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极:归一2

与马杰吵翻后,我一直感觉有一根滚烫的针尖在刺我的心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内疚的痛苦,幸好有贝妮聪颖慧黠地安慰我,没有让我做自己的梦想藏形匿影。很久以来,我都觉得和贝妮就像一对龙凤胎,就像是一个灵魂的两副身体,仿佛心与心之间被看不见的灵犀连接着,宛如蜘蛛丝一般,我们的心就是被这种看不见的丝拴住了,打个结绑在了一起,我们甚至对事物的感受都是一致的,我们分享相同的灵魂。在官场上,我曾经浪费了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我不愿意周而复始地重复自己,贝妮一边和我缅怀死去的过去,一边把我的脸埋在她的怀里,让我承受着澎湃的欲望的冲击。我深知,每个人都走在一条不归路上,这就是太极归一。然而,我也知道,当一切蓄势待发欲冲破牢笼自由驰骋时,最容易失去方向。我急需天使的引导,我感觉贝妮就是天使。然而马杰退出后,随着我和贝妮单独接触越来越多,江冰冰的醋劲越来越浓。但是我有对付江冰冰的绝招,这就是满足她所有非分的物质要求,每次我预感她要向我发难时,我都会用糖衣炮弹对付她,结果都是我完全脱险。就这样,我脚踩在两只船上,像一个寻找目标的海盗,嘴里衔着把弯刀对抗着欲望横流的世界。在我将所有伸向北斗医院的黑手斩断之后,北斗医院终于开业了。然而,由于医院知名度不高,效益并不太好。我感觉自己不再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海盗,而是一个不会游泳的落水者,除了用挣扎自救外,别无他法,反正我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或许死一次才会真正成为自己灵魂的主人,谁知道?我打电话告诉贝妮我现在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就真的涅粲了。贝妮咯咯笑道:“稻草救不了你,你需要绳索。”我痛苦地说:“我现在虎落平阳,上哪儿找绳索去?”贝妮胸有成竹地说:“我们总编告诉我,清江省中医院教授卜佗老先生是省中医界的泰山北斗,有老神仙的美誉,何不聘请他为北斗医院的顾问。”我为难地说:“我当然知道老神仙的大名,只是我听说这老爷子脾气怪得很,不好请啊!”贝妮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主意准能请卜老出山。”我开玩笑地问;“该不会是美人计吧?”贝妮瞎嘻笑着,我能想象岀她那小妖精似的笑容。“我听说卜老酷爱收藏奇石,我们想办法给他找块奇石,一定能打动他。”“妮儿,这主意好是好,只是奇石去哪儿找呀?”“咱们都想想办法吧。"“好吧。”我捲下电话去了白明海办公室。

自明海担任北斗医院院长让我省了不少心,医院的琐事、细事都不用我这个董事长操心。我俩配合默契,亲如手足。最让我为他高兴的是关文蕙追白明海追得火热,别看这个女人长白明海三岁,却着实让白明海动心了。也难怪,快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像二十四五岁,关文蕙的气质身材都非常好,高耸的酥胸、丰满的臀部,款款移动起来,仿佛优美动人的旋律。每个人的心中都会藏着个女神,对我来说是贝妮,对白明海来说就是关文蕙。白明海曾经幸福地告诉我,他和关文蕙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我说心有灵犀的人一定共同拥有一个灵魂。他说正因为如此,他和关文蕙喜欢在夜里躺着听对方呼吸。白明海已经完全摆脱了对池小娜的怀念,被关文蕙迷得如堕五里雾中似的,心中的幸福感宛如一叶扁舟迷失在深夜的茫茫大海上,却突然发现了远处的灯塔在闪烁颤动。看到他幸福的样子,我很欣慰。不过,身为北斗医院院长却迟迟打不开局面,令他茶饭不思,他甚至比我还上火。我推门进他办公室时,他正愁眉苦脸地抽烟。他显然在思考问题,以至于我进屋时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仿佛空气已经变成了实体,若不是一溜蓝色的香烟缓缓上升,我还以为坐在办公桌旁的是一尊蜡像。“明海,”我逗趣地说,“要是像你这样沉溺于思考的话,怕是一日就浓缩了一生。”他像灵魂刚刚附体一样憨厚地一笑说:“不思考则已,一思考才发现自己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的。”我赞许地笑道:“你说的问题是现代人的普遍问题,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是精神物质化了,人们在此岸世界乐不思蜀,都成了脑瘫患者,无心也无力去寻找灵魂的彼岸。”白明海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说:“大哥,生命就是一场漂流,能够到达彼岸世界的只能是少数人,我一直想问你,做自己就真的能到达彼岸世界吗?”他的语气中混合着迷惑与担心的情绪。我思忖片刻坚定地说:“明海,对我来说,做自己不只是目的本身,而且是生活本身,做不了自己,我就创造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可以死掉的上帝,我不仅要创造自己的上帝,还要创造自己心灵上的伊甸园。要想构建心灵上的伊甸园,就要有勇气在信仰问题上创建思想。”自明海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我,心悦诚服地说:“大哥,刚才我冥思苦想终于弄明白一个问题,本来我也想试着像你一样做自己的,但是我的灵魂深处很难摆脱你对我的影响,看来在你实现自我之前,我很难实现自我。说白了,大哥,我不想做自己,只想做像你一样的人。”听了白明海的话,我心里暗自感叹,我原以为白明海心里有一种远比我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想不到这种力量原来是依附于我的,看来我注定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好在自明海了解我的孤独、同情我的孤独,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默默地跟随着我,对于这个精神堕落的世界来说,我和白明海就犹如堂吉诃德和桑丘。我叹了口气说:“明海,你应该把目标树得再远大一些,做我这样的人搞不好是在糟践你自己。”白明海赌气地说:“糟蹋自己的不是我,而是我姐夫那个王八蛋。”我一听心里咯噎一下,自从与马杰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只听说他辞职到大禹生态园当总经理去了,不知道近况如何,便关切地问:“马杰怎么了?”白明海脸色顿时阴郁起来,仿佛世界一瞬间变得天昏地暗,他冷哼一声说:“起初文蕙告诉我,她经常看见我姐夫领着一个漂亮女人出入金牛花园,好像在金牛花园住,我还不太相信,我知道我姐夫喜欢拈花惹草,但还不至于包二奶,为了对我姐负责,我暗中跟了他几天,想不到他竟然把那个婕子养在了别墅里。妈的,他和我姐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让我姐住上别墅,那天我看见他在别墅前亲那个小婕子的贱样,我真恨不得宰了这对狗男女!”白明海的话让我后脖颈子直发凉,毫无疑问,他口口声声骂的那个小嬢子一定是海小妹,我早就看出来马杰和海小妹关系暧昧,但是我也没有想到马杰会将海小妹养起来,多亏我没有像白明海这样一个小舅子,否则也得像马杰一样被跟踪,那么我和贝妮的事非露馅不可。但是我并不认为马杰和海小妹的私情与我和贝妮的爱可比,我觉得他们是欲望的,而我们是灵魂的。然而,我们毕竟生活在世俗的世界里,因此在常人看来,我和贝妮的爱与马杰和海小妹的私情没什么区别。这是因为,人们在纸糊的面具下无不遮盖着一躯欲望翻滚的肉体,他们容不得灵魂,他们只向往物质,对精神和理想嗤之以鼻。白明海显然已经陷入感情用事的泥潭,这种情绪很危险,必须从泥潭中拉他一把,以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我自信也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想到这儿,我露出一抹心虚的微笑说:“明海,你别不爱听,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全怨你姐夫,也应该从你姐身上找找原因。”白明海的鼻子尖一阵抽搐,仿佛空气中有不雅难闻的气味蔓延开来,他不无同感地说:“还不都是钱闹的。我姐这个人什么都不信,就信钱。整天围着美容院转,连孩子都顾不上,哪还能顾得上我姐夫。大哥,不瞒你说,在生意场上呆久了,我时常有一种坠落感,一想起这种坠落感我就浑身**。古老的文明古国怎么就信仰缺失了呢?”他说完满面愁容地凝视着我,然后点上一支烟,在烟雾的缝隙中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我被他说得有些心神不宁,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爬出下水道的蟀螂。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不是信仰缺失,只是我们信仰物质的东西胜于精神的东西,即使是精神的东西,也必须是物质化了的精神。”白明海表情绝望地笑道:“说自了,不就是拜金主义吗?!”语气带着强烈的谴责和批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回避这个词,仿佛一说这个词灵魂就会受惩罚似的,因此我对讨论这个词没有一点兴趣,便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明海,既然你对你姐这么了解,可千万别把你姐夫的事告诉她,你姐是个烈性子,搞不好问题没解决,还会惹出事端来。”白明海恍惚地皱着眉说:“正因为我姐是个烈性子,我才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告诉她别整天钻在钱眼里,抽空多关心关心我姐夫和孩子。”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放过的不是马杰,而是我。我借机转移了话题,提起贝妮建议聘请卜老教授为北斗医院顾问的事,自明海听罢顿时眼睛一亮,心中涌起豁然开朗的兴奋。我却一筹奠展地说:“县是这奇石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听说奇石收藏家手里的奇石大多是在江河中采集的,特别是一些人迹罕至的溪流中。收藏家与奇石之间是有缘分的,我们去哪儿找这个缘分呢?”阳光终于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照在白明海的脸上,他眯着眼睛充满希望地说:“大哥,盛京老街要动迁。明天我陪你去那儿转一转,或许能有意外发现。”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精神为之一振,满怀期待地说:“好啊,那里可是藏金卧宝之地。”

盛京老街以四合院为主,明末清初,这里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别看这里的房子年久失修,一片破败景象,却掩饰不住昔日红尘中的脂香粉气、华贵风韵。徜徉在这条街上,悉心倾听历史的回声,眼前似有家人美眷绮丽而过,达宫鸿儒谈笑往来,罗裙窸窣作响,长衫呼呼拂动,清晨咿呀打开朱门,赫然见到的是横陈路上的冻死骨。怎不叫人慨叹频生。如今这里就要化作废墟了,拔地而起的是水泥森林,东州像一个梦游者再也找不到自己。

动迁居民在老街两侧摆满了旧物地摊,有文房四宝。有琴棋书画,有古玩瓷器、废旧书刊,更有钳子扳子、桌子柜子等日常用品。我和白明海像逛超市一样东瞧瞧西望望,期盼着奇迹发生。可是我们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也没有发现有卖石头的,失望之余,我被一个地摊上蹲着的老头吸引住了,别的地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卖,旧衣裳旧被褥,旧电视机,旧洗衣机,反正家里不用的东西都摆出来了,唯独这老头的摊上只有几十本旧书。老者面容清瘦,眉宇问有两道竖纹,他一动眉毛,两道竖纹就加深了,显得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走到老头摊前蹲下,顺手拿起一本旧书翻了翻,温暖的阳光浸到旧书里,翻开便闻到一股岁月醇厚的气味,像青草中混合着浓烈的酸味,还夹杂着一点发霉的味道。我一直认为气味是一本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这本书的内容一样。

这些书很有特色,大多是民国初年印制的线装旧书,纸面黄得像烧纸,由于年代远久,书页上不仅有潮迹,还有霉斑。眼前的旧书都是传统文化的精华,《诗经》、《易经》、《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道德经》、《水浒传》、《三国演义》、《天工开物》、《本草纲目》、《黄帝内经》,本本都像老式家庭珍藏的年货。我心想,这老头家祖上一定不是一般人物,便又随手拿起一本善本,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惊住了,居然是一本叫《云林石谱》的手抄线装本,文字都是闪亮的蝇头小楷,还配有用毛笔画的奇石图案。作者是宋代的奇石收藏家杜绡。我心中窃喜,心想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本书要是送给卜老,他老人家一定喜欢。“大爷,这本《云林石谱》卖多少钱?”我按捺住兴奋,不动声色地问。老头没言语,只是伸岀五个手指头。“五十元?”我试探地问。老头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五百元?”我继续试探着问。老头又摇摇头。“不会是五千元吧?”我圆睁双目问。“没错,正是五千元。”老头点点头,淡然一笑说。白明海一听急了,出口不逊地说:“老头,太黑了吧,一本旧得都掉渣的书卖五千元。”老头觑了白明海一眼,用教训的口吻没好气地说:“年轻人,说话积点口德。都说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史,靠什么证明,还不是靠你说的这些破书?我们认祖归宗靠什么?还不是靠你说的这些破书?如今社会为什么道德沦丧、信仰滑坡,还不是一些人从心里丢掉了你说的这些破书?没有你说的这些破书,你能知道你:是谁?年轻人,千万别小看了这些破书,这可是中华民族安身立命的根。”白明海还想辩驳,我连忙制止,并客气地说:“大爷,您老别跟我兄弟一般见识,他年轻,我诚心诚意买,能不能再便宜点。”“不行,”老头不容商量地说,“年轻人,你要是真识货,就应该知道这本书的价值。”我不死心地说:“大爷,眼下爱看书的人不多,何况这是一本介绍石头的书,恐怕喜欢的人就更少了,你看,我:在这蹲了半天了,你这个书摊很少有人问津,还是再便宜一点吧。”老头倔强地说:“年轻人,这本书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是我爷爷亲手抄写的,你看这是我爷爷的印章,我爷爷一生酷爱书法,要不是我急着用钱,五十万元我也不卖你。”我关切地问:“大爷,您遇上什么难处了?”老头愁眉苦脸地说:“年轻人,不瞒你说,我呀,无儿无女,就老两口,这不前些日子老伴被自行车撞了,骑自行车的人头都不回就跑了,我老伴倒在马路中央,围了一大帮人也没有人敢扶她,都怕粘包,后来好心人见我老伴可怜,就拨打110报了警,警察来了对我老伴说:‘大妈,我是警察,穿警服呢,不然我也不敢扶你。’不管怎么说,警察总算把我老伴送到了医院,可是要先交钱后抢救,多亏我及时赶到了,不然我和老伴就天各一方了。人心不古啊!为什么世风会日下到如此地步?还不是因为人们都变成了‘钱串子’,把祖宗留下来的这些宝贝弃之如敝屣!”听了老人的一番话,我深受触动,肃然起敬地问:“大爷,您老在这盛京老街上住?”“是啊,这不眼看着祖上传下来的家园就要变成废墟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居住的家园被毁了,还可以再盖,要是精神家园被毁了,可真就无家可归了!”老者的话让我顿生惭愧之情,我忽然明白了我原来是一个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自然也拥有两张面孔,是不是还有两个灵魂?眼前的老者多么像一头反刍的老黄牛,他苦口婆心的嘴角还带着草汁,我顿时掏出五千块钱和自己的名片一起递给了老者,并且慷慨地说:“大爷,您老伴的病需要我帮忙,名片上有电话,可以找我。”老者眯起老花眼看了看名片,直言不讳地说:“谢谢了,年轻人。如今公家的医院都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私家医院就更不靠谱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看透了,就是看不透人心啊!不过,我还是相信善有善报,行善必昌的道理!”说着老者起身抱起双拳向我作了个揖。

回到医院后,我兴奋地与贝妮通了话,告诉她奇石没搞到,却搞到了一本写奇石的古书,而且是手抄善本。贝妮听了很高兴,答应我马上请社里的总编联系卜老。我摟下电话,睁大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上不停晃动的光晕,感觉自己像是在某种纤细闪光的**中流动,心中感叹,一个想做自己的人,就没有权利像常人一样生活,便情不自禁地拉开抽屉,取出笔记本,想将心中的慨叹写下来:

我的没落在于不妥协,心灵在沉溺中升腾,理想不完美,便宁可毁灭,这大概源于生的尊严便是心灵的尊严。幻想可以奢侈。但完美的理想必须简朴,因为人生的力量与气魄不相称,便会虎头蛇尾。扬鞭须配宝刀,宝刀不锋,宁愿折断,这便是心灵的奋斗。我们爱人生的美丽,因而无法避开人生的丑陋,然而,我们并未因贫苦而卑贱,也并不艳羡因富足而高贵,我只愿心灵化作一粒无形的尘埃,可以在太阳光中窜来窜去,我的思想随尘埃一度的跳**,在光明中承受黑暗。灵魂是我的宗教,面对它我做深切的忏悔,因此,生命无需因成功而歌舞。推窗望月,心情能豁然开朗便是幸福。梦中的天河,心灵可能横渡?夜里有风,心灵无法抛锚,等待风的死去,思想不停地为心灵拉纤。我本是刚离树的叶子,被现实风干以后,便等待燃烧。我在燃烧中死去,又在燃烧中诞生,我是春,我急需一片荒野。

卜老的家住在清江中医学院的院内,十几座四合院掩映在丁香树丛中,这里住的都是德高望重的中医大家。住在这里给人一种窃窃私语的幽静之感。温柔细腻的微风吹进四合院内,院子里的大槐树就像是从酣睡中悠悠转醒,舒展着千手观音般的枝極,发出细碎的声响。贝妮把车停在卜老家的小院门前,我俩下了车,贝妮按了门铃,半天才听得里面有人应了。开门的是卜老的老伴,一个和善富态的老妇人。显然卜老的老伴已经从《清江日报》总编的嘴里得知了我们,她和善地问:“是小商和贝妮吧,进来吧,进来吧。”我彬彬有礼地问:“大姨,卜老在吗?”卜老的老伴笑着点头说:“在,在书房摆弄石头呢。”院子里的大槐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花虽落去,仍有淡淡清香。我们来到卜老的书房,卜老的老伴热情地说:“老头子,来客人了。”屋里也不应声。卜老的老伴让我俩进去,她去沏茶,便去了别的房间。

卜老是位精瘦的老人,正拿着放大镜在书桌前观赏石头,那神情似乎正处在某个伟大又危险的探险当口。屋里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墙上挂着一对条幅:“居内有石方生艳,独得人间四时春”。我和贝妮拘谨地走进房间,卜老头也不抬。我试探着作了自我介绍,就跟对着一尊泥塑说话似的。我没承想,刚刚进屋气氛就陷入了僵局。卜老半天没有吭声,我心里发窘,脸上却带着尴尬的微笑,心里盘算着如何打破僵局。“听说你们开了家医院?”我不确信卜老真的开口了,或者仅仅是我的幻觉。卜老放下放大镜,直起腰生冷地看着我和贝妮。“是的,是的,是北斗医院。”我紧张得有点口吃地说。“你们坐吧。”卜老指了指面前的官帽椅说。这时,卜老的老伴端着一盘子鲜美的果盘走了进来,热情地请我和贝妮吃水果。我借机打破了僵局,满脸堆笑地说:“卜老,听说您是奇石收藏大家,我虽然不收藏奇石,但喜欢观赏。”我壮着胆子将话题引到了奇石上,话一出口心中就充斥着软弱无力却又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好像四肢被灌满了厚重黏稠的**一样。没想到,卜老见我对奇石感兴趣,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容,他欠了欠身子,像是把重量从一个肩膀卸到了另一个肩膀上似的,然后清了清喉咙冷淡地问:“喜欢观赏?口气不小,那么我问你,赏石的境界是什么?”说完睁大眼睛,带着无形的微笑看着我,不发一语。我点点头,带着心虚的微笑,一本正经地说:“奇石是大自然的产物,它美在自然,贵在天成,讲究的是原生态。正所谓‘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陆游这两句诗恰恰道出了赏石的最高境界。人们之所以玩石、爱石、赏石,是因为山因石而峻。水因石而秀,人因石而雅啊。”胡谄完后,我感觉自己就像突然忘词的演员,站在舞台中央陷入困境,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地不知所措。没想到卜老竟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奇石是山川之魂,日月之精,是大自然的灵魂啊。我为什么喜欢奇石,因为它美啊,而美是普世的,现在我们太缺乏美了,大缺乏美感了。我们的空气早就被铜臭污染了。”贝妮莞尔一笑插嘴问:“卜老,我们在经济上强了,但在文化上还是很虚,为什么?”卜老点上……支烟,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然后又深深吐出,仿佛吐出的是难以言说的苦楚,他思忖着说:“我们现在被西方文化压得喘不上气来,还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文化不自信造成的。学习西方又不甘心、不谦虚,最后弄得丢了自己,学人家还没学到真东西。四不像,夹生饭。我们在文化上之所以心虚,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毁了传统文化的根,二是在现代文化上没有建树。当然,文化上没有根,就不可能有建树。我们往往漂洋过海,阅尽千帆之后,才发现最美的牡丹花开在自家后院。我们丢掉自己的古典戏剧、音乐、绘画、书法、陶瓷、雕塑以及四书五经,拼命追赶西方科技,就是追不上,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文化之根被斩断了。许多人不知道,西方科技背后支撑的是文化。当然我并不是国粹主义,我祖传是中医,但大学学的是西医。西方文化有伟大的成就,但是如果我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怎么去认识和学习人家?跟着西方文化跑,是中国人的隐痛,其实心里并不舒服。我看昆曲《牡丹亭》就比歌剧《图兰朵》舒服。中国人常讲落叶归根,根在哪里?就是文化,文化是我们真正的故乡啊。”卜老的话让我们都陷入沉思,仿佛我们都飞出体外,变成了幻影,桌子上的果盘、放大镜和奇石以及在桌子上爬来爬去的苍蝇和沉思的我们构成了一幅现实版的拼贴画。良好的沟通让我紧张的神经放松了很多,我收住思绪,用请教的口吻说:“卜老,中医与西医之争由来已久,就连鲁迅先生也认为,‘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还在《父亲的病》一文中对中医的‘奇特的药引’奚落一番。比如蟋蟀要一对,还要原配的,还有‘平地木十株’、‘败鼓皮丸’什么的,并发誓‘绝不看中医’,鲁迅先生为什么对中医如此失望呢?臻我的问题是尖刻的,话一岀日,就觉得自己在悬崖边上突然绊了一跤。贝妮用责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提醒我此行的目的,我谨慎地探究着卜老的表情,卜老抬了抬一边眉毛,眼神深刻地看着我说:“鲁迅父亲的病应该是肝硬化晚期,已经肝腹水了,肚子越来越大,鲁迅称之为水肿,其实这种病即使是现在中西医都没有好办法,何况当时了,用药引子难为患者是有用意的,这是当时中医的惯用之法,意思是委婉地告诉你,你的病我没办法了。其实鲁迅在文章中提到的中医陈莲河,就是江南名医何连臣,但鲁迅说过,他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破锢弊常取类型,的,所以对于真名实姓或具体事实不必刻舟求剑了。以我的行医经验,所谓的陈莲河不仅缓解了鲁迅父亲的痛苦,而且还延长了他父亲的生命,因为解决肝腹水的问题,没有办法,西医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注射人血白蛋白,但也只是权宜之策,如今中西医结合研究已经卓有成效了,为时代所限,鲁迅当时自然看不见今天的成就。鲁迅的父亲死在中医手里,为此鲁迅选择留学日本学习西医,虽然后来弃医从文,但是基本上将全家人的保健治疗全盘交给了西医,最终因肺结核死在西医手上,鲁迅可以死而无憾了。”卜老的话让我有一种险些掉下悬崖被救的感觉,我踌躇满志地说:“卜老,不瞒您说,我就是要办一家中西医结合的医院。”卜老听罢欣慰地笑道:“想法不错,只是我来问你,如果想赚钱的话,有很多行业,比如说房地产,不一定非要办医院,你办医院的初衷是什么?”卜老问得我血脉贲张,我几乎听到我的血管里唯喧作响。我没有回答平常挂在嘴上的做自己或者俗话说的“寻找自我”,而是振聋发曠地回答:“我想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我想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好像我的口气太大了,突然的沉默和尴尬横亘在我和卜老之间,屋子里弥漫着窗台上花瓶中枯萎凋谢的百合花散发出的尿臊味,我感觉自己的心灵像一堆废墟,一摊积水,一片凋谢的百合花瓣。卜老沉默良久,在烟灰缸内据灭了手中的烟头,然后起身在房间来回踱了几步,地板在他的脚下仿佛凝固的空气,我和贝妮默默地看着他,突然他转过身来直面着我,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说:“我行了一辈子医,只能医治人的肉体,不能医治人的灵魂,我甚至怀疑人到底有没有灵魂,你的回答让我看到了希望,灵魂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只能属于那些勇于超越自己精神的人,勇于创造的人,灵魂是彼岸的,需要追求,需要寻找,然而,可悲的是我们被铜臭熏得过于老谋深算了,谁也不愿意走出实用主义的伪信仰,我这辈子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了,商政,你刚才的回答让我像是在黑夜里看见了一堆篝火,是啊,寒冬里与其觊觎太阳的温暖不如点燃篝火来得更实际。人们都说我脾气古怪,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哀莫大于心死啊!好在我还有奇石可以寄托,只是我摆弄了一辈子奇石,也没有一块可心的,不过,我现在找到了,商政,这就是你呀!”我听了卜老的话,顿时激动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贝妮捅了捅我,将《云林石谱》递给我,我恍然大悟地接过书,饱含深情地说:“卜老,这么说您答应我们的聘请做北斗医院的名誉院长了?”卜老重重地点了点头。我郑重地将手中发黄的《云林石谱》递给卜老,不失时机地说:“那请您收下这本书,就算是我们的聘礼吧。”卜老接过书,脸色惊异地看着我说:“商政,这份聘礼太重了,无价之宝啊!好,我收下了。”然后高兴地喊道:“老伴,快炒几个菜,把我的茅台拿出来,我要跟商政、贝妮喝几杯。”大家围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周围。卜老的老伴炒了四个小菜,卜老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我和卜老谈得很投缘,酒喝到很晚才散。

离开卜老家以后,我和贝妮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贝妮车开得很慢,白天首尾相接让人生厌的车流,变成了忽明忽暗、起伏波动的光流,高大的建筑物上,霓虹灯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澄澈无云的夜弥漫着沉重的期待。

早上的晨雨已经停歇,金色的阳光穿过水银般光亮流动的空气,投射在树枝间,跌宕起伏,摇摆不定,彰显着湿漉漉的光辉和略带寒意的热情。我和贝妮开着车,仿佛穿行在闪光的**中。不知为什么,在去大禹生态园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在我的体内寄生着另一个我,他就像一个单细胞生物,在野心面前,不断膨胀分裂着。我在车上,似乎又不在车上,就像一个借口。我望了一眼倒视镜,发现我的脸上挂着模糊的微笑,以至于觉得自己是从镜子里跨出来坐在车上的。我心想,即使我不属于镜子,我的灵魂也应该属于镜子。贝妮的车上扔了一本王晓方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心灵苦难》,我髓手拿起来翻了翻,竟然被吸引住了:“太阳落了,黑暗掠走了什么?太阳升了,光明又照亮了什么?没有人性,没有心灵,没有灵魂,没有良知,光明与黑暗一样毫无意义。如果命运能重演一回,我要用尊严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直到射向偶像的箭用尽!”我合上书随口问道:“妮儿,怎么喜欢上王晓方的书了?”贝妮嫣然一笑说:“因为你们两个很相似。”我的内心砰的一声,像是被重重击了一拳,嘴上却不屑地说:“扯淡!我是董事长,他是作家,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贝妮嘴角漾出一丝似冷非冷的笑意说:“我指的是你们心灵的苦难很相似,离开官场后,他通过创作小说在寻找自我,你通过创建医院寻找自我。”我好奇地问:“你觉得我们谁会成功?”贝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说:“王晓方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你还没有。”我的心又像被重重地捶了一拳,不忿儿地问:“他的信仰是什么?”贝妮毫不含糊地说:“文学。”我不屑地说;“文学算什么信仰?”贝妮瞥了我一眼,认真地说:“他在文学里面可以追求真善美,要知道作家可以将自己看做上帝。”我不解地问:“真善美是永远也追求不到的?”贝妮莞尔一笑说:“正因为永远也追求不到,才说明它是彼岸的,才可以作为信仰。”我闭上双眼,咀嚼着脑海中的黑暗,心中充满了对王晓方的嫉妒。我右肘撑在车窗上,右手托着腮帮子,像小心护理难耐的牙疼一样盯着倒视镜,仔细寻找我那孤独的灵魂仅剩的遗迹,仿佛镜子里的我犹如干瘪虚空的空壳,一阵风就能吹碎。我甚至幻想地认为,我在这个世界呆得太久了,应该回到镜子里去。前面就是大禹生态园了,这是马杰与我和贝妮分手后第一次邀请我俩去他的独立王国。我知道他邀请我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炫耀他与我们分手的正确性。一想到马杰得意的面孔,我就油然而生厌恶之情,我带着令人生疑的伪装问:“那么我和马杰谁会成功?”贝妮毫不掩饰地说:“马杰相信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上帝,他的野心仅仅是达到做他人的手段,你相信自己,但还没有达到将自己视为上帝的地步,这就是你俩的区别。”贝妮对我和马杰太了解了,我不知道马杰听了这番话会怎么想,反正我有一种自己的躯壳已经不适宜我居住的感觉。我猛然意识到,其实从马杰下决心和我分手那天起,我们俩的关系就沉浸在一种秘密的约定中,看看是我做自己成功还是他做他人成功。这就像是一个带有预言性质的梦,梦醒后,什么都忘记了,但预言却应验了。贝妮的话是不是预言呢?我带着迷醉的惊叹回忆起我和马杰过往的岁月,发现环绕自己周身的只是暗淡夜色中一条移动的黑影。我不知道那个黑影是我,还是马杰,只觉得在黎明破晓时,黑影被阳光击碎,就像燃烧后的灰烬洒落在水面上。

大禹生态园内,新修的柏油路两侧彩旗飘飘,新盖的办公大楼与玻璃温室相连,门前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道:“热烈欢迎商政先生、贝妮小姐莅临指导!”西装革履的马杰率领工作人员列队大门两侧,我和贝妮下车后,马杰带头鼓掌,好像不是在迎接我们,而是在迎接联合国官员。我看不惯马杰春风得意的样子,揶揄道:“请问这是大禹生态园吗?我们没走错地方吧?”马杰神采飞扬地迎上前来,当胸捶了我一拳说:“超出想象了吧!”我觉得马杰就像个新物种似的在我面前闪闪发光。贝妮开玩笑说:“马杰,搞这么大场面迎接我们,我可有一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待会儿我们走时你可得准备梯子让我们安全着陆。”马杰豪放地笑道:“贝妮,谁摔着你也摔不着,你在我和商政心里是长翅膀的天使,我俩还指望你引领着上天堂呢。”说完如久别重逢般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贝妮走进办公楼。感受着马杰春风得意的体温,我心里有一种虚火上升的感觉。我一向认为,马杰是从我体内分离岀去的半个灵魂,我此时的感觉很可能是他的真相。在我看来,他装出来的春风得意很可能是一种外强中干的冲动。我在心中大声疾呼,别想赢我,我不会给你机会的!仿佛在跟自己的幻影说话。马杰想引领我们先到他的办公室,可我一眼就看见与办公楼后门衔接的是玻璃温室,这大概就是刘易挂的羊头,因为拥有三千亩土地的大禹生态园正在大兴土木,这里是仅有的一点高科技农业,也是刘易用来钓鱼的所谓日本菜篮子工程这个诱人的鱼饵。我告诉马杰先参观玻璃温室。没想到正中他的下怀。走进七公顷的玻璃温室就仿佛走进了高科技农业实验室。这是一个大规模的植物细胞分裂基地,里面有上百名工作人员穿着自大褂正在忙碌着。里面的蔬菜全部采用营养泥和营养液的无土栽培。我来到鲜花房内,栅顶有一层电脑控制的遮阳棚,相邻的是蔬菜温室。贝妮喷喷称赏地问:“马杰,这么大的玻璃温室要投多少钱呀?”马杰大言不惭地说:“这算什么,将来大禹生态园建成后,会变成一个生态王国。”阳光宛若雨丝般透过遮阳棚洒进来,我用力嗅了嗅四周的气息,翩翩欲飞的蝴蝶兰散发出沁人的清香。我发现从我体内分离出去的那半个灵魂的野心像植物细胞似的正在分裂膨胀,我用自己微弱的恻隐心调整着自己,酸溜溜地说:“马杰,我听说刘易为了投资大禹生态园卖掉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七八家公司,只留了北京总部,看来他是想在这里背水一战啊。”我知道马杰此时正处在野心膨胀期,我这么问是想套出他们的计划,然后判断大禹生态园寿终正寝的时日。马杰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故意避而不谈吊我的胃口,而是带我们走进育种房,随手拿起一只培育瓶说:“商政,我们的计划就像这只瓶子里的植物弛子一样,正在不断地分裂。不瞒你们说,一个花房姑娘每天能分裂几百个植物抱子,而我手里的这一瓶花种,市场价值不低于五百元。”女人爱花,贝妮一走进花房立即变成了花仙子,紧跟在马杰身边问这问那,我却感觉像是走进了苹果园,树上结满了宿命苹果,恍惚间,贝妮在树下采摘苹果,我跟在她后面拎着个筐,筐里没有苹果,只有一条蛇,蛇头像是**的**,**上有一张脸,很像是马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面对马杰神情茫然,笑容空洞。马杰似乎很受用我此时的神情,他又带我们走进一间鲜花温室,弯腰从花茎上摘下一个花球说:“我不卖花茎,只卖花球,花球一个价值一元,一年一枝花茎产一百二十个花球,这就是我的母鸡。”贝妮咯咯笑着问:“马杰,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蝴蝶兰了,一定很贵吧?”马杰得意地说:“我们的蝴蝶兰一株就可以卖一百元。四个温室一年的产值就是四个亿。农民也种花,但他们的成本高,质量也比不上大禹生态园的。我们的花房姑娘靠分裂植物抱子每人每天可以创造五千元的利润。”他说话的表情仿佛他就是一枚植物抱子,正在从头开始。然而马杰再精明狡黠也只是我的半个灵魂,他现在的言谈举止完全是一种自我迷失的状态。为了深入了解马杰的处境,我建议他领我们到处转转,他欣然应允。当我们走出办公大楼时,一阵轻风灌入我的衣领,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马杰领我们来到胡雪岩广场,我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广场中央有一座胡雪岩头戴红顶子身着黄马褂的雕像,我知道这是刘易心中的偶像,只是周围都是刚刚建起的欧式别墅,胡雪岩的雕像矗立在这里显得不伦不类。我信步走到雕像前凝视着胡雪岩的脸,发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秘密,明明这座雕像是胡雪岩,却越看越像刘易,端详半天,我笑了。马杰问我笑什么,我逗趣地说:“胡雪岩越来越像刘易了!”马杰一定和我心有灵犀,或者说,他至少感应到我思绪中微弱的回声,马杰说了一句话像一阵冷风灌入我的脊背,让我浑身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仿佛站在我身旁的根本不是马杰,而是一个活雕像。他出乎我意料地说:“早晚有一天胡雪岩越来越像我!”他乖戾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前面带路,邀请我们开开眼。我预感到马杰压不住要在我面前炫耀的心理,再加上刚才我逗趣地刺激了他一下,估计是要将他和刘易的野心和盘托岀,目的是点燃我的妒火,马杰周身洋溢着时而工于心计时而得意洋洋的神气。我和贝妮随他来到一个巨大的土坑前,许多挖掘机和大卡车正在作业,马杰不可一世地指着大土坑说:“我们在这里搞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馆,海洋馆内要有热带雨林风情,全长八百米的大型室内海洋沙滩,海洋馆已经订下四艘废弃的潜水艇,一艘沉没的仿泰坦尼克号游轮,游轮可供恋爱中的情侣潜水进去,到时候情侣们可以听着缠绵俳恻的音乐,享受爱情的梦幻。”贝妮瞠目结舌地问:“那得需要多少间更衣室呀?”马杰雄心勃勃地说:“按刘易的设想,至少需要三万五千间。”我露出不屑且嘲笑的神情看着他,他似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而是目光游离开去,指着大坑对面的一个工地说:“到那边看看吧。”很显然,在我们目光对视时,马杰的面部肌肉在偷偷做着细微的调整,仿佛戴了一个过紧的面具箍得脸皮不太舒服。眼前又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马杰用憧憬的口吻说:“这里要搞一个巨大的‘红磨坊’剧场。”他的神情让我坚信,有些人天生就是做他人的料。很显然,刘易已经把他深深地拖人泥潭,他还浑然不知。贝妮被马杰描绘的浮华场景深深吸引了,仿佛眼前侃侃而谈的马杰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大禹生态园的总经理,而是巴黎红磨坊的总导演。我知道,此时的马杰已经灵魂出窍了,站在我们面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风儿就像水一样在闪闪发光的草坪上缓缓流淌,我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展现出一群笑容灿烂、大腿修长、鼻子俏皮的舞女,她们穿着绳有繁复花边的长裙,伴着狂热的音乐节奏,扭动着肥美的屁股,把大腿抬得高高的,直直伸向天顶上的水晶灯。贝妮从马杰的口中听明白刘易的野心后,咯咯笑着问:“那不就是红灯区吗?”马杰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说:“贝妮,让你一说就俗气了,娱乐也是文化嘛!”我不失时机地问:“是西方文化还是东方文化?”说完我的唇边漾起一抹促狭的微笑。马杰做贼心虚似的扫了我一眼,好像他身边总有个看不见的替身尾随着他,仿佛生了一根尾巴,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实从我和贝妮见到他那一刻起,他就在有意无意地模仿刘易,他言不由衷地咧嘴一笑说:“其实外来文化已经像红灯区似的在摧毁我们的传统,我们所谓的先进文化就像所谓的国产汽车一样,无不是赝品。打着自己的旗号,骨子里却是别人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文化状态。我们不幸的灵魂为什么散发出滞闷之气,还不是因为代表西方文化的各类产品像瘟疫一样无孔不入。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早就被官本位框住了,就像脚下这被烈日烤软的柏油路一样失去了硬度。别说大城市了,就连一个小镇都像极了西方文化粗俗的复本,西方文化像病毒一样已经侵入了我们的灵魂,我们有什么办法将这些病毒从我们的灵魂里驱逐出去。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灵魂很受用。”说完他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张扬浮夸。相信我,一瞬间,我真的发现他的笑声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听起来奇怪而危险。我尖刻地说:“马杰,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在说灵魂,而是在说欲望。不错,国家的发展需要先进文化,但真正的先进文化绝不是为欲望服务的,而是为灵魂服务的。我们恰恰缺的就是为灵魂服务的文化。红灯区并不是西方所独有的。我们古代叫青楼,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贝妮也附和着说:“虽然说没有垃圾箱遍地是垃圾,但是红灯区毕竟是现代文明中的一块致命的肿块。”我和贝妮的话明显触碰到了马杰最敏锐的神经末梢,他摇晃着脑袋,带着纯粹的调侃之意看看我,又看看贝妮,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眨着眼睛说:“千万别一提到欲望就嗤之以鼻,好像欲望是某种生锈发霉的物质,其实欲望和灵魂是很难分清的。”他的表情流露出他一贯的讨人喜欢的危险意味。我无意和他讨论欲望和灵魂,便岔开话题闸:“马杰,你们的计划不止这些吧?”马杰眉飞色舞地说:“当然,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建四十栋住宅,两百栋别墅。总之,我已经扬帆起航,正在驶向金色世界。”仿佛他不是在说计划,而是在说一个轮廓清晰、目标明确、大胆冒进,而且能预见未来幸福的幻梦。然而在我看来,承载这个幻梦的大禹生态园不过是一艘庞大、臃肿、脆弱、松垮的废船,沉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马杰像着了魔似的对他描述的幻梦充满了神往。我避免过分地观察他,因为怎么看他都像另一个人,谁?反正不是马杰。我用提醒的口气说:“想法虽然宏大,但资金怎么办?”一句话仿佛捅到了马杰的腰眼上,他避实就虚地说:“资金不是问题,刘易正在运筹大禹农业在香港主板上市。”口气明显低落下来,他捕捉到了我的视线,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不仅聆听到了他的心跳声,甚至能听到他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回声,我真担心他的心脏像电灯泡似的承受不住过重的压力,突然砰的一声爆裂。出于多年的友情,我意味深长地说:“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我可听说刘易为了贷款,没少拉官员下水。”话一岀口,气氛便紧绷起来,马杰神情乖戾地说:“怎么是下水呢,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像胡雪岩那样的商界奇才,也离不开官场上的朋友,我们当然就更不能免俗了。”一块云朵遮住了太阳,我和马杰之间突然陷入不和谐的沉默,不远处有几个小水坑,水坑里面的污水倒映着天空,很像是破碎的镜片。我的胸部起伏有些增大,感到胸腔内泛起丝绸般光滑的涟漪,一只喜鹊从我们头上飞过,像是风刮起的一块破布,打破了沉默,贝妮用幽怨谴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马杰,商政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担心你们把摊子铺得太大了,一旦资金链断了,后果不堪设想。”马杰的鼻孔翕动了一下,让我有一种空泛的不安感,他用笼子关待久了的困兽似的目光看着我说:“别以为这世上光你自己超凡脱俗,做自己也好,做他人也罢,你我之间总会见个分晓的!”马杰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也正是另一个我想说的,我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快活,是的,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他说出这句话。我并没有向马杰炫耀我的计划,因为即使告诉他,他也会认为像童话一样荒诞不经。让我内心震撼的是,一切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必然的。我原以为马杰和我分手不过是一次偶然事件,早晚有一天还会走到一起,因为谁会和自己的影子分开呢。然而,此时是正午时分,脚下根本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