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极:归一4

卜老常说,地位并不代表美德。因此我将王伯寿搀扶进他的书房时,他也只是礼节性地放下了津津有味摆弄着的石头,嘴里叼着的烟头软弱无力地垂下一寸烟灰。唯一和我第一次拜访他不同的就是他亲自吩咐老伴沏茶,而且嘱咐沏陈年普洱。王伯寿没有想到卜老的书房竟是个奇石的世界,便请教卜老从把玩奇石中得到了什么?卜老振聋发联地回答:“自救!”王伯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卜老说的是疯话,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问“如何自救?”好像卜老的回答很滑稽,嘿嘿笑着,眼睛里射出揣摩的目光。卜老重新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大口,深深地吐纳着说:“宗教如何拯救信徒,奇石就如何拯救我。”红红的烟头,被吸得嘶嘶作响,卜老的神情虔诚而慈祥。王伯寿眨着一双凸出的眼睛似有所悟地问:“大凡信仰都是超越精神的,是彼岸的,只是这石头如何信仰呢?”从窗户洒进来的晚霞慵懒柔和,刚好照在我的脸上,卜老慨叹一声,微笑着让我回答。在卜老面前,我对自己想表达的思想特别小心,必须保证这些思想是我自己的,而不是被他人灌输的。在卜老眼里,这个世界迫不及待地逼着人们变成一个样子,于是人们便不停地相互模仿,全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机器人,而机器人是没有灵魂的。他认为真正的思想都是有灵魂的。只属于那些有信仰的人。因此,我十分谨慎地说:“奇石不同于普通的石头,每块奇石都蕴藏着一个真善美的彼岸世界,因此,卜老才会说出奇石拯救他犹如宗教拯救信徒的话,实际上卜老信仰的是真善美。”王伯寿这才恍然大悟,一脸惭愧地说:“卜老,如今这个世界缺的就是真善美呀!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什么是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人性。如果人性泯灭了,人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对于行尸走肉来说,不可能受到道德和星空的震撼,能够震撼他们的只有金钱和欲望。不瞒您说卜老,一想到目前道德沦丧和信仰缺失的现状,我就不寒而栗啊!”王伯寿发自肺腑的一番表白使屋子里紧绷的空气顿时舒缓起来,窗户上残留着灰蒙蒙的霞光,卜老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凝视着被风吹得东摇西**的树叶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叹息中带着笑意说:“一个社会的道德出了问题就犹如一个人得了痛风,最好是中西医结合治疗。”王伯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咧着嘴一笑说:“您的意思是东西方文化双管齐下。呵我是学科学史的,对中医的科学性持怀疑态度。”卜老摆了摆手,带着真诚的信念说:“科学也是柄双刃剑,并不能等同于真理,就拿痛风来说,痛风病本身不会导致尿毒症、肾衰竭,恰恰是通过科学研制的药物会造成肝肾的严重损害,引发尿毒症和肾衰竭的产生。中医讲辨证施治,最忌讳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比如一个人骨折了,但总也长不上,西医的方法就是补钙,但效果不佳。为什么?因为肾出了问题,这是一个肾虚的病人,要补肾,肾生髓,肾虚的问题解决了,断骨自然就长上了。道德就犹如社会的肾脏,肾乃先天之本啊!”王伯寿愁眉苦脸地说:“卜老,目前我的肾脏已经面临衰竭的危险,按您的中医观点岂不是本出了问题?”卜老淡然一笑,开始为王伯寿诊脉。我突然有一种魂游向外的空洞感,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欣赏一块块古灵精怪的石头,仿佛只有这些石头可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在卜老眼里每一块奇石都藏着永恒的星空;在我眼里,却似乎藏着永恒的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里才会看见星空。忽然一块让人啼笑皆非的奇石映入我的眼帘,在一个玻璃罩内,一块颇像猪肉的石头挂在一杆秤的秤钩上,瘦肉、肥肉、肉皮相间有致活生生的二斤猪肉,我心里顿时有一种一丝不挂的感觉。这显然是大自然与人类开的一个玩笑,或者说是对人类肉欲的一种嘲讽。凝视着这块石头,我羞愧得恨不得化作一片空间,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在我幽深玄远的潜意识里,几乎听到了这块肉石嗤嗤的闷笑声,这笑声我好像早就听过,对,是另一个我,是我的学生兄弟习惯性的笑声,好像他无所不在,我却与他咫尺天涯。我哈着腰,佝偻蜷缩着身子靠近肉石仔细辨认它是不是另一个我的化身,突然我听到一句若耳鸣般的声音:“你是不是一直期待从我身边逃离?”我惊得脸部肌肉完全僵住了,不能再反应任何情绪,但是肠胃却嗡嗡作响,仿佛在提示我,我的整个人生注定要化作一泡污秽的屎排泄出来。我知道肉石在观察我,它不仅有将自然中大块精气汇聚、收拢的力量,同样有无限的扩散力量。我忽然明白,如果我拥有灵魂,即使我化作一缕空气、变成一片空间,也能凝聚成一块石头;如果我没有灵魂,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化作一缕青烟、一片虚无。

由于我心里一直在与马杰暗中较劲,大禹生态园的广告做得有多气派,北斗医院的广告做得就有多响亮,除此之外,我一口气收购了五家公立医院,并在贝妮和白明海的强烈反对下启动了北斗医疗大厦项目,我的目的是将北斗医院做成全省数一数二的医院。然而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一下子让北斗集团陷入了资金链面临断裂的困境。为了摆脱困境,我主持召开了董事会,希望大家集思广益能找到脱困的办法。会后贝妮约我一起吃午饭,我预感到贝妮有话对我说,便陪她走进了一家冷面店。一段时间以来,我与贝妮在很多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而且有些问题的分歧非常巨大。果然,冷面和泡菜上齐之后,贝妮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吐气如兰地眨着眼睛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吃冷面吗?”我微笑着摇摇头,在贝妮面前我永远像一个被击倒在斯芬克斯怪脚下的人。她慧黠地一笑说:“因为需要给你发昏的头脑降降温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很久没见面的人,或者是一个已经想不到还会再见的人。这是我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仅觉得陌生,而且有一种天使要离去的恐惧。我毋庸置疑地辩解道:“难道你忘了,你认为,做自己是唯一值得努力的事业,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完成这个事业,我认为,我生来就是为这样一个事业效力的。”贝妮皎着浅粉色的下唇。凝视了我一会儿,尖锐地说:“可是你并没有做自己,而是在做马杰!”幸亏我是坐着,如果我与贝妮并肩走着,她说出这句话,我会一个趙也摔倒。在我心里,贝妮是永远温暖的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她也会变成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冷得我浑身战栗。饭店大厅内,有一个小喷泉,水珠喷出一米多高,贝妮没容我申辩,她的目光追随着水柱的曲线说:“当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水柱时,你认为那是白色的火,这样的你才配做自己,什么是做自己?就是唯一性。如果你再被马杰牵着鼻子走,北斗集团就会变成大禹生态园。”听了贝妮的话,我感觉仿佛有人在我身后悲怆地喊道:“是谁?站住!”我迷茫地说:“近来夜里,一直有一个噩梦萦绕着我,总有一个声音召唤我,引诱我到悬崖边,我踉踉跄跄,几近跌入深渊,我探头下望,发现另一个莪不在我的头顶,原来他就躲在深渊里。”我渴望贝妮用天使的温柔托住我的惆怅,在我心里,贝妮是一个有幻觉能力的通灵人,她脸上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说:“有人说人生如书,他们希望书中既有黄金屋,又有颜如玉,其实这黄金屋不过是一个大剧场,颜如玉只是舞台上的灰姑娘。对寻找自我的人来说,脚步才是一切。我坚信,真我的召唤犹如黎明的曙光,绝不会来自深渊。”说完她笑了,笑得非常神秘。听了她的话,我再也无法与我自己和平相处,我凝视着她美妙的眼神沮丧地说:“东州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要死气沉沉,让人无法产生幻想,在这样的城市里,要想做自己除非黑水河变成白水河!”贝妮咯咯笑着。怎么说呢,就像是知道原因似的,虽然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一点,但她却充满希望地说:“你心中的星星呢?为什么不盯着它?你如果真在心中植下一颗星星,就像在大地播下一粒种子,总有一天你的心灵世界到处是星星。”我紧盯着贝妮的眼睛,仿佛她美丽的眼睛就是我心里的星星,只有凝视着她的眼睛,才会防止我在黑夜里掉下万丈深渊。我痛楚地说:“妮儿,我害怕停下来,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来就永远无法启动。”我这么说时,仿佛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的大脑才会不停地思考似的,其他人都是不想思考或者不会思考抑或不愿思考的凡夫俗子。我只是无法想象那些凡夫俗子能和我一样在孤独中冥思苦想。贝妮乌黑的睫毛迅速眨动着,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她抬了抬一边的柳叶弯眉,跟窝里闪动着媚人的明眸说:“或许你将思考先停下来,才会认清你是谁?”我揉了揉眼睛诧异地说:“自我或是一个永远的谜,妮儿,有时候我甚至渴望变成一个玻璃人,五脏六腑都是玻璃的,连代谢的污秽也是玻璃的,我吃玻璃、喝玻璃,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我是谁?”说完,我用肿胀的眼睛将视线固定在贝妮美丽的脸颊上,期待着我心中的天使指点迷津。贝妮温暖的目光像眼药水一样滴入我干涩的眼内,她叹了口气说:“亲爱的,忘掉马杰吧,我不希望你们殊途同归。”她的口吻好像我会与马杰同归于尽似的,恍惚间,我脑海中突然依稀浮现出马杰撇着嘴,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吃惊大笑的样子。我知道我的思绪像往常一样又脱离了我的控制,在阴暗的兴奋刺激中,我似乎听到了马杰和刘易像小丑似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话语猥琐而露骨。我茫然恍惚地垂下眼睑说:“妮儿,我太累了,我想让白明海陪我去趟厦门散散心,顺便到郭鹤年那里取取经。”说完我陷入情绪低落的沮丧里,这种感觉只有找不到自我的人才会体会到。贝妮的脸颊透着玫瑰色的光泽,她亲昵地一笑说:“你不是一直想走一趟万里长城吗?要不要我陪你,或许走一趟万里长城,就找到了心中的灵山。”我惭愧地笑了笑,怯懦地说:“走长城是我心中的一个梦,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贝妮露出和我心有灵犀不点而通的神情,她一定深知,走长城是我心灵濒临绝境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这个念头。贝妮将温热而丝滑的纤纤玉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眉梢和嘴角都闪亮了一下,温情地说:“别忘了,那是我们共同的梦。”贝妮的话让我的热血在我耳中鼓噪,我不知道我们所神往的共同的梦里面究竟有什么,但那个梦萦绕在我的心头很久了,它好像一直在等着我,让我既憧憬又恐惧。我察觉到,贝妮芬芳的体香中混杂着一丝浓郁的冷面的香味,我看着眼前一口未动的冷面,满满一大碗面条上放着牛肉片、鸡蛋丝、泡菜、苹果片等,十分诱人,香油、辣椒沫、胡椒面、芝麻、酱油、醋等作料拌在一起的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看了一眼贝妮生动的唇瓣,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口,顿时满嘴甜中带酸,香里渗辣,清爽鲜美,好不痛快。贝妮开心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勇士,我沐浴在天使般的目光中,仿佛一个整装待发的勇士被赋予了光荣的使命。

也许是黑夜更接近灵魂吧,我总是习惯于静坐在黑暗里,那种迷幻的感觉**我陷入沉思,还有什么比沉思更能洗礼心灵的。这是一段失血的岁月和干瘪的日子,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让心如一片漂泊在水上的枯叶,不能归根。梦中的沙漠使醒越来越苍凉,我迈着艰难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跋涉。太阳暴晒了一切生命,河流如蛇蜿蜒而去,留下的只是干涸的痕迹。生命在梦中酣睡,没有任何醒的迹象,世界好像死掉,梦将生命引入悲哀,眼泪成了河流的水源,我若游子般痛饮后,决定沿河流而行。云的沧桑掩盖了太阳的灼热,草的萌生将梦惊醒,大地一片沼泽,灵魂仍然像云一样飘**,肉体还在灼热中煎熬。我不愿意在幻觉中醒来,天空湛蓝湛蓝的,贝妮穿着雪白的裙子在风中飘舞,身边仙女如云,一阵轻风吹过,银杏树叶子随风低唱,顺风飘来仙女们的体香,让我如痴如醉,突然,仙女们随贝妮咯咯笑着像彩云一样向远方飘去,我高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这时,有人推了推我,黑暗中,我看见了白明海帅气的脸。“大哥,做梦了吧,这些日子你太累了,应该好好歇一歇了!”说着他随手开了灯,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想不到我竟在沉思中睡着一厂。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浸人骨髓的疲乏让沉思成了一种令人着迷的奢侈。我打着哈欠说:“明海,订两张机票,陪我去厦门散散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见到郭鹤年,这家伙从北京调回厦门任总经理后,爱上了登山。现在他既是企业家,又是登山家,越来越让我羡慕了。”白明海嘿嘿笑着问;“是不是特别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登山?”我紧绷着一张忧虑的脸点了一支烟,喷出一个蓝色的烟圈,苦笑道:“明海,你再研究研究我就可以当我的替身了。”此时墙上的镜子刚好照出白明海的背影,我从未认真观察过我自己的背影,或许另……个我就躲在我的背后,就像有人与你开玩笑时无声无息地岀现在你左侧,却轻拍你的右肩,当你转了个身,发现没人,他却在一旁捂嘴窃笑。简直就是幽灵。当然,我也在镜子里。不过只映人镜子半张脸、半个身子,只能算作半个人。我又凝视了一眼白明海在镜子里的背影,心想,模特是不需要面孔的,既然白明海以我为偶像,我拥有半张脸就一已经很奢侈了。白明海并未注意我的神情,他用敬重的口吻说:“干吗要做你的替身,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你!”我的眼神沮丧地遂巡在镜子里的半个我和白明海的背影之间,仿佛听到了那个轻拍我肩膀之人的窃笑声,心中油然而生形影相吊的悲凉。

说句心里话,我刚刚认识郭鹤年的时候,从来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然而分别几年后,想不到他已经判若两人。一见面他就让我感觉到了他的英挺之美,但他的气质并不像搞运动的人,而更像一位艺术家,那种富有独特性格的艺术家。他把我和白明海安置在鼓浪屿别墅酒店。傍晚,他请我俩吃饭时一开口就把我给镇住了。我问他为什么登山?他幽默地说为了找到另一个我。这恰恰是我苦苦探索的问题,我的心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颇感兴趣地开玩笑说:“你的另一个我大概是个艺术家。”他抚摸了一下宽阔的额头语出惊人地说:“拥有自我的人个个都是艺术家。”自明海一脸雾水地问:“为什么?”郭鹤年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我有一种茅塞顿开的痛楚,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椎心刺骨。他目光炯炯地望了一眼窗外,仿佛他望的不是霓虹灯闪烁的都市夜幕,而是高耸人云的雪峰,然后他毋庸置疑地说:“因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有灵魂的人,只有自己有灵魂,才有可能赋予作品灵魂。要想拥有灵魂,就必须拥有自我,每个人的自我才是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这大概是我今生今世听到的最惊世骇俗的艺术理论,但并没有被折服,只是在心里被震撼了。我回敬了一杯啤酒,用请教的口吻问:“你怎么理解‘山在那里’这句名言?”郭鹤年的目光好像来自眼睛之后的某处,他摇晃着手中的啤酒杯倾斜的啤酒映出琥珀色的光芒,然后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将啤酒杯轻轻放在桌上,用敬畏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登珠峰的经历:“在离开大本营登上第二个台阶时,我由于缺氧,肺都要爆炸了,原来我的氧气瓶空了。大本营命令我撤!我不甘心,便在沿途寻找被遗弃的氧气瓶,我不相信这些氧气瓶全是空的。在离顶峰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我果然捡到了一个还剩半瓶存量的氧气瓶。我就靠这半瓶捡来的氧气,开始攀爬‘天梯’。”白明海一副听入迷的神情,打断郭鹤年的讲述插嘴问:“天梯?怎么还会有天梯?”好像郭鹤年在讲《天方夜谭》里的故事。我递给每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透过缭绕的烟雾,我发现眼前的郭鹤年像一个幻觉,却又实实在在坐在我面前,他的目光很具有穿透力,他接着讲述道:“珠峰有东北、东南、西北三大陡壁,诡异而又瑰丽的冰塔林是那里最独特的自然景观。沿着山脊攀登可以避免雪崩之类的意外,但北坡八千六百五十米的第二台阶处是一段绝壁。在这段绝壁,中国人搭建了一个铝梯,这就是‘天梯’。但是在爬‘天梯’前,必须离开梯子做一个横切的攀岩动作,脚下是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万丈深渊。”听到这儿,我的手心湿乎乎的,情不自禁地为郭鹤年捏着把汗,白明海更是一副提心吊胆的神情,郭鹤年深吸一口烟,接着说:“我戴上氧气面罩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你们可能以为我心里这时正倒海翻江,告诉你们,我真实的感受就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离开铝梯使用上。升器做横切动作时,脚下的冰川扎在冰岩里‘喀嚓喀嚓’的恐怖响声,我成功了,说实话,登顶后,我并没有杜甫登泰山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慨,我只感觉站在雄浑无比的珠峰之上,面对浩渺的云海,人真是太渺小了。刚才你问我怎么理解‘山在那里’这句话,实话跟你们说,登山实际上是登山者与山对话,也就是与灵魂对话,‘山在那里’的含义就是登山者的灵魂在那里,自我在那里,心灵家园在那里,理想的彼岸在那里,没有一个登山者不是为了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而登山的。”沉默的张力充斥着包房内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内心充满了既兴奋又不安的悸动。白明海长舒一口气,钦佩地问:“郭哥,有人说登山家都是些钻死神空子的人,你有没有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此时郭鹤年的神情很像是一个性格荒谬怪僻的人,仿佛他生来就是与死神打交道的人,生活中充满了离奇可怕的行径。又仿佛他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他只是见证者而已。我有一种直觉,郭鹤年的两个我只有在登山时才会合二为一。或许我的另一个我也藏在深山大川里,正如卜老的另一个我藏在奇石中一样。郭鹤年仿佛禅定了片刻,脸上挂着九死一生后的兴奋神情说:“最危险的一次是我独自攀登天山博格达峰,不料中途遭遇了一场小冰崩,前路受阻,我只好用冰锥、绳子、铁锁和睡袋把自己吊在冰壁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风雪交加,登山条件变得更加恶劣,不得已,我只好下撤,可是上山时我在一个切面上钉好的安全绳让飞冰打断了,再往下是一条狭长的冰裂缝,一旦失足,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当时我的腿一个劲地哆嗦,怎么也控制不住,我就扇自己耳光,直到扇得腿不哆嗦了,才艰难下撤。上来时,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下去时用了两个多小时,穿过最危险地带时。我两次险些滑入冰裂缝内,成功脱险后,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大汗淋漓。”说完他仿佛刚刚脱险似的,露出兴奋丽自信的神情。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仿佛受到了刺激,内心突然升腾起某种挫败感,我并未及时恭维他铤而走险的壮举,而是心怀妒意地问:“你要真掉进了冰沟里怎么办?”他目光敏锐,似乎一眼就望穿了我貌似无的关切下的可疑动机,淡然而从容地笑着说:“那我就成了天山,它的一个神。”说完他用探索的眼神盯着我,好像我是他刚刚跨过的一道冰裂缝。但自明海也仿佛受了刺激,他踌躇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地问:“郭哥,你到现在征服了多少座山峰了?”“不,”郭鹤年像是要捂住自明海的嘴巴似的伸出手舞动着断然说道,“面对大自然,在人类创造的词汇中,最不自量力的就是‘征服’一词,面对高山,每个拥有灵魂的人只有敬畏和仰止,每个幸运登顶的人都是被山接纳的人,都是灵魂被洗礼的人,都是真正回家的人。”我被深深地折服了,恍惚间,仿佛另一个我的视线投射到我的身上,让我也变得真实起来。

酒足饭饱后,郭鹤年神釆奕奕地站起身,挺着壮如公牛的胸脯说:“走吧,我陪着你们看一眼晚霞中的鼓浪屿。”我们走出酒店时。一抹红霞笼罩在目光岩上空,海面宁静得像一碗红茶。我们漫步在鼓浪屿的街道上。心情好不惬意。街道短小,纵横交错,清洁幽静,空气清新,岛上树木苍翠,繁花似锦,特别是鳞次栉比的小楼红瓦与绿树相映,简直就是天然画卷,令人心醉。暮色中。从路旁的小别墅中传岀悠扬的钢琴声,如梦如幻。走到钢琴码头的大榕树下,郭鹤年关切地问起我的境况,我惭愧地说:“来之前,我在电话里简单跟你说了,和你不能比,我现在是深陷地狱,至少是深陷炼狱啊!”他笑了起来,跟睛里流露出一道同情的闪光,这意味着他已经想象到了我的困境。一只蛾子打着转儿从我们眼前飞过去,飞人黄昏薄暮之中,我顿时有一种被蛛网裹住的感觉。暮色降临得好快呀,深蓝色的苍穹下,金星升起的地方,有一块青灰色的云朵从大海那边扩散开来,郭鹤年凝视着地上原来的阴影,沉思冥想了一会儿,然后轻咳一声问:“你的企业文化是什么?”“做自己!”我的回答如此坚定,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夜空泛着幽蓝的光泽,微风中弥漫着大海的咸腥味,这味道怪怪的,刺激着我的唾液不由自主地源源分泌。码头上传来轮船引擎加速的突兀呜叫,郭鹤年望了一眼大海的方向,字斟句酌地说:“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城市、一个国家都应该做自己,但是没有灵魂就做不了自己。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再高大也不是巨人,只是机器怪物。正如一个小说家要赋予小说灵魂,一个画家要赋予画作灵魂,一个作曲家要赋予音乐灵魂一样,一个好的企业要赋予企业灵魂,一个好的市长要赋予城市灵魂,一个好的国家领导人要赋予国家灵魂,但前提是他们都是有灵魂的人。”他这番话不仅震惊了我,更是让跟在一旁的自明海惊愕地揉着眼睛问:“怎样才能做一个有灵魂的人?”郭鹤年掷地有声地说:“两个字:创造!”白明海不依不饶地问:“创造什么?”郭鹤年毫不犹豫地说:“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文化!人类是在文化创造中得以辉煌的。企业追求利润无可厚非,但那只是欲望,做企业从根本上是做文化,你所创造的文化就是企业的灵魂。企业没有灵魂,只有欲望,必然陷入盲目扩张的泥潭,其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好的企业家、一个好的市长、一个好的国家领导人和艺术家一样,都是文化的创造者,都应该是艺术家。”我怀着惊愕的心情,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运用自己全部的眼光仔细地打量一番郭鹤年,唯恐他是个幻影,然而他是真实的,犹如我潜意识里失落很久的一面镜子,以其与众不同、浓缩地折射出自我的全部唯一性。这种唯一性证明:郭鹤年决不是肉体上的一个细胞,他就是整体,完全独立的整体,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情不自禁地问:“你的信仰是什么?”他目光中有一种盈盈的幸福感,用信徒般的口吻说:“艺术的核心是真善美。”白明海疑惑地追问道:“可是真善美是永远追求不到的。”郭鹤年自信地笑道:“正因为如此,它才是一种信仰。”郭鹤年的话让我有一种突出重围的快感,好像自己再也不是个魂不附体的人,我知道我想得可能太简单了,从郭鹤年刚毅的面孔上,我能体味到,他的内心世界一定是经历了万劫不复的拷问,正如亚伯拉罕把自己的独生子以撒杀了向上帝献祭一样,不经过心灵的恐怖和战栗何来信仰?正如超现实主义大师安德烈·布勒东所言:“美将是**的,否则就没有美。”那么真与善呢?想到这儿,我仰望着湛蓝的星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敬畏。

我计划在厦门逗留一个星期,郭鹤年想全程陪同,被我婉言谢绝了,他是个大忙人,我到厦门只想散散心,他心领神会也不强求,我让自明海在酒店办了个手续,加入了五日游的旅游团。头一天游厦门市内的景点,旅游大巴车上有二十多人,都是来自各地的散客,导游是一个举着小蓝旗穿着紫色吊带裙的女孩,她一上车,我就惊呆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看时,那微启的朱唇,轻蹙的秀眉,精致的脸蛋,诱人的脚踝,芭蕾舞演员般纤长的美腿,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再看自明海,就好像被迎面击了一锤似的,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地盯着女孩,心中激**着忧郁的兴奋和疑虑,尽管坐着一动未动,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激动战栗的热火已经燃烧。女孩用舌尖舔了舔唇瓣,吐气如兰地介绍着景点,声音甜美动人,口齿伶俐,一路上游客们与她开玩笑,她回答幽默机智,博得大家一片笑声。女孩一上车就看见了我和白明海,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和看见其他游客一样,这让我心里直划回儿,私底下揮掇白明海跟女孩搭茬,白明海干脆将头扭向窗外,丝毫不敢直面女孩的存在。但女孩还是注意到了白明海,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他,白明海却像一座冰雕毫无表情。我一直想找机会将冰雕凿碎,可是白明海始终不给我机会。中午在南普陀寺吃素斋时,女孩不见了,白明海心不在焉地吃着,好像已经魂不附体了,我逗趣地说:“兄弟,我一直相信,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另一个我存在,只是一直没得到验证,想不到今天验证了,兄弟,你就不问问她叫什么名字?”白明海低着头,装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有什么好问的,都过去了!”他说话的神情像一条刚从水里挣扎上来的狗,用力抖了抖身子。我不依不饶地说:“这么说你确定那个女孩就是池小娜?”白明海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大哥,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池小娜呢?”我喝了一口素面汤,嘴里顿时充满了老陈醋的味道,我逗趣地说:“你小子是他乡遇故知,怎么也应该叙叙旧吧。”窗外的阳光透过大榕树斑驳地射到餐桌上,树冠上鸟鸣囑啾,却看不见一只小鸟,白明海望了一眼窗外繁茂丰盈的大榕树。一脸幸福地说:“大哥,你别忘了我和文惠就快结婚了。”我这才意识到白明海和池小娜的缘分早就烟消云散了,只是我心里执拗地认为这一定是另一个池小娜,或者说是池小娜的另一个我,因此很想通过自明海得到确认。这个幽灵般的女孩并未让我失望,傍晚回到酒店时,她突然走到自明海面前不冷不热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六点半我在酒店门前等你。”说完转身而去,留下一缕娇艳欲滴的丁香花的香气。白明海被池小娜的突然袭击弄愣了,懵懂地望着那个美丽的倩影。不知所措,那样子既荒谬可笑又令人怜爱。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去吧,晚上我和鹤年吃饭就不带你了。”

白明海很晚才回到酒店,我非常想听关于池小娜另一个我的故事,因此一边看书一边等他,他是默诵着戴望舒的《雨巷》走进房间的,就像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似的。我断定此时的池小娜已经是另一个“我”,因此迫不及待地催促他讲一讲两个人见面都谈了些什么。白明海长叹一声,惆怅地点了支烟,深情地说:“大哥,我真不敢相信现在的小娜和以前的小娜是一个人!”我发现他的心海正处于汹涌澎湃的兴奋和冲动中,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他站在镜子前,朝镜子里看了一会儿,但他的目光不是为了看自己,只是为了看镜子,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说:“大哥,要是站在镜子后面,能看见什么?”我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说:“真实!”白明海惊讶地看着我,被灯光照在墙上的斜斜的阴影像刀片那样凛冽锋利。他又转向镜子,打量着自己说:“怎么你和小娜说的一样,她也说借助镜子是看不清自己的。”我听了心里一紧,心想,这可不像曾经的那个池小娜说的话,能有这番见地,必经受过心灵上的苦难,便好奇地问:“她不是嫁给一个台商了吗?怎么到厦门来了?”白明海的目光中隐藏着相当复杂的思绪,他叹息地说:“她父母岀事以后,对她打击太大了,她没办法在歌舞团呆下去了,整天用酒麻醉自己,有一天在酒吧她喝醉了,被一个男人扶上了车,由于她当时烂醉如泥,根本说不清自己家住在哪儿,那个男人就把她弄到了自己的别墅,乘她半梦半醒的时候,把她给糟蹋了,等她明白以后,什么都晚了,那男人自称是台商,她那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索性就跟了那个男人。唉,当时她也是不愿意拖累我,只想将苦果自己咽下去。”白明海停顿了一下,目光中充满了自责,我插嘴问:“那个男人就是我们在天香楼碰见的那个胖子吧。”“就是他。”白明海咬着牙关说,很显然他对这个毁了他爱情的男人恨之入骨。“小娜不在东州当老板娘,怎么又到厦门当了导游了呢?”我疑惑地问。白明海的神情仿佛陷入了一片危险的沼泽中,好像稍有不慎就会陷下去,他用不堪回首的口吻说:“那个混蛋是个赌徒,本来到大陆做生意赚了许多钱,可是他赌性难改,晚上开奔驰去赌,第二天输得打车回家。最后将几家酒店连天香楼一起输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就带小娜逃债到了厦门,结果本性难改,继续赌,还欠了不少赌债,为了逃债不知去向,就这样把小娜一个人扔在了厦门。小娜当时在厦门身无分文,苦苦挣扎,痛定思痛,她决定留在厦门,一切从头开始,她四处找工作,终于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她现在一边工作一边写小说,她说,生活的激变让她迷失了自我,也看到了太多的人性的丑恶,她说她现在心灵深处有一种呼唤,她也说不太清楚,但是这种呼唤像肿瘤一样不断膨胀着,她说不把这种呼唤写下来,她会疯掉的。但是她现在还没有创作出一部作品,但是她说厦门的美丽会让她找到她想寻找的东西的。”我听郭鹤年说,厦门这地方名字叫“美丽”的人最多,有几千人,只是不知道这些叫“美丽”的人是如何理解美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此时池小娜对“美”的理解早就与普通人大相径庭了,因为她的心灵**过。然而让我倍感惊异的不是池小娜,而是自明海,尽管他的目光中仍然保留着对我的敬重,但这种敬重和过去相比好像少了许多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一时半会还弄不太清楚,只感觉好像闻到了他血管里热血的气息,他的血液里似乎多了一种不安分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和欲望是截然不同的。

厦门之行并没有让我的心情轻松起来,反而让我发觉我自己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北斗医院大厦由于资金严重不足而陷入半停工的状态,我只好利用白明海和关文蕙的关系向金牛集团求助,然而金牛集团迟迟没有答复。就在我像落入蛛网里的虫于似的苦苦挣扎时,江冰冰告诉我,她单位派她去法国研修一年。我自己的老婆我最清楚,她日子清闲得就像一首牧歌,她突然告诉我这么重大的消息,我心里很惊异。我不相信她能去,但她出乎意料地告诉我,她去。我问她,为什么要去?她说不为什么,但表现出来的神情很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平时江冰冰打扮得像商场橱窗里的时装模特,我猜想,她一定是冲着法国服装才决定去法国研修的,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逛街的样子,然而我似乎低估了自己的老婆,因为出国那天。我送她登机时,她抱着我流着眼泪说:“老公,我知道我走得不是时候,我不应该在你最难的时候离开你,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去法国吗?因为我知道我再不离开你一段时间,恐怕会失去你,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白雪,好好等着我,我保证等我回来时,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我被她的话惊着了,捧着她的脸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却隐含着笑意。

江冰冰走后,我有一种被放羊的感觉,但我并不想成为羊,我心里一直闻**着一种野性的呼唤,一种半人半兽的东西攫住了我的心,那呼唤是什么?那攫住我心的东西又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原本想创造一个新世界,竞步了马杰的后尘,就犹如在一面陡峭的斜坡上来回攀爬,怪不得我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要不是贝妮点醒了我,直言不讳地指出,我表面上在做自己,骨子里在做马杰,我还不知道要被马杰牵着鼻子走多久?为什么我想创造的新世界竟然也是个金色世界?莫非欲望囚禁了我的灵魂?我以为我早就把束缚着我的桎梏砸碎了,然而自从贝妮点醒我后,我觉得柬缚我的桎梏没有被砸碎,而且更牢固了。我觉得我就像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走过千山万水却始终寻找不到可以住宿的神庙。莫非“神庙”根本不存在?我在镜子上画上我梦中神庙的样子,希望我疲惫的灵魂可以在里面歇息片刻,为此我仔细观察镜子,镜子里并没有我期待看到的灵魂,只有我的影像在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我,眼神尖刻而讥讽,仿佛在嘲讽我不过是一个随波逐流的肉体,如果这样的肉体也算作一种生命的话,那么这种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毫无意义。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一气之下,我摔碎了镜子,望着满地碎片,似乎我做自己的梦想永远消失在那支离破碎的幻影中。然而,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我做自己的决心,就像我无法停止自己的呼吸一样。只是我现在憋闷得很,恨不得到大自然中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常浮现出一个压抑幽闭、深沉城府的男人的脸,他挑起一边的眉毛,带着虚伪可笑的一本正经看着我,仿佛我是任他摆布的提线木偶。那张脸时而模糊,难以辨认,犹如人影的脸,时而像马杰的脸一样清晰可见,笑容抽搐着,我断定那是马杰残存在我脑海中的面具,看来我一直躲在这张面具后面,我试着将自己的脸放在面具里面,透过马杰的眼睛往外看,发现我犹如一块脏兮兮的污迹一般站在一幅风景秀丽的画里转圈,看样子是在寻找自己的影子,只是那影子毛茸茸的,吊在我的屁股后面,很像刚刚长出的尾巴。尽管这只是幻觉,但这些幻觉搅得我精神恍惚,虚弱不堪,整天像踩着高跷似的,高大得不可思议,却又摇摇晃晃地难以保持平衡。我时而觉得自己像一块冰雕,时而又觉得像一摊泥浆,还总觉得背光的地方潜伏着另一个我,随时等待着我这个手持长剑的侠客向他发出挑战。我总是像得了心脏病似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但这种恐惧感又是空灵的,不知道这种空灵的恐惧感和郭鹤年在天山面对冰沟时的感觉是否一样,我想肯定不同。我很羡慕郭鹤年用登山这种形式与自己的灵魂对话,但那是郭鹤年的方式;我也很羡慕池小娜通过创作小说与自己灵魂对话的形式,但那是池小娜的方式。我认为任何人都应该有适合自己的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只是绝大多数人甘拜于平庸的脚下,一生都找不到这种方式,甚至根本不想寻找。然而我又寻找到了什么?

很长时间没有拜访龙泉寺的智真师父了,忽然产生了想听他讲讲经的想法,或许佛经能让我有所开悟。我喜欢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昨天下了一天雨,今天早晨太阳勉强冲破云层,努力将云霭消解在蓝空中,我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抱着被指点迷津的渴望,开车直奔龙泉寺。然而见到久违的智真师父时,我顿时惊呆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老和尚的眼睛已经失明了。智真师父在客堂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关切地询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老和尚似乎并不以为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使了,半年前上厕所时摔了一跤,摔倒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连忙大包大揽地要领他去医院看看,智真师父淡然一笑说:“明眼人不一定能看透贪嗔痴,要用心,如果眼睛没瞎,心瞎了,又有什么意义?”这话让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连忙将自己魔鬼附体似的迷茫与痛楚和盘托出。他沉思片刻,慈眉善目地说:“商施主,你的牵挂太多了,为什么不放一放呢?说不定你放弃那些牵挂,也就听清了那个遥远的呼唤,看清了你心灵世界真正呈现出的图景。”说完,他轻轻呷了一口茶,那种淡定与坦然,仿佛胸中有一座巨大的灵山。我凝视眼前这个和善的老和尚,觉得他的眼睛虽然瞎了,却对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离开龙泉寺时,天空中悠然飘**着镶着金边的云朵,在轻柔澄净的微风中,树木款摆枝条,宛如我摇摆不定的心绪。我……边开车一边思考,一个人如何才能不受欲望支配呢?必须看清心灵所呈现出的网景。那么心灵所呈现的图景是什么?灵魂?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欲望是一种病。只能用灵魂之药来治,如果没有灵魂,欲望就是一种绝症。此时我的心灵深处回**起一种远古的呼唤,这呼唤玄冥幽远,鼓**着我的血液像刚点燃的火药引爆线一样咝咝作响,我脑海中不时晃动着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幽灵,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车开得越快,越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用探索的目光盯着前方,仿佛车的动力不是来自引擎,而是前方巨大的吸力在吸着车前进。我心里越发涌出一种躁动,这种躁动既让我万分恐惧。又让我异常兴奋。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在困境中苦苦挣扎而无法脱身,特别是当我看到铺天盖地的大禹生态园楼盘别墅销售广告时,我的心里火烧火燎地翻腾着一团妒火。这些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像中了蛊似的非要和马杰争个高低,结果使自己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现在的我不是我想要做的那个人,而是我不得不做的那个人。为什么做自己这么难?想来想去都觉得是因为我心中缺少一个上帝,我甚至想在做自己和做他人之间找到一条妥协之路,结果是我既不敢正视自己,也不敢正视他人,但是我心里又潜伏着一个魔鬼,它时常把我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旅途,在旅途上我不断地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掉的感觉。每当这时我都要照一照镜子,我看到的是一种扭曲痛苦的脸,我惊恐万分地想,这大概就是我心里潜藏的那个魔鬼的真面目。我这个样子只有贝妮看见过,那天傍晚她约我到她家吃饭,我一进屋就发现她买了一对登山背包和野外帐篷。我纳闷地问:“贝妮,买这些东西干什么?”火红的晚霞透过窗户刚好照在贝妮的脸上,她看上去像刚刚下凡的天使,她温柔地说:“你猜猜?”此时她美得让我发抖,我根本无暇深想,只顾呆呆地看着她。她莞尔一笑恬静地说:“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真担心你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不是一直想徒步走一趟万里长城吗?或许这是你与自己灵魂对话的最好方式。世界上只有钟情于艺术的人有可能看见自己的灵魂,一个人成不了艺术上的艺术家,也应该成为生活上的艺术家。你不是想成为灵魂的雕刻家吗?那就要先有勇气看一看自己的灵魂,商政,走一趟长城吧,我陪你!”我没马上回答,而是久久凝视着贝妮的眼睛,长期以来,我的精神一直脱离我的躯体到处漫游,到处寻找寄宿,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只有那条越群山、经绝壁、穿草原、跨沙漠的苍龙深锁着我的全部秘密,我不知道那些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个来自我内心深处却回**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呼唤就来自那些秘密,那声音让我既向往又恐惧。就在这时,贝妮惊讶地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在我脸上看见了一种奇怪的神情,她美丽的瞳孔像镜子似的映出了我扭曲而痛苦的脸,我觉得很像一个死刑犯在被执行枪决时的神情。最后我还是怯懦地说:“现在走不是时候。”这当然是借口,我还没想好走一趟长城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最让我担心的就是我怕我找到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贝妮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上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说:“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弩在发射时拉得过紧,弦和弓就要拉断,不要以为马杰现在的声势比你大,他就占了上风,其实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清楚了,你没做成自己,他也没做成他人,你觉得自己在炼狱里,他没准已经下地狱了。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幸福,到头来追求到的只是幸福的种种假象。其实真正的幸福就是做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神情,不走一趟长城行吗?你不想去,你体内的魔鬼也会逼着你去。”我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感觉双肘的力量已经枯竭了,我疲乏地点上一支烟,脑海中不断地冒出“雄关”、“隘口”、“狼烟”之类的词汇,我妥协地说:“贝妮,其实不是我想去长城,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体内的魔鬼逼的,它的力量比我的意志不知强大多少倍。长城迟早要走一趟,但还是缓一缓,等我渡过眼前的难关我一定去!不瞒你说,其实我的灵魂早就置身于万里长城之上了,我心里回**的那个遥远的呼唤八成就是盂姜女悲凉的哭声。”贝妮恼着一张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就像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似的,在我的记忆里,这还是贝妮第一次生我的气。昏黄的阳光洒落在褪色的地毯上,我惆怅地吸了一口烟,脑海中浮现出野云悠悠、颓壁残垣、寒风朔厉、旷野荒凉的画面,画面里一个背影立于危崖高耸的烽火台上,正凝视着西方绚烂壮丽的火烧云,那个背影既像我,也像马杰。

我知道,我在心里无法摆脱马杰的影子。他将永远和我如影随形,因为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是虚幻的,马杰才是真实的,即使他跳出我的想象。也会像幽灵一样用猜疑妒忌的服睛潜伏在我思绪的角落里窥视着我。不过我自信地以为他不可能跳出我的想象,别看他见了我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谋划着打败我的小伎俩。然而,我错了,他不仅跳出了我的想象,而且是出其不意地逃离,对,是逃离!当我得知他从我的想象中逃离后。我惊得目瞪口呆。

那天早晨,我刚坐在办公桌前,白明海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大哥,出事了,马杰失踪了!”白明海气喘吁吁地说。我吃惊地从高背皮椅上弹了起来,圆睁双目问:“你说什么?怎么回事?”白踢海神情紧张地说:“是文蕙告诉我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公司的人找他都找疯了。我刚才去大禹生态园看了一眼,有三家建筑商正怒气冲冲地指挥工人在工地上枪建材呢。”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抢建材?”白明海焦虑地说:“我打听了一下,据说大禹生态园拖欠三家建筑商的工程款高达几个亿。”我急切地追问道:“怎么可能欠那么多钱,不是有好几家银行给他们贷款了吗?”自明海苦笑道:“正因为如此,那几家银行的行长已经被检察院带走了。马杰正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才失踪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一种幻灭感油然而生。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觉得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似的,眼前一片金星闪烁。我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却无法集中视线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一切不过是过跟烟云,宛如梦魇。沉默像黏稠的**弥漫着,我仿佛听见有人从寂静中缓步走来,那是谁?那只是一个声音,或者是一个影子,不,在听到他的脚步之前,我已经有所察觉。他就潜伏在我的周围,或许就站在我的背后,我下意识地起身,情不自禁地转身看,一块巨大的云朵遮住了太阳,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瞬间消失了。

没过几天,刘易也岀事了。马杰失踪后,刘易火急火燎地从北京飞到东州收拾残局,让他万分痛恨的是,自己打了一辈子鹰,却让鹰鸽了眼。早晨,他还在**酣睡时,就成了警察的瓮中鳖。几天来我一直在心里琢磨。在疯狂与非疯狂之间有没有边界,说句心里话,我始终无法界定。由于我始终无法找到那个潜藏在生命中的另一个我,我也曾梦想像马杰一样逃离,但是当我起了个大早,在黎明破晓前偷偷逃出家门时,我却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偌大个世界我却无路可逃。我还是曾经的我吗?或者只能像一个细胞似的成为整体的一部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是谁”就像一道难以跨越的岩石裂缝横亘在我的面前,要么想办法跨过去,要么就掉下去,别无选择!梦中的阳光浓密黏稠,明亮而不真实,我歪斜着身体坐在椅子上,仿佛身体内被注入了别人的生命,脑海中的那张脸呈现的是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似乎发现了我身后的秘密,我预感身后有人站在阴影里,但每次回头,都什么也没发现。

自从马杰失踪后,我就像害了健忘症似的,丢东落西的,在担心马杰安危的同时,整日思考着一个问题,马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是什么?或许他的灵魂早就岀窍了,谁知道呢?如果灵魂真的能岀窍的话,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试一次。不知道我向往在星斗间漫步,渴望聆听花的密语,水的心声,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算不算灵魂出窍,因为这根本不应该是一个血肉之躯应该做的梦。不对,我不仅仅拥有血肉之躯,我还有一个渴望遨游的灵魂,它像一只冷冰冰的手攫住我的心,让我在痛苦中惊恐地发现,它根本不满意它居住的躯壳,我该怎么办?每当我手足无措之际,那个声音,那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声音便激**在我的胸间,让我感受到了另一个我活生生的生命意象,那意象到底预示着什么?我立于窗前冥思苦想,宛若一个令人费解的幽灵。窗外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了起来,越飞越高,不停地打转,購啪作响,既像一个出了窍的灵魂诡秘的微笑声,又像是它一连串凶狠的诅咒。青灰色的云朵之间雨一般的阳光洒下来,我心头升起漫无目标而又无法抑制的期待,就在这时,我接到贝妮的电话,她告诉我一个令我苦苦等待的消息,马杰给她打电话了,他已经到美国了,眼下正在曼哈顿。我听到这个消息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更有对他逃亡命运的慨叹。他本来应该先给我打电话的,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演绎了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看上去像是一个故意编造的笑话,然而谁又真的能当做笑话而捧腹大笑呢?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演绎着这个故事,这里面没有局外人,更没有旁观者,我们都是模仿者,正因为如此,我们丢失了自己,然而一个人真的不能做自己吗?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失眠了,一连几天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抽烟,一只飞蛾不停地撞击着灯管,我盯了它许久,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问题: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分蚕、蛹、蛾等阶段?我百思不得其解,半夜三更打电话问贝妮,贝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睡眼惺怆地说:“你应该问长城。”一句话,那个搅得我坐卧不宁的声竜再次在我胸间激**起来,那个声音似乎是由西向东而来,抑或是由东向西而去,鼓噪膏我恨不得即刻踏上寻找之路。我不再踌躇,问贝妮去长城怎么走?贝妮顿时精神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在欢腾跳跃,她兴奋地说,由西向东走,起点在嘉峪关。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戈壁雄关的景象,这景象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既触手可及,义幽深旷远。我告诉贝妮,我等不及了。贝妮笑着说,天亮了我就订机票。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我挂断电话后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正从油亮亮的黑水河上冉冉升起……

在得知马杰逃亡的消息之后,我感到商政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你看他的烟灰缸始终有一缕蓝烟顽固地升腾着。此时此刻,他一定觉得自己正在泥浆里艰难前行,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奋力挣扎。作家是探索心灵秘密的人,我的笔就是一个小小的窥视孔,永恒的现实布满发人深省的故事,管中窥豹便足以动人心魄。我们都有窥视他人生命的愿望,因为我们都被外在于自己的“另一个我”所吸引,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可避免地陷入“做他人”的命运。商政辞职后,似乎意味着一次真正的出发,然而生命不是一架制造精巧的钟表,靠没有生命的零件拼凑成一个整体,看似和谐地运转,却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机械运动。人性是天性,而不是机械性。如此看来商政辞职只是获得了肉体的自由,并未获得心灵的自由,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井然有序的幸福中是找不到自我的,因为生活在这种幸福中的人早已丧失了幻想的能力。直到他见到郭鹤年,聆听了一番“山在那里”的道理后,他才有所顿悟,郭鹳年把他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他对这样的路途既兴奋,又恐惧。他终于明白,凡是找到与自己灵魂对话方式的人都是艺术家,卜老是通过奇石与灵魂对话,郭鹤年是通过登山与灵魂对话,池小娜是通过文学创作与灵魂对话,智真是通过黑暗与灵魂对话,只有找到了适合自己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才有可能摆脱游魂的命运。找不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另一个我”就是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他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自己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寻找自我的。他胸中激**着一种远山的呼唤,像斯芬克斯之谜困扰人类一样困扰着他,那个呼唤究竟是什么?是李尔王的呐喊:“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还是普鲁斯特的低吟:“我是他者?”抑或是兰波的沉思:“我,是另一个人!”?难道真如笛卡尔所言:“我思故我在?”我不知道商政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叫贝妮的女人,在“归一”里,贝妮是我想象的天使,她是一个神谕,一种精神象征,恰如贝雅特丽齐之于但丁。恰恰是贝妮尖锐地指出:商政在做自己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其实是对他者的崇拜。这一点只有天使能看清楚。尼采说:“人需要一个目标,因此,人宁可期盼着虚无,也不能没有期盼。”其实那些想做他人的人表面是对他人的崇拜,实际是对欲望的崇拜。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他只能做自己,但一个人也不可能是绝对的我,他必须在模仿中成长,这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越是对抗的就越是需要的。商政与马杰之间的恩怨,其实是两个我的对抗,一个向内的我与一个向外的我之间的对抗。商政之所以不知不觉地做了马杰,是因为他要战胜马杰,就必须钻进马杰的内心,了解他所思所想的来龙去脉,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马杰的生命注入到他的体内。商政的目标表面看来是他自己选择的,但实际上是马杰替他选择的,因此他想创造的新世界必然是一个金色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