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之后
(小说)
老文从舞厅出来,就十分后悔不该往那黑不黑白不白的地方钻,他厌恶地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重重地喷在门外的水泥地上。
老文走在街上,眉头锁得紧绷绷的。路灯下的那群少男少女的说笑,很叫老文不舒服,这时的老文特多疑,老文总以为他们是在取笑他。有什么好笑?老文觉得全身也紧绷绷的,他突然打了个蹿儿,猛一下险些撞上马路边的那棵法国梧桐。
老文觉得有人扶住了他的右肩。老文转过头一看,是小李子。小李子问老文,您咋啦。小李子是老文亲手挖来的,老文很器重他。老文回答小李子说:没啥事,可能是地上有石子绊了一下。小李子不以为然,这马路天天扫,干干净净,哪来石头。
老文回宿舍,小李子送他走。老文开了门,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就进了门,脆生生地把门关上。老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闭目静思。舞厅里那只转悠悠的彩球,仿佛还在他额前晃来晃去。那半明不暗的光,像锥子样地刺在头皮上,酸疼酸疼。那一张张死白死白的脸,像死人的,从暗影深处走来,刹地贴在了他脸上。
老文睁开眼,沁出一身冷汗。他在心里嘀咕道:真见鬼了,无聊之极。老文点上一支烟,在厅堂里来回走。老文真想骂小李子:我恨不能日你娘。
因为那张舞票是小李子拿来的,舞厅开业,老文是领导,小李子认为就该把票给他老文。
老文心烦意乱,于是就想到了舞厅里那杯咖啡,恨不当初就倒在地毯上。这时的老文还能看到那杯子还在空中飘忽。
老文记得,自己刚落座小姐就来了,穿着漂亮的旗袍,花儿样的笑脸,托着咖啡和糖,老文原以为是一杯上好的毛尖茶。老文没有妄动,他怕在众人面前出洋相,无知无识。
老文只看舞池,偶尔也有礼仪小姐前来邀约下舞池,而老文只是摆动着粗手,小姐碰了壁也就走了。老文老放不下面前的杯中物,怎个喝法他不懂,他更不懂小瓷碟中的几块方糖。
老文偷偷地环顾左右,发现临座的贵宾们文皱皱地呷了一口杯中物,有的拣一块方糖放在杯里,搅上几下,然后嘬一小口,老文这时突然想起京剧清唱来。
一会儿后,老文终究明白了享用这两样东西并无舍我取谁的那种依赖,不放这方糖也是能消化的。老文想起了一份电影海报,上面明明写着《给咖啡加点糖》,再清楚不过了,自己不笨得像头驴,怨谁。
老文也撮了块方糖放进去,拌几下准备喝。这时的老文想起的却是河北梆子,或是久违的龙船调。
那股咖啡的糊臭味,实在说,老文奈它不何。老文也斯文地端起杯子,但又颓然放下了,他顶不住那股味儿。他仿佛看见一万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的举动。他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丑,于是老文再次把杯子送到唇边,屏住呼吸总算饮下了。随后的捣肝掏肺,险些将他晚上吃下的二两泡饭留在了这水红色的地毯上。
老文硬着头皮喝下了那杯苦不溜秋的东西,他觉得很可笑,不就是来喝了这一杯要命的咖啡么?
老文头脑空空的,还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却总是挥不去那杯咖啡的阴影,老文开门出去,他睡不着,只好在街上走走。
小城并不热闹,反而觉得冷清。此时已是深夜,更是不见几多的行人。老文走了半条街,仍没有一人谋面,老文在心里自问,怎的,人都死呐。
此时,老文听到了电视里传来的声音,他发觉这小城并不是一座死城,原来还是有人的。谁发明了电视机;老文想,电视是让人自私自利的,也能把人弄蔫,世界大了,人却小了。
老文不爱看电视,儿女们给他买了一台电视机,且是日本高画质的,但他廉价卖给了小李子。
老文也不看好文体节目,尤其是足球。那看台上的人都是神经病,一整场不进一个球,吆喝啥,还急出一裤子尿来,关你个屁事。
电视里的声音越来越明晰,他听见又是那个快嘴的韩乔生在说话,老文走到县体委大门前,突然就来了一阵崩山样的欢呼拍手。老文停在了那里。啥时有过这样的热闹场面,老文在遥远的记忆里找出了些许片断,那时的老文在公社当一把手,他常在夜里组织群众游行,老文带头喊口号,群众就跟着喊。一整夜不睡觉,第二天仍然劲头十足。
然而此时,老文听到的是属于现代的声音——足球。球进了,球进了,这是巴西足球队的一次快速反击,贝贝托下底传中,11号罗马里奥快速插上,一脚劲射球应声入网,1比0,巴西足球队领先。
老文想,这些不情愿看到的玩艺儿都涌来了。无聊之极,玩物丧志,无志生邪,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他听别人说过,小李子那小子也爱看这玩艺儿。
这是怎样的一代人?舞厅、咖啡、足球。无聊之极。老文思忖道。
老文想到自己的辉煌过去就不禁想笑,台上一走,脚步声叮当作响,他就能感触到台下万人颤抖的心脏在怎样地跳腾。那时老文是公社书记了。
老文以为现在不行了,思想乱了,小李子虽是好样的,可是那些小毛病——老文无法一下子说清楚。小李子是老文从教育战线调来的,这小东西勤快,肯钻,有心计,头脑好使。凡是单位的大小材料老文都让他一试身手。小李子也没有给老文丢面子。
老文预感,除了这恼人的足球,今天定会遇到更为可怕的事。老文想到了死亡,他时时记起自己有严重的心脏病。老文想,死也是人必然要走过的关口,有什么可怕,当死不死也是错。
然而,每想到这个可怕的字眼,老文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内疚,满脸的皱纹塞满了稠质的泪。老文想起了老婆梅子,老文答应过梅子,要把孩子养大成人。现在他们都已成了家,他应该告慰梅子了。
梅子走了将近二十年。梅子是在那年冬里走的,老文记得山头上全是秃枝。老文每年冬天都要回老家为妻化几锭金黄色的火纸,端坐在妻的坟头哭上一阵。他伤心,凄然痛楚。山头上的乌鸦聚在秃枝交头聒噪。
老文哭上一阵后心里好受多了。梅子是原谅自己了,老文想。
临走,老文是要对着坟头说几句话的:梅子,我走了,明年再来,钱你好好收着,等积攒多了,盖一间砖瓦房,我们日后再住。孩子们我管好了,他们还孝顺。
老文觉得自己害苦了梅子,他每对着纤纤月色就会忏悔不已。梅子貌美,老文是公社干部,有出息,因而梅子的父母十分赞同这桩婚事。洞房之夜,梅子老是哭,老文就劝,劝着劝着,老文也哭了。梅子受了感动,于是就宽衣解带,老文记得那是天快亮了,公鸡都叫了好几遍。
梅子走时才三十五岁,老文记得那场面很惨。结婚十多年,老文只在家过了五个年,回想起来,现在的老文也不大相信。那时的老文还是公社办公室的一名秘书,一切也是为了求得进步。
大儿子出生,他在公社没有回家,领导也不知道他已添人加口。直到儿子两岁,他到地区出差,才顺便在家过了两夜。儿子见了他不叫爹,跑得远远的。梅子在灶头做饭,泪水一个劲地滴答,老文不理解,人不是好好的?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有啥好哭。
饭熟了,满满一方桌,没有酒,但有豆皮,梅子给老文盛了一大碗。
老文端碗就吃,梅子给儿子去擦脸洗手,眼里还有泪。
老文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天黑,这样的夜连月亮也羞于去探窗,儿子睡沉了,老文就朝梅子那边去摸索。老文的手感觉到梅子滑嫩滑嫩的肌肤。
梅子却摘开了老文的手,转到一边去了,哽咽说,你还有这个家呀,你心里还有我呀,你行哩,这两间破茅房就锁住了一个女人。有吃没吃你管么?有穿没穿你管么?起风下雨你愁么?天下的男人要都是你这样子,还有女人活着?还有孩子活着。
老文语塞,他那已经坚挺的物件也一下子就萎了。老文心里也矛盾,我这样苦苦求进步说到底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就老愿意看我做一辈子公社秘书?他不能把这些说给梅子听。
闹也闹了,狠话也说,这些丈夫都认了,何不自寻台阶,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梅子脱了内衣,光刷刷地平躺着。老文搂着梅子软绵绵的身子。梅子难忍,就轻轻的呻吟……
以后,梅子又生了一男一女,老文依然长年不回家,梅子象守寡。梅子拖着两儿一女,儿女骨瘦,梅子也黄皮包骨。
那场暴雨是老文最严酷的记忆。
大儿子十二岁那年雨季,暴雨特多,这时的老文刚听说公社要提拔一名副书记,符合条件的除老文外,还有几个强有力的竞争者。那天夜里,又一场暴雨来临,又陡又急,山水暴发,冲垮了梅子家的后墙,天黑得象锅儿底。
茅屋垮了,大儿子被压在墙下,死了,梅子肝胆俱碎,一个家就这样被整得七零八落。
老文从公社赶回来,儿子安葬了(那时老文并不在本地工作)。乡邻们不告诉他地点,梅子和两个孩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住进了医院,老文发现,梅子神经已错乱,老文前去喂药,梅子抱着他脖子,一口咬在他耳朵上,疼得老文昏了过去。老文挣脱后,梅子却狂笑不已。
老文的耳朵从此就有了那道大缺口,但他不恨梅子,他认为那才是真爱。
后来梅子就死了,她是夜里出了病房在后山岩下摔死的。老文很悲伤,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她的,老文一直在自责。
岳父母很通人情,他们接走了两个孩子,老文供生活费。
老文回到公社,领导很是关心,书记专门批了个条子,食品公司就照顾了一斤新鲜肉,委托食堂煨了砣子肉让老文补一补。
老文的事迹是让一名很勤奋的业务通讯员写到了广播里的,写得极有文彩,动了许多人的感情。为此,县委宣传部也派专人来了,几天紧张的采访后,就地写成了一篇万余言的专题报告,上报到县委、地委。
老文红了,老文的事迹在村村寨寨的百姓中耳熟能详。老文在全县上下作了许多场报告,台下以泪洗面的场景比比皆是,不少年龄相仿的貌美寡妇,甚至大姑娘愿以身相伴,老文没有应允。
这一年底,老文因为条件硬朗,自然得到了提拔。当上了公社副书记,几个月以后老文就一跃成为公社的一把手。这一年老文才刚满三十八岁。那名业余通讯员报道有功,生产队破例加了100分工分,减15个劳动日,第二年,他就招了工,成了一名公社的通讯专干,与老文成莫逆之交。他就是小李子的父亲。
老文走到了小城的尽头,再远去就没有灯光了,老文依然没有睡意。小城却在沉睡中,酣畅淋漓地做着梦。远与近,近与远,生与死,死与生,来与去,去与来,皆以自身的方式合理地进入了梦的心脏。
老文想回宿舍,不是想睡觉,而是避人眼目。他怕别人以为他是盗贼在等待作案时机。
老文往回折转,他突然听到了一种声响,很急促,老文的心紧缩了。老文望过去,在路灯下,那幢老式宿舍楼的走道上,一团白粉粉的光团从一个门里溜进了另一个门里,这是一个丰满的**人。老文的心跳得慌,他知道这是一种默契,他知道这个女人去干啥了。老文木呆呆地望着那团白粉滚过的过道,他真希望那女人还在这过道里出现,他好多年都没有看过女人的胴体了。
一切都死了,包括灯光,唯有老文的想象还在叩着那扇紧闭的门板。老文的太阳穴在鼓胀,封尘的最原始的琴瑟,扫开了成团的蛛网,自由地弹奏起来。
此时的老文有些昏,眼前黑得荒凉,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稀奇事,况且这又是一个白得肉麻的漂亮女人。
老文没有再等到那女人了。老文更是相信自己会死了,今天,也许是明天,这能说不是梅子的某种幻化。
老文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赶紧开了台灯,拿了纸笔,草拟遗书,他害怕不能给儿女留下一言半语。
老文写了很多,笔头有的是词儿。
遗书写完,已是东方俱白。老文灭了台灯,顿时青光一片。老文强打精神站起来,但腿特沉,走到窗前,倒水洗把脸,兴许会好些。但一束灼热的晨光从窗口直射而来,老文软了,扑向窗台,打翻了所有的开水瓶,幸好老文没有受伤。老文撑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食品柜里取了颗速效救心丸,顺势躺在了沙发上。
老文不想吃早饭,只挂念要去办公室,他用冷水擦了把脸,梳理一番就出了门。
老文眼圈乌青,他进了办公室把下属们吓了一跳。怎么一夜之间头儿就成了这样子,象害了一场恶病。
老文铁着脸,不顾左右就坐在自己熟悉的办公椅上。老文翻开一个文件夹,木然地看着那上面的字眼。
下属们见老文的情绪这样,也不敢贸然去接近他。越是这样,老文又生出几分的失落来。老文想,先前我来上班,谁不问我早上好,今日个就翻脸呐。
老文最气不下的就是那狗日的小李子,他也跟着学,也不吭一声,放个屁也好呀,我他妈的成鬼呐不是?
此时的老文,是极希望有人与他说说话的,老文心里实在闷得慌,他看文件连标题也没记住。不巧的是,这时小李子把一份起草好的材料递给老文,什么话也不敢多说,他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您老过目吧。
老文一听这话就来气,火气顿时暴涨。我老了,是的,我老了,亏你小子说得出,还要你来提个醒,没心肝的东西。老文这样想着,两手就发起抖来,手不自觉地叩着办公桌桌面。
老文吼道:过个狗屁的目,这长时间,捉虫也捉了一大桶,啥狗屁玩艺儿。这是老文第一次对小李子发火。
小李子愣着,头嗡地膨胀起来。他低着头走开了。
既然老文否了那稿子,他就得自个儿写,他取出了那支英雄笔,铺开稿纸写起来了。
一个上午,老文没有出办公室,中午也不回去休息。
但小李子不敢怠慢,他对老文就象对自己的父亲。中午小李子来得早,发现老文伏在案上昏迷了。他吓得一声大叫,马上叫来急救车,把老文送进了急救室。
老文算是体验了一次死的过程,全是那样的悄无声息。老文最后被抢救了过来,他睁开眼,一眼看见下属们一双双闪着泪光的眼,老文的心就有种说不出的愧疚。老文想哭,哭个痛快,于是就有了两串稠稠的粘液,聚在深陷的眼眶里。
半个月后,老文坚持出了院,医生也无办法,下属们就一下涌进他的房里,送去了两盆红色的康乃馨,老文那一夜睡得特沉。
第二天,老文就上了班,他的精神特爽快。他十多天不在,办公室已变了样,抹上了光亮如镜的仿瓷涂料,老文觉得心里透亮。
老文叫来小李子,拿出那份报告的草稿,在右上角的空白处写道:
好稿,请马上打印。
文 山 ×年×月×日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瞧自己的签名,交给了小李子,说:委屈了,伙计。
小李子眼一热,说,您哪里话。他摸了把泪,转身走了。
几天后,小李子就接了老文的手,当上了主任,老文就退了。
舞厅开业那天,县委就找老文谈了话,考虑到年龄因素,要求老文退居二线。老文就首推小李子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