说,兄弟,你这下有难度了。文华说,啥难度?我说你是骑虎难下你说对不对。李实厚说。你说给我听听。文华说。要是真正推出几张新面孔,你又得想法子把人家弄下来,不然向上交不了差。推不出来吧,又不好向群众交待,还是老样子,换汤不换药。你说你这次难不难。文华点了点头后说,管这么多干嘛,我只能按程序往下推。至于什么后果我负不了责。李实厚说,你说得轻巧,县委决定抽这大一班人,你带着来,就是观光的。文华突然把话题转向了李实厚。他说,那次你下来,我只听了些皮毛,不知这里面的内幕,怎么临近换届就掉了号呢。李实厚说,你该不是纪委派来搞调查的吧。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下来就下来,不谋其政不在其位。你看我这样一个技术员,吃职称饭多好,进村入户迎来送往的,要好风光有好风光。李实厚就是不说自己是如何下来的。几杯酒喝下,文华真正感到了些醉意。云芳端了一碗红澄澄的泡萝卜,文华一根接一根地吃了个精光。最后,他又让云芳端了一大碗,文华用手抓了几把就醉癫癫地告辞了。
第二天,是“两推一选”的骨干培训会,文华被请到前面的主席台上就座。主持会议的是乡党委书记胡振清,首先是组织委员老郑传达了县“两推一选”会议的主要精神。文华是最后发言的,只有他发言下面才有了点精神。
会议大约开了两个小时,余下的时间就是分组讨论。县指导组的成员都被安排到各组参加讨论。文华带了组织部的小王去了乡党政办公室。文华是来了解乡党政班子竞职的报名情况的。办公室只有秘书小伍,文华问小伍有多少人报了名。小伍一脸的难色,嘴里支支吾吾的。文华感到奇怪,还有什么话不好说?文华要小伍把报名册拿来。小伍说,她不知道报名册放在哪里。文华问,你们怎给人家落名字。小伍说,我们没有给谁落名字。文华知道情况不好,他对小伍说,你去叫胡书记,我在房间等他。文华和小王回了宾馆,进了房间,文华对小王说,你说这工作怎么开展,一说这事多那事多,真正的大事就抓不住。小王点了点头。
大约一刻钟后,胡振清来了。他问文华说:你找我有事?文华说,老胡哇,听说竞职报名的登记表还没发下去?胡振清说,发了,绝对发了。谁说没发?文华说,党政办公室怎么没见到?胡振清说,真是冤枉,我到县里开完会回来就交给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事杂,说不定搁哪里了。文华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叫办公室写个公告,号召一下,凡是符合条件的对象都可以报名参加竞选党政班子成员。这是我们“两推一选”的关键环节。如果没有一个人报名,搞“两推一选”又有什么意义呢,到时候,选举差额还要党委去推荐。胡振清说,你说得也对。不过,这门一敞开,面就大了,要是有一半的人来报名,也是几十上百人,工作量也就大了。闹不好还会出乱子。要真是那样,我们就不好向上面交待了。文华明白了为什么办公室没有见到那表格。他断定是胡振清把那东西压下了。文华说,至于怎么交待,我们只能凭选票说话。别的管不了这么多。胡振清说,好的,我去安排搞就行了。胡振清走后,文华就对小王说,这就是基层组织的工作方法,传达精神各取所需。你是组织部的干部,这“两推一选”的政策也是你们一手炮制的,你说叫基层怎么去民主,人家连报名的权利都没有了,谁信这是真的?小王说,这也许不是下坪乡的特产,都习惯了上定下从的思维方式。文华说,看来,我们指导组也要动真格了,你通知一下,我们中午开个短会,下午到各单位去摸一摸,看精神传达得怎样。
小王是指导组中除了文华之外的二号人物,这虽说不是上面明确的,也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他是从组织部办公室抽来的,在格局上好像就该高半格什么的。
小王在中午进餐的时候就通知到了队员。中午的会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安排大家分头到乡直各单位去了解报名竞职的情况。重点是有资格的对象。文华把单位排了一下,他选的单位是乡中学,这里面符合条件的对象最多。文华下午去的时候,先找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位20世纪70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姓宋,文华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很干练,管理学校也就应该有一套。文华进了门,宋校长就招呼说,哟,文主任来了,欢迎您来指导工作。文华说,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呀。宋校长说,多亏您的好记性,前年的“普九”工作自查,不就是您带队的吗。文华实在想不起他带的那班人中有这么一个人。宋校长又说,您还记得不,我讲的一个典型,还蛮有意思的。就是关于那些从社会上收回来的适龄生,半夜里男女生竟睡在了一起。文华终于记起有这么回事。他为这事作过一些跟踪调查。那时候,“普九”验收抓得紧,政策也硬,所以那些流失对象的家长不得不千方百计地把在外打工的适龄人员重新找回来充数,等验收一合格就又各奔东西。那些回来的人中就有些是已入了邪道的,比如发廊妹、小旅店的服务小姐等,打扮得粉脸红唇,他们即使是来补习功课,凑凑人数,也离不了弄些新鲜花样来。那时候,各乡镇的中学巴不得上面的验收组立马就来,弄合格了好早点解散走人,以免闹出事端,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
宋校长说,其实那回的验收也未必非那样搞不可,明知是搞形式糊弄上面的,但还是得一个劲地硬着头皮去搞。文华说,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上面抓基础教育还是有决心的,只是地方太穷,无法办到。宋校长倒是觉得文华的话有几分道理的,于是点了点头。
宋校长给文华泡了一杯茶,文华看那茶叶的样子很粗大,就足以看出学校还是比较困难的。按文华的看法,一般情况好一些的单位大都是喝点毛尖什么的,尤其是在这声名远播的茶叶之乡。文华呷了一口茶,就对宋校长说,我今天来不是了解教学情况的。乡里要搞“两推一选”你们知道吗。宋校长说,好像广播里播过。不过感兴趣的不多。文华问为什么?宋校长说,还不是搞搞形式,热闹热闹衙门,到时候谁弄上去的还得谁弄下来。文华倒是听了一句实话。但他不完全赞同宋校长的观点。他相信,只要推上来了,就有可能进两套班子任实职。上面的精神也是这样说的。文华说,你这里的竞职对象多,能不能给我介绍几个,我与他们谈谈。宋校长说,我说还是算了吧,他们那些人而今的心情静如止水,何必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这些个苦单位,到时是要结硬账的,教学质量搞不上去,谁有脸面去面对一方的百姓。文华似乎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他明白按照现有的条件,他宋校长也应该是合格的对象。于是文华就说,不说别人,你也就是合适的对象嘛。宋校长的脸上马上就漾起笑容说,按照广播上说的条件应该是可以报名。不过,进党政班子不是仅靠这些就能行的。还得通过别的考核。文华倒是觉得宋校长对这一套还是很在行的。宋校长又说,好吧,我去叫几个来吧。
文华在宋校长的办公室里和十多名教师谈了一个下午。他从他们的口里知道这下坪乡有一个人在起作用,他就是李实厚。在他们看来,参与竞选班子成员的最有代表性的人选是李实厚。如果他不去报名,没有谁去报。文华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倾向,尤其像李实厚这样的人,在农村工作上很有一套,有一定的群众基础,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从政府班子里下来的,在当下这种干群关系逐渐疏离的情形下,这样的人是有一定的号召力的。文华觉得,李实厚这样的人不适合进班子,他并不是否定李实厚的能力,他认为他的性格不适合在当下这种鱼龙混杂的场面上混。见什么情况说什么话,到哪个山头唱什么歌,这对李实厚来说做不到。文华清楚他因为什么才与书记胡振清彻底闹翻的。一开始,胡振清还是十分器重他的,选他进班子是胡振清一手策划的。那时候,李实厚还没有入党,胡振清提前一年就在着手解决他的组织问题,这些连李实厚自己都还搞不清楚。上次换届,李实厚就糊糊涂涂地进了班子,分管农业。胡振清知道,这一块举足轻重,这个农业型的乡镇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去抓落实,其他工作干得再好也是徒劳无功。李实厚也很卖力,他上任就抓了产业结构的调整,以前的茶粮型经济,逐步改为茶、烟、菜、猪、羊等多种复合型经济结构,重点抓了农产品的加工增值。在他的倡导下,下坪乡有机茶的品牌以及品种改良,在全省也有了一定的影响。胡振清自然是很满意的。每次在县里开会他都坐上席,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
李实厚与胡振清闹翻是因为一笔拨款的使用上。李实厚申报了一个白山羊的养殖项目,在县上争取了55万元的扶持资金。钱到账后,李实厚并不知道,胡振清带了一班人外出考察去了,其中就有县里的几位领导,还带了家属。半个月回来,李实厚才知道,他们用的钱,正是那笔项目扶持资金。李实厚就认死理,非要胡振清将钱归位不可。胡振清以为是自己出去了一趟,李实厚心里不平衡,胡振清就私下对李实厚说,要他也出去走一走,带家属。李实厚却说,我用这些钱在外玩了怕是要烂鼻子眼睛。胡振清就再也没理他了,他料想死脑子的李实厚闹不出啥花样来。不想李实厚却写了一篇报道电传到省报,第二天就给发了出来。以后的情形是县里的主要领导到省财政厅去作检讨。更严重的后果是:K县的所有扶持款停拨了。几天以后,书记、县长从省城回来了,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实厚和胡振清叫到城里来。胡振清知道这次闯了大祸,来时在口袋里就揣了一份认识深刻的检查,并退回了这次出外旅游开支的费用。而李实厚就没有这等乖巧,他坚持自己没有错,并承认那篇报道是他写的。县委书记老万十分恼火。常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样一个贫困县要的就是一个好的软环境,这么你撬我拱,无组织原则,这怎了得。这些问题我们是可以自己解决的嘛,还值得向上捅,这么一捅,给县里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你知不知道。李实厚不言一词。后来组织部找李实厚谈了话,但李实厚还是不承认作检讨,他也知道往后自己该怎么办,他于是就向组织部陈述了回农技站工作的请求,组织部也基本答应了他的这一请求。就这样李实厚就从党政班子里下来了。因为这事,胡振清还受了一次警告处分,按照他自己的话说,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文华从乡中学回来以后,正好小王也回来了。小王去的是乡文化站和广播站,文华问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小王说情况不是很好,普遍是积极性不高。不过他们说,有一个人应该报名竞职。小王还没有说定,文华就问,是不是李实厚,小王说正是他。
吃过晚饭后,文华召集队员碰了一次头,大体情况相似,好像李实厚就是一张牌,他不出别人不敢出。文华回想起胡振清的某些举动,他敢肯定,关于竞选两个班子成员的有关文件精神胡振清根本没有在乡上宣传过。文华安排小王把那些文件找出来,要他到乡广播站去一趟,开办几期自办节目,连续播几天。
小王走后,文华就去了李实厚家。他去时,李实厚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李实厚见文华来了,就说怎么不早点来,他吩咐云芳加点菜。李实厚就去拿了一瓶酒和一只酒杯。文华说,我今天真该要喝点酒了。李实厚听出了他话中有话。接着说,什么呀,你当你的指导组长,我还求你不成?文华说,你求我倒是真没必要,我倒是真要求你来了。李实厚说,越说越远,平头百姓一个,求人不求官?这时,李实厚已把杯子酌满了。李实厚说,咱兄弟两个不说这些了,没意思,喝。李实厚咕下一大口,文华只好跟着下去。文华说,不相信你这么一个下台干部还真有两下子,敬重的人还不少哩。李实厚说,我下台了怎的,不贪污,不瞎搞,丑了你不成。文华说,这杯酒下去,我跟你说件正经事。文华说完一口倒在嘴里。李实厚说,啥事,这么神秘兮兮的。文华说,你先喝吧。你看我早干了。李实厚晃悠几下酒杯,说,这不是逼人吧不是。他也一口下去了。李实厚把酒重新酌满。文华说,我在你们下坪乡搞这事,算是真遇上难了。没人报名竞选,你说搞啥“两推一选”。李实厚说,我明白了,你少打黄浑主意,我可是不得听你的怂恿去搞什么竞选了。你知道不,我是被人从班子里挤下来的,我还有脸去竞选么?文华说,你听我把话说完。那事怪不得你,但而今这事,你不报名就没人报了。你说什么也得引出个头来。算是帮兄弟一个大忙了。李实厚摇摇头说,帮不成,我不得去干。我现在弄个农艺师当当,什么不好,不信你跟我到乡下走一走,看是书记、乡长受欢迎,还是我受欢迎。云芳站出来说,你说这些有啥用,要说就不如亮给他们看着,大伙推起来了,才算是真本事,也给你不明不白的下台有个说法。文华在李实厚不依不从的情况下,突然得到云芳意外的这一臂之力,真好比雪中送炭。文华说,兄弟媳妇说得对,你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争口气哇,要是你报了名,这一下子推起来了,即使是不参加最后的选举,你也讨了个说法吧。李实厚沉吟片刻后,端起酒杯说,我不得听你的怂恿。文华从李实厚的口吻中听出,李实厚是要跃跃欲试的。文华料定李实厚早就有这个意图,只是因为自己是指导组长,他不好意思顶着干罢了。
第二天,李实厚果真就到乡政府办公室报了名。文华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竞选的职位竟然是乡长。文华觉得无论怎么说,这是行动的开始。他要小王与乡办公室联系一下,做一条消息在乡自办节目里播一下。
这消息一播,当天下午那些个符合条件的对象大都来报了名,文华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现象,他打算写一份调研信息投到县委政研室办的信息通报上去。
文华正在起草信息,胡振清就过宾馆来了。文华放下了手中的笔,问胡振清有什么事?胡振清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关于报名的事。我看以后是不是局面不好控制。文华第一反应就认为,他必定是冲着李实厚来的。文华说,这没有什么不好控制的,只要能推上来,就说明我们做得对。胡振清说,我只是觉得我们都不好向上面交待呀。这毕竟是与上面的意图相差太远。文华也是觉得与组织的意图相左,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李实厚会这么大的味口,会竞选乡长这职位。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顺其自然了。文华对胡振清说,你说怎么办,这项工作不推也不行。要是报名的一个也没有,我们同样不好交待。你说是不?胡振清说,倒也是。既然这样我们就只好棉絮包脑壳去撞。胡振清说完就走了。文华知道胡振清心里有气,这气不一定是对着李实厚,同样也对着他文华,因为,李实厚之所以胆敢去报名,在胡振清看来,很大程度上是仗着他文华的势头,不然他李实厚是没有这份热情的。胡振清考虑的是李实厚这一出现,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只是危及他今后在这地头的威性,更为恼火的是,他把目前的局面全搅乱了。他明白,李实厚的群众基础好,搞农业技术他是一把好手,他一年有近220天在农村,无论是蔬菜还是茶叶,他样样精通,尤其是近几年的茶叶品种选育,几乎每个村都有苗木基地,而且市场行情特好,俏销好几个省区。胡振清明白只要李实厚报了名,竞选什么职位都是可能的。因此,他这次来找文华的目的,也是来向他提个醒,因为这事是从他而始,也希望由他而终。
就在报名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县委组织部的王部长带了干部科刘科长来到了下坪乡。王部长与文华见面就说是来看望指导组的同志的,而文华觉得这一定是托辞而已。王部长与刘科长到了文华的房间,王部长就仔细询问了下坪乡这几天报名的情况。文华只好如实汇报。文华汇报完以后王部长就说,从目前的情况看,报名还是很踊跃。势头是好的,应该肯定,不能让这民主的气氛受到打击。今后还要一如既往地抓下去,不能出现差错。王部长指了指在座的胡振清说,别的我不多说,你可是这次“两推一选”的第一责任人,出了啥问题你第一个说不脱。胡振清说,您放心好了,我们下坪有文主任的亲自指导,天大的问题,还不是小事一桩。王部长说,我们是充分相信的,目前的情况就很好嘛。王部长说完,在座的人噤若寒蝉。好在这时,办公室的小伍推门喊用餐,这场面才再次活跃起来。王部长一行出了房门,文华因为是这房里的主人只得走在最后。他把茶杯里的茶水倒到卫生间里,因为下坪的芽茶好看不好喝,只冲得两次开水就是一股泔水味儿。文华出卫生间,胡振清就又回来了,文华似乎猜到了胡振清会来这一手。胡振清进门后就说,菜都上了,就等你去。文华说,你也真是,何必亲自来叫。胡振清说,亲自叫,我还得亲自吃哩。文华和胡振清都笑了起来。胡振清见文华情绪不错,就小声说,你能从王部长的话中听出啥味来。文华说,无非是些表扬呗。胡振清说,我看不见得吧。而今的表扬都得按批评听才行,关键是怎么把握法。文华反问胡振清,你说我们怎么把握?这些搞法都是上面提出来的,不按照办也不行,按照办了也不行,你说怎么把握?胡振清说,好了,我们不争了,吃了饭再说。胡振清与文华来到小餐厅,王部长、刘科长以及组织部的小王都在桌边坐着了。王部长说,你们二位在后面秘谋个啥,这晚才来?文华说,其实说不上秘谋,算是认真消化领导的思想吧。小厅的人都笑了。
吃完晚饭,已是7点多钟,胡振清提议到歌厅去坐坐,王部长客套一阵也同意了。王部长爱唱前苏联歌曲,尤其是那《卡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县城是唱出了名的。所以一开始,胡振清就拿起了话筒,对大伙说,今天王部长来下坪指导工作,机会难得,我们有请王部长为我们演唱一首苏联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欢迎。胡振清话音刚落,序曲就响起来了。王部长挥了挥手上了台。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漂亮女郎,一个个打扮得粉艳绝伦。文华不知不觉地就被挤下了舞池,迎面站着一个长得高挑的女孩,那眼帘上的蓝影,叫文华看不清真的面目。但文华还是感觉很舒服。特别是那种奇怪的香水味。
王部长唱了两首曲子。当唱完《卡秋莎》,厅里人欢呼再来一个时,王部长说不唱了,大家都唱唱吧。王部长走下了那小舞台。其他人唱的时候,王部长就跳舞,没有他歇着的时候。文华跳了几曲,觉得兴趣不大,这些女人的香味,开始乍闻还是一种兴奋,时间稍长就有了某种厌倦。仿佛一束白兰,风吹过来,心旷神怡;真正把鼻子凑上去闻却又有些腻闷。文华是出于照顾王部长的面子才没有离开的。但刘科长似乎早就看出了文华的这种心思,他从对面走过来,坐在文华的旁边问,怎么兴趣不大?文华说,不是很习惯。我们出去走走吧。刘科长说。王部长还没走呢,文华说。你不知道我们走了他们更放得开。刘科长说。
文华与刘科长出了舞厅,来到沿河的那条石渣子路上。河水不大,冲滩的流水,扬出一些细细的月色波纹。刘科长说,一晃你们来这里也有一个星期了。这地方虽然清静,但还是不如在家里好。文华说,也该知足了,像胡振清他们毕竟长期扎在这里工作。刘科长说,有什么办法,像他们党委书记这种级别的进城实在是不好办。闹不好,到处是意见。我们这些搞干部工作的,天生就是个倒霉的命。文华在心里嘀咕,你小子少在我面前卖相,那些干部们求你们的时候,你狗日的哪个不是摆洋谱,比爷爷还爷爷。刘科长又说,下坪乡的“两推一选”别的没得说,报名踊跃是好事,不过这么大的范围将来多大的工作量你算过没有?现在毕竟不是西方搞的那种选举,你弄多少进来还得弄多少出去。这是我没把你当外人才说的。特别是那个李实厚,他的口味还不小,一下就报了个乡长的职位。他那死脑子还想坐在这位置上,你猜城里的那些个一级单位的头头们怎么个说法?文华说,我还真不知道。刘科长接着说,他们说,要是李实厚当上了乡长,去下坪的路上都要长茅草了。你说,像这样一个农业型的乡镇,这种外部环境怎么去谋发展。现在干工作就是干的关系,动不动就人脸一马,狗脸一挂,是人也咬,是石头也顶,你说怎么去处理好关系?其实据我们了解胡振清对他是不错的,搞得他方方面面下不了台,真正吃亏的还是自己。他要是聪明一点,这个位置还用得着采取这种手段去争?文华也同意刘科长的这些看法,在目前的情形下,李实厚确实不是这个位置的最合适的人选。但他报了,谁也不能去拦着他。文华知道,这些观点并不是刘科长的,他透露的是官方的意思。刘科长今天单独对他表白,似乎是在向他有意识地传达这层意思,这一点文华是再明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