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2
那天我受了凉,有些闹肚子,夜里起来上厕所,一会儿女厕所也来了人。我想,她们也许是听见男宿舍有人起来,才壮胆跟着来的吧。
我出来了,她们还在里面。我上了宿舍的走道,推开门,径直摸到我熟悉的床铺,我掀起蚊帐,揭开薄被,顺势躺下,我的手竟然触到那滑腻酥软的**,那滑溜溜的感觉,伴随阵阵舒心的馨香一下子传遍了周身的每条神经。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纷繁的思绪,就让一声刺耳的尖叫,闹得惊慌失措。我下意识地拖上鞋子夺门逃回男生宿舍。女宿舍乱着一团,哭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我想,全完了,犯了这事,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诉不清流氓的罪名。等待我的自是勒令退学,或是更加严厉的处罚。谁会相信我是错入禁门的。
我上了床,全身颤抖,冷汗如淋。生子从床的那头过来了。他死死按着我,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巴,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稍稍安定了些,此时,我才明白生子的那种胆量在这紧要关头的重要性。他传染了我,我慌乱的心房不禁让一种谎言所弥补:我没有,这不是我干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结果都会一样。此时的女生宿舍还是那样乱哄哄的。这时场长来了,站在窗外叫室长出来,过了片刻他也叫卫生委员出来。这两个恰好是蓉和梅。这时的男生宿舍还处在种种诧异和猜测之中。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在那沉沉夜幕中触摸到的恰是蓉的肌体。我试想,要是蓉凭着某种感应与直觉,断定是我的手,她又会怎样呢?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事实却已造成了。
场长认为这事关重大,他没有这个处理权限。第二天,他决定,我们班的劳动到此结束,提前两天返校。我们赶紧收拾好行李。场长亲自驾驶机帆船送我们回去。蓉受到了刺击,泪流不止,她被场长安排在驾驶室里,并且由梅和另外两名女同学守护。我猜测,场长是惧怕在水深流激的江面上出现突发事件,才为之的。蓉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一身清白,这一点场长不会想不到。
场长向学校领导汇报了情况,学校领导旋即找班主任谈了话,并指出,班主任工作不落实,思想政治工作没跟上,只抓了表面,忽视了本质云云。学校领导责成校办及团支部严肃查办,班级停课整顿。
这一切生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情生子更清楚。那天,他约我出去,对我说:伙计,这下有麻烦了,你我不得不提前分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这麻烦当然是指我。我抱着一种希望,就是学校明察。但生子不这么认为,他说,闹到这种份上,已经没有啥好果子吃了。我急了,说,那可怎么办,我这两年不是白费了功夫?生子说,怕啥,还有我哩,到时不就是丢卒保车吗?我反正是读不了啥名堂,眼看一块大学生料子毁了,多可惜,不如让我去顶。我当即反对说绝对不行。生子将掌堵在我胸前,说,这事不要再争了。
就是这天晚上,班主任秘密将我与生子叫到他寝室。班主任通报了这两天学校调查落实的情况,就说嫌疑范围已缩小到我与生子两人之内。班主任说了许多,说这事落在谁的头上将是卷铺盖回家。说如果这事与我无关,我将与蓉、吴新一道进复习备考重点班。
生子明白班主任的弦外之音,他就脆生生地承认是自己误入了女宿舍的门,并没有别的啥非分之想。班主任说,如果是这样,他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说服学校领导公正办事。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班主任四处说情,权衡利弊,终于说服了校方不在公开场所宣布生子劝其退学的处分决定。
生子走了,他留下了那床失去网线的棉絮和打上补丁的白被单,说是给我用。自己背上那口白板木箱,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踏上了回家的归程。我不担心他会想出一条恰当的理由骗过他的老父,我所想到的是他日后生活的艰难。我顾不了什么,毅然将生子送出校外,送过那道山口。在山口上,生子站住了,说,你回去吧,好好考,日后当了官,不忘我这个穷弟兄就行。我泪如雨注,大叫一声生子。生子走了,消失在烟雨如丝的缥缈中。
生子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不久,我与蓉、吴新进了复习备考重点班,班主任还是我们先前的班主任。虽然他为我们班出的那场荒唐的闹剧,受了不白之过,但学校还是选中了他。
重点班的教师自然是实力最强,我们也受到了一些优待,县教研室的巡回辅导课只在我们班上。此外,为确保我们上线,生活上也有照顾,每周可以在教工食堂打两顿牙祭,分文不出,由学校报销。
我与班主任心照不宣,为了方便我与蓉共用资料,班主任将我与蓉编在一桌。出了那事以后,蓉总是羞于见我,每遇见她总先耷下那秀丽的眼皮儿。班主任似乎也观察到了,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蓉心里不好受,找她多说说话。我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遇见她先打招呼,考卷发下,我主动与她讨论得失,蓉的那种心理上的阴影似乎轻了不少。我觉得我有理由这样做,在这个问题上我负有责任。如果因为这事坏了她的前程,或是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我将是终身的罪人。我崇拜班主任的理解,我佩服他洞察学生心理的才能,更赞赏那治疗心理隐痛的高超。
我们在紧张且说是不无心悸神慌中,走过了艰难的高考。考试下来,我总算松了口气,看着张贴在报栏里的各大院校简介,真有种甜甜的归宿感。蓉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此时应该是给生子洗清不白之冤的时候了。就在考试完的这天晚上,我约蓉说有事找你。蓉对我似乎毫不设防,她答应了,似乎早就料定我会安排这样一个插曲。
我与她到远离人群的沙滩上,就着纤纤的遍地月光。我们坐着,沙地凉幽幽的,连蚊虫也不曾来打扰。她拘谨地等待着,于是,她默不作声,静听悉悉的轻流,抚弄细软的黄沙。
我先打破了这种沉静。我说,我找你,是想向你澄清一个事实。她感到吃惊。我继续说:农场那事,是我撞到了你的**,不是生子。
我说过之后,看着泛着层层星光的江水。蓉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如释重负。怎么会是这样?她说。本来就是,只是害苦了生子,我说。
宁静的沙滩记录了潮动的一页,致使在今后的岁月,永远也忘不掉这块充满诗意的生命绿洲。
我们在遍地柔情的月色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未来的梦幻,也立下过旦旦誓言。但这些沙子样游离的东西,终究会被潮起的江水洗劫得无影无踪。
之后,我和蓉同时被录取,又一同进了省城的两所高校,我们也常联系,在一起讨论当下敏感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若隐若现地提出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面临分配去留,就不得不作出痛苦的选择,不得不牺牲一些看似合理的东西。蓉在这座城市的浸泡中,早已打上了这座城市的底色,难于清褪,这是我能看得十分清楚的。大四上学期,我们约定一个星期天,终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湖湾,说开了这件事。她说,你很好,有男人拥有的一切优点。但是,我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凭你我目前的背景,是无法留在这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点点头。过了片刻,她说,在我的决定未具体之前,我会为你承担一切义务,包括肉体。我说,我们都该珍重了,不要毁了那段美好的记忆。祝你成功。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一年以后,她分在了省城,并留校了,我去了十万大山。又过了两年,蓉结了婚,嫁给了她的老师,一个年届半百的鳏夫。
吴新高考失利,后又补习一年仍未考上,两年后参加招聘干部报考,成绩优异,遂录用。在镇政府工作两年,后调到市委组织部工作。
生子回到家乡后,注定不会厮守那两间草屋,而毅然出外谋生,经历了生意上几次重大沉浮。他贩过小菜,打过短工,挣了一些小钱。后来他放弃了这些稳当的营生,铤而走险贩起银元来。开始生子只敢少量地贩卖,到广州去脱手还算顺利,尝到了些甜头。但最后一次广州之行,连老本赔了,还欠了好几千元的债务。他走投无路时曾到我学校住了半月。他说要是那次脱了手就发了。那些货真价实的银货,是他四乡五里地挨门串户收购来的。为了赶时间,他出了比银行高出一倍的价钱,一个月就收了800多个。为了携带方便,他在裁缝铺做了好几条刚好塞进银元的长袋子,将银元一个叠着一个地挤进去,围系在腰间,不显山不露水,他带了镇上的两个土游子,随联络人去了广州,联络人引他们与老大撮合,老大当即付款2000元,约定第二天在BB茶楼交割。
第二天,生子仨带了银货按约定的时间去了茶楼,在一个包房里,老大一干人早等在了那里。生子从腰间解下银元,一个一个清点,老大出价120元一块,计数后老大指使人点钞,收下银元。正在这时,几名巡警破门而入,逮了个正着。警察收了现钞及银元,将他们带走,接受处罚。刚走到大厅。老大大喊一声:散。拔腿跑出大厅,那几个巡警穷追不舍,生子庆幸逃脱。
这事一讲,我们同室的几位同学大笑说:你上了大当,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生子不相信,他说看那样子,与真的警察没有两样。
以后,生子越想越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巧,早不来迟不来。回去之后,他将那带路的联络人死揍了一顿。
生子不死心,他继续跑南方,他发现在家乡还不被人看好的乌龟王八,在南方已是上菜,活的就是百来块钱一斤。就在他亏了血本的那年夏天,他贷款廉价收购了几百斤乌龟王八,去了趟广州,这一次赚了好几千元。他连续跑了几年南方,存款就有了10多万元。他推了那两间草屋,做了三层的大楼房,这在他家乡算头一家,整个一个生子,名声陡然显赫起来。
生子发了,他顺路常到我学校去。每次去他就带我到高级饭店好好地风光一顿,潇洒一回。
有一次,他与我见面,头一句话就说:我把那狗日的损了。我没反应过来。我问,你是指谁。他说,就是整过我们家的那狗日的。我一下明白了,他说的是队长。
生子讲了他是如何得手的。联产承包以后,队长也就在镇上弄了个门面做起了日杂生意,日子混得不错,没像生子那样弄大钱,但手头还活泛。那天,一帮外来的秤匠,来他店前装着急购秤砣的生意人,且下了定金要他帮打听,几天后,又一帮秤匠说有秤砣出售,也要队长打听销路,队长合计有钱赚,就花去30000元买下十吨生铁疙瘩。再去找那伙秆匠时,已是人去楼空。队长亏了血本,负债累累,为了逃避债主的催逼,他偷偷退了镇上的门面,不得不到煤矿去打工糊口。
这一“托儿”自然是生子一手泡制的,这批生铁疙瘩是省城某公司的处理品,每吨才300元。而那批秤匠因此得了10000元的好处费,告别了这一方水土。
生子真正成大器还得益于成军。成军金融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了省证券公司。那时人们对股票的认识尚处在是事而非的疑惑状态,成军搞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原始股,苦于无投资伙伴,于是就找到了生子。生子将信将疑,但成军写下字据,若投资空亏他愿加倍偿还。生子猜度成军是正牌的公司职员,又精通金融业务,于是他打消了顾虑,不断拿出了所有存款,还借贷了一笔可观的本金一齐投进去。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他购进的股票全面上市,指数持速上扬,牛市不减。生子沉得住气,两年之后,他开始抛售,资本一下翻了好几番。他听了成军的建议,又拿出三分之一的资本,购进新的原始股,如此下来,他正经八百地成了个响而又响的股民。
生子来我老家是我回来的第二天,他是开着那辆黑色的宝马来的。我发觉生子胖了许多,尤其是腹下的那块脂肪,平实而宽厚。这时生子的手提响了,生子开机,不耐烦地对着嚷:这两天没有时间谈别的,就说我不在。生子关了手提,对我说,尽是些鸟事。
我与生子在堂屋里坐着,母亲与老父在厨房做饭。这就让我回想起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生子家的那一幕。而今天情景是这样的巧合成趣,仿佛一支旧曲,当重新呤唱,就自是将身心拖回曾经感受过的那一刻。我想生子大概也在可怜我吧。我是不是显出几分聊落了?我自问。吃饭时,我发现生子也是如我在他家那次晚餐时的那种津津有味。这是不是生子故意装出来的?难得他的安慰了。
饭后,生子说要请我帮个忙,这个忙只有我才合适。母亲不等我回答与否,就张罗说,生子有啥忙,你都得帮上,你不在家他都为我们操劳不少,看病弄药都是他跑腿。生子说请我帮他翻译一份材料,本来市里有许多人精通英语,但他不放心,惟恐泄漏机密,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我最适合。他说,如果这次你不出来,我也会进山找你去的。我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子神秘兮兮地说,上了车对你讲。
我随生子上了他的宝马车,车速平稳,生子握着方向盘,一面车转头对我说,成军给他引荐一位老外,这老外有意向投资改造他的白天鹅宾馆,上星级。老外看中的是这独特的地理优势。三峡工程上马后,三峡旅游已成为中国、亚洲,乃至世界的热点,改造白天鹅利在当下,鸿运千秋。市里的领导也十分重视,把这项引资工程作为一个典型培养,为的是外树形象,招凤引凰。生子说请我翻译的那份可行性报告,是由市政办的一把手亲自起草的,那老外的母语是英语。
进了白天鹅大院,生子将车停在停车场的里角,带我进大厅。生子介绍说日前生意特好,尤其是夜生活,各色人等都趋之若鹜,我料想必定是生子做了啥手脚,搞了不少的鬼把戏。当下饭店业如此过热的局面下,他这样一个中等饭店能在激烈的竞争中首先能站稳脚跟,而后又红火不减,这不得不叫我深思。
接待大厅比先前豪华了许多,墙面贴的据他说是南非产的大理石,大厅一侧的装饰墙壁上挂有10多面石英钟,中英文标出世界著名大都会名称。
电梯将我与他送到了7楼,在展厅里我浏览了即将实施饭店改造的规划设计,沙盘上展现出一派豪华而优雅的形象设计。最具特色的一点,是能接待各级各类的旅游团体,包括在这块土地上接待伊斯兰旅游团。
看过之后,我颇有触动,我并不怀疑生子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办成功。我此时似有一种莫明的伤感。
进了生子的办公室,他要我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此时他是否对自己产生某种预感,我不知道),他随后从保险柜里拿出了那份可行性报告。我浏览一遍,从公文的角度,这确实是一位高手的杰作,翻译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
为了方便快捷,我进了微机室,这洋洋数千言,我只用了几个小时就输出了清样。校对一遍,存入了磁盘。生子喜上眉梢,当即拿出5000元现款塞给我,说是劳务酬谢。我没有收。我觉得给他帮上这忙,完全是出于感情的原因,这与钱没有多大关系。生子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生子说:我先给你存着,这钱永远是你的。我仿佛觉得一下子与生子隔了好远,好远。
生子说,我得好好地款待你,今天必须在这里住,白天鹅最好的房间、最好的享受属于你。我笑说:是不是趁这机会狠宰一下只有骨头而没有半点肉的家伙。生子也笑了,说要是真能宰下你的一块骨头,留在白天鹅,比啥都得意了,只可惜庙小和尚大。我明白生子的话意,生子这话自是说与我,刺伤我的。生子两年前专程到我那里,含糊其词地表白要我辞掉公职跟他在商海沉浮,并保证他有我有。我几乎没等他说完就将话题岔开了。生子当时很不好受。
我不与生子合作说到底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我想不得在高考的单行道上挤压的艰辛,我想不得自己曾是家乡、曾是母校的骄傲,更想不得父老乡亲敲锣打鼓送我迈步求学的感人场面。那时,生子就为是我的好友也觉得脸上有光彩。说到底,我难于撂下的自是这种难以割舍的尊严。
生子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场所,不如干脆说是娱乐消闲厅。音响、VCD、进口大屏幕、台球桌、游戏机等,样样俱全。
生子问我看不看影碟,什么样的都有。生子扯动几下眼皮,那意思我自然明白。我问,有没有美国西部片,生子鼻子呼一股子气,发出奇异的轰鸣,他说:如果我不知道你是高才生,我真该当你是古代人了。生子拿出一些影碟,摆在我面前,说,这都是老片子,自己挑吧。我要了《与狼共舞》,生子只是摇头,将碟子放进去。这时,他的手提响了,接通之后,才知是市政府打过来的。生子对着手提说:我马上过来。手提关了。生子对我说:对不起,老板找我有事,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看看影碟。
生子走后,我就静下心来观看大洋彼岸所演绎的独特故事。我十分欣赏那只其貌不扬的灰狼,一只神奇的精灵,凭着某种特有的敏锐与直觉,断定该在何时何处与万物之灵的人类达成短暂的共鸣,虽然它并不能预知未来的险恶与艰难。
我要去看看梅。这是我此次出山的一个心愿。梅神经错乱,这种结局也是我无法预料到的。到精神病院住了若干次院,每有恢复,但回到生子面前,总会复发。生子冷了心,就干脆远离尘嚣,让梅在郊区的一间民房里自由发作。
要说,梅成这样子,生子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次高考前的预考,梅就不幸刷了下来,后来在第一批招聘乡镇干部的考试中,她与吴新一起被录用,梅当时被分在本镇一总支工作。梅的姿色当然让周围的男人倾心,其中就有总支主任。总支主任利用下乡、值班之机打了好几次主意,都让梅挡了回去。主任没有得手,这也是他没有料到的。有一次,梅突然发现她的房间的墙壁上有那么几个小孔孔。梅一下子扑倒在**痛哭起来,她明白自己的胴体曾赤条条地摆在一双贼眼面前,她觉得失去了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东西。那天晚上,梅房间里灯光闪亮,她打来洗澡水,将水冲得哗哗响。梅脱去衬衣,解开乳罩,浓黑的长发盘在头顶。她料定那双贼眼透过小孔孔,借着光亮正如痴如醉地贪窥那两只**的颤抖。梅靠近那小孔孔,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铁丝,冷不防刺进其中一孔,从此,总支主任的左眉上就有了那么一块永远也长不出眉毛的疤痕。然而梅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待梅一年的试用期满后,她的鉴定表上填上了不合格,梅被辞退。梅一气之下就嫁给了一位民办教师,次年生下一可爱的宝贝。家庭的拮据,生活的清贫,使得梅痛悔当时决定的草率,这绝对不是梅想象中的生活。梅在镜中瞧见自己日渐憔悴的脸,常常痛哭,甚至恨自己。
此时,正是生子生意红火,名声鹊起的时候。生子发了,他料定这时去找梅,梅不会不产生点想法。于是他去了,梅接待了他,生子送梅一条珍珠项链,梅收了,戴着还怪增色。生子以后去了好几回,不知是生子的行为有些过火,还是梅的丈夫过于小心眼,梅的丈夫与梅吵了嘴。有一次,梅的丈夫扯下梅的那条珍珠项链一把扔进炉子里,两人终于大打出手。梅把这事对生子说了,生子反倒笑了。他说,这条项链算不了什么,回头在中英街带回一条带钻的。梅听了踏实,梅说她也想去中英街走走,这正是生子想得到的答复。生子说,只要你愿意,到中国哪个稀奇地方,我都陪你去逛个够。以后梅就倒向了生子这一边。生子创这番实业梅自是操了不少心。
梅跟生子以后,她每月都给丈夫和儿子些钱,并由生子出面跑关系,帮梅的丈夫落实了民转公。梅的丈夫也心安理得地边教书边带孩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前年夏天,梅的丈夫要搞函授,不得不将儿子送回老家避暑,儿子喜好到池塘玩水,那一次掉了进去就再也没有爬上来……
生子陪我去看梅,我们心里都不好受。车向城郊走,过了一个小山丘,生子将车转向一条碎石路,走了大约3公里,生子将车停在一间红砖房前,生子说到了。我们下了车,那扇装有钢筋筐子的窗口传来梅的嘶哑的叫声:是你推下水的,他不会淹死的,是你推下水的,他不会淹死的,你们搞错了,死的不是他呀……
看护梅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原以为是梅的亲人,生子说不是,是他花钱请来的,每月500元。生子说,到了这步田地,是谁也不会再来管了,只有他管。那老妇人对生子说,梅这几天躁得更狠,脸在墙上也撞青了。我走近窗口,梅扑了过来,脸紫青紫青,指着我说: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梅抱着蓬散的头跑开了。我轻轻叫了声梅,我自觉出几分的伤感,但梅却全然不知,她还是念叨那几句话。虽然,她已是蓬头垢面,但我依然能觉见她少女时的妩媚与清纯,也能在遥远的记忆里体味她口辞的张扬与犀利。这是不是使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她毕竟对我存有过好感,或许还是真爱过哩。
生子也过来了,梅蜷缩在一角,将那只枕头死死抱住。我又对梅说,你会好的。梅不为所动。生子说,她听不见了,世上的一切她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生子说得自然伤感,他擦了把泪,说,我们走吧。生子向车走去。我说,梅,我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将一包东西交在老妇人手里,拜托她分份儿给梅吃。其中自然有她爱吃的家乡炒蚕豆。我在转身的刹那,不禁落下了不明不白的泪水,簌簌的。
我们上了车,生子没有即刻发动,他说,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生子无奈地摆摆头。他发动了车,将要起动,梅就又冲到窗口喊,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生子加了油,我们将梅甩后了老远。
我们回到城里,已是华灯初上,那些游离莫测的灯火,仿佛一双双诡秘的眼睛,幸灾乐祸似地嘲笑人的荒唐与脆弱。我说不清生子的对错与否,毫无疑问,梅的遭遇是与生子的介入有直接的关系的。我不能惴定生子的内心世界里是否有报复的成份,对于梅以及这个不很公平的世界。生子的行为,又对那位我不曾见过一面的势单力薄的孩子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生子是否会去度量?我不知道。
两天后,我回了单位。不管调动情况如何,首先得将实情向领导作汇报。实际上,我的工作已作了相应的调整,机关工作暂由别人代替,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帮助机关农场整理会计账目。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我们机关农场在海拔1200米的高山上,无霜期只有120来天,农场只能种些土豆,而且还得用地膜增温。
妻子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火暴暴地说:真是欺人太甚,函发过去,又没有办理正式调动手续,凭啥把你挤出去,我要找领导讨回公道。
其实妻的这个想法过了一个夜晚,就发生了改变。她的火气也消了,说这事气当气,但想来找也没用,这是机关内部调整,即使是分流出去也是政策允许的。谁叫你跑什么调动,特别是你这种情况,穷地方往富地方跑,在别人看来是糠槽跳米槽,调好了招人嫉妒,调砸了叫人瞧不起,没本事。搞到这步田地也未必有多少人同情。妻说,她有个主意,叫我跟生子摊明了讲,到他那里谋碗饭吃。
我没有理会她,我想我还没有寥落到需要求生子开恩的地步。无论怎么说,我走过的这段路,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我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走过来的,我走的这段路,毕竟曾叫许多人羡慕过,这也包括生子,即便是当下,我仍不是报以弱者的心态看待自我,我依然相信,在日下扭曲了的价值取向中,必定还有真正的纯粹的衡量因素在起作用,这种作用最终会被世人认可。
两个月后,我正在高山接受紫外线强烈的直射时,吴新竟意外地到了我们机关农场。他从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红着眼对我说:生子不行了,肝癌。我的头脑一阵胀痛,我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们分手时,他还好好的,他是那样气足胸硬,那样健壮无比。吴新看我一脸的怀疑,补了一句:这是真的。我似乎看到了10多年前的生子,那个还为吃穿而苦心谋求的生子,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生子,那个有着美好憧憬的生子,为啥这一些人生的不幸会恰恰集中在他的身上。我的眼泪不禁簌簌而落。
我们到市肿瘤医院已是日落黄昏。生子住的是特护间,据吴新说,这是市里的主意。
我们推门进去,里面围了很多的人,吴新与他们点头示意。我扒开人群,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生子,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豪气的家伙。腊黄腊黄的脸,泛着或深或浅的黑色斑纹,膨胀的腹部,颠颤着雪白的被单。我看了这道惨景,自叹人生无常。几月前,我看见那鼓胀的肚子,我还以为这是一种风度,一种底蕴,然而,现在却是预示灾难与死亡。
生子急促地呼着气,昏睡了。医生说半小时前,才注射了吗啡,加了剂量,生子疼得特难受。其实,我能猜度,那种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的奇特感受。
随着夜色的加深,病房的人陆续地退出去,我与吴新在生子病床前站了会儿也出去了。我们来到葡萄架下,吴新说:这些人都是别有目的的。我不懂他啥意思。吴新解释说,这些人大多是来看看势头的,巴不得自己也能分个一鳞半爪的。我对吴新的话将信将疑,这些人有头有脸,未必会忘了廉耻觊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些什么。
1个小时后,我与吴新再去病房,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房间一名护士在为生子量血压。生子醒过来了,我过去握紧他的手,生子只是摇头,轻轻地对我说:我不行了,我要你看着我去。生子的眼角流下两行泪。我捏紧他的手,哽咽着说:别这样说,生子,你会好的,会好的。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就在这里陪你。生子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生子要我陪他,要我与他说些过去的话,生子的兴致特好,他讲了些他不该讲的话,他似乎忘掉了病痛。
大约到了午夜,生子一本正经对我说:刚子,对不起,要你来,是我亲口对吴新讲的,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几句话,说了,我才能闭上眼睛安心地走路。这段时间,我把自己的一生想了个透彻,实在说,真正使我留恋的东西不多。我做了些好事,但也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有后悔的,也有不后悔的。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拿出老本,有时甚至是不择手段地聚敛你的实力,要没有这些,你再行也是白行,没有多少人能理会你,这也是我这一生惟一能得出结论的东西。这些可以说是我用命换来的道理。我的朋友很多,但真正能交心的却很少,能分难的就更少了。在走红的时候,就有人捧你、抬你,一旦你走下坡路,那些人就避邪般地敬而远之,有的甚至落井下石。所以与他们相处时时都得设防。真正使我撂不下的,就是存在心底多年的那份真情。我在夜深人静,常常会想到我俩的那种纯情与友谊。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按理说,就我现在的情况,无论是经济上,还是人际关系上,给你帮啥忙,都是万无问题的。我引进这笔外资,市里的老板与我接触不下百次,这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你可怜的调动,就是不找我,还瞒了又瞒。我曾想过,在你眼里,我是个低能的角色(我赶紧纠正)。你的自尊心很强,我知道,好像请我帮忙办了这事,就是一种不光彩的丑事,办这事仿佛就吴新才有体面的资格。说实在的,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知道,我也是容不得别人小看的,我不相信我在这地头的名声不如他,因此,哪怕是你的调动,我也从中泼了瓢冷水。我当时就想,在你两头无着,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你会对我说句啥话。我给了你那多的机会,但你却让我失望,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了,宁愿接受冷落。我虽心里来气,但我领略了你的骨气,我从心底服了,我不如你,这也正是我要表白的一个观点。我不明白的是,为啥上天总是这么不公。这种绝症为啥偏偏会落在我的头上。我睁开眼一看就有不少人该得这绝症而死的,但他们却活得好好的,为啥就该轮到我。刚子,我请你来,并不是仅仅来陪我几天,我是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死人的请求。这“白天鹅”我是无力经营了,这几百万的财产,如果不办一个交涉,将随着我的病故而烟消云散,更重要的还是那项引资扩建工程。你翻译的那份可行性报告,得到了外方老板的好评,也正是由于这样他才更加坚定了投资的信心,目前的运作情况良好。这一切在我走路之前,一定要作个好的交待,找一个可靠可为的人接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这一摊子只有交给你我才心里停当。我东奔西跑这多年的艰辛,才能体现出真正的价值。我留在这世界上的东西不多,也仅仅就是这点财产,但我感到可悲的是,这并不能给这个城市留下任何痕迹。我想了又想,这些要是交在你手里,比我拿在手上更有用,过若干年,甚至几十年,人们也许在谈到你的同时,还能记起我来的。我想,这一切你会处理的更好的,包括梅,其实,她的心里一直保持对你的好感,这也是我心里生忌的。我死后,也许她会好,她的下半生只好拜托你了。刚子,我在入院之前,已将所有的法律文书处理好了,并已进行了公证,银行的账户已冻结。
生子吃力地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了副本,双手递给我,并哽咽着说:拜托了刚子,我在阴间会为你祝福的。我捧着生子的手痛哭一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对他怎样,我还能作过多的选择?这毕竟是一个即将合眼的手足兄弟的诚恳请求。我只能在万般的痛楚中,点头应承。生子满意了。随后,他的肝区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浑身**,我赶紧叫来护士,扎了一针吗啡,急喘了10多分钟后,生子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接到市府办的通知,市长找我谈话。这也是我预料到的。
我如约来到市长办公室,市长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见面后,他亲自给我沏茶,我对接受这等礼遇还很意外。他说,生子得这病是一大不幸,他也没有料到会来得这样突然。生子是个角色,很了不起。市长问了我与生子交往的过程,很感动,他说日下还能保持这种深情厚谊的朋友很少见,他说:生子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看了你的翻译作品,非常有才华,这个位置适合你。市长停顿片刻,说:我作为市长,对你有个要求,希望你排除干扰,大胆地工作。这笔外资的引进,非同小可。小点说,是“白天鹅”的后劲发展问题。大点说是关系到我市在国际友人眼里的形象。这笔外资是我市引进的第一笔,如果成功,对我市今后的引资合作,筑巢引凤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万事开头难,我希望你能在前任的基础上一如既往地干下去。为了你工作的方便,我已在小范围内吹了风,由组织出面,将你的家属调过来,家属的单位由她自己选择,你的单位暂挂在政府民营经济办公室……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实在说有种温馨的感觉,这正是我前些时跑调动十分向往渴盼的。然而,这种感觉似乎本身就杂夹着某种悲凉,这自然是生子那坎坷不平的命运。我甚至怀疑,这本身就是上天注定,我的命运总要搅进他的某些色彩,这也是否预示着我命运的某种必然,我实在是拿不准。
至于生子的想法如何,我实在是不能去问,或许说永远也得不到满意的结论了。
[原发《长江文艺》200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