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太阳很大,空气里都是太阳,炙热、憋闷。19岁的郑为民站在轻工局的办公室窗前,脑仁麻痹、心脏坏死——招工得罪了雨伞厂的老职工。他们群起抵制招工,有人到乡政府的轻工办告刁状:郑为民搞不正之风,拉帮结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郑为民气道:“他们不上班,还不准我招人?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轻工办主任笑着说:“为民,我知道,为了孤山雨伞厂,你顶着多大压力,乡里停发了你们的工资,只给名分不给待遇,你有多难,我心里清楚!你就是为了保住孤山雨伞厂,没有争权夺利之心的,没有搞不正之风,你是干事业!况且,你是厂长,你夺谁的权?至于夺利,简直是无稽之谈!”
郑为民淡淡地说:“那你吓唬方德强干什么?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雨伞厂要生存下去啊!这是凤村乡的工业,雨伞厂倒了,凤村乡就少一个工业了;对老工人而言,雨伞厂一旦倒了,他们的退休工资就没了。我是骑驴找马,把几个同学游说到厂里,他们看我的面子就稀里糊涂进了厂子。我也是边打边想,我就是为了把雨伞厂支撑下去,我不知道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
轻工办王主任笑了,郑为民叹了一口气:“您能笑就好!”
王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不错!挺得住,腰板硬,我把雨伞厂交到你手里,没有白交,相信你能把这个集体企业带到一个光明的新起点。你说得对,孤山雨伞厂是我乡的特色工业,不能让它倒了。”
郑为民看着主任:“可以给点帮助吗?帮给雨伞厂贷点款?”
王主任说:“这要靠你自己!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出面。”
郑为民有些失望。语言是苍白的,语言就像吐沫一样进入空气就无影无踪。没办法,郑为民把辞职信递给了王主任。
王主任说:“难不成你要我到信用社拿钱送给你,你是厂长啊!”
郑为民:“厂长有卵用,还是需要领导周旋!”
王主任笑道:“挫霉,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好,好,你小子只要能干出个名堂,我就为你担点责,你回去等消息。”
郑为民回到雨伞厂,主任打进自己身体内的那股暖气像花一样绽放了。
能贷到款就行!
方德强两手叉腰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小三子,你居然骗我啊!你得为我们考虑考虑了,你得说话算话吧。”
郑为民笑了:“强子,你放心,我有谱!”是的,想点别的招,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他们是雨伞厂的功臣。雨伞厂确实得依赖方德强这几个同学撑下来,他们是有生力量,雨伞厂的顶梁柱,做伞骨、伞撑、蒸煮、晾晒伞骨、伞撑,熬制黄漆都是他们几个年轻人做的。自己许诺给他们的报酬至今没有兑现,工资还不及老工人的,对不住啊!空帽子是不抵用啊!方德强屡次要求涨工资,不答应,不地道。于是郑为民说道:“强子,你给我点时间,我正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加工资!肯定的,但首先必须要有钱加。”
“也就是说加工资等于无望。”方德强闷闷地说,“三子,我不想干了。”
郑为民连忙说:“我不是说正在努力吗?你怎么不听这句话?”
“怎么努力?”方德强挑衅地说,“降低老工人的工资,提高我们的工资?”
“你个挫霉,一来,我没有权利降低老工人的工资,二来,我用降低他们的工资的钱来增加你们的工资根本行不通!强子,你有没有发现石棉瓦特别好卖?我想办个二厂,生产石棉瓦来增加雨伞厂的收入。”郑国民急中生智地说出这个点子时自己也兴奋起来了。
“再招点工人?”方德强揶揄道。
“不招工,就用厂里的人。做石棉瓦容易,销路好,家家户户都需要,而且现在的乡镇企业大多招外地的工人,他们需要简易工棚,石棉瓦是他们的首选。”郑为民虚张声势道,“我不招工了,弄不了那虱子。强子,我派你和狗子去隔壁的乡镇企业学一下,然后回来起早摸晚地做石棉瓦,卖的钱全部发给你们。”
“好,就这么干,只要挣到钱就行了。”方德强高兴地说,“我不怕吃苦。”
郑为民看着强子逝去的背影陷入深深的沉思:“总算将强子对付走了,本来想贷点款做周转资金,顺便给方德强他们发工资,现在弄了石棉瓦厂这个妖孽,可怎么办?办石棉瓦厂需要钱啊!还是得找王主任,不能坐等,他也忙,前面说了后面忘也不一定。”
向晚的风在凤村河边呼啸着,树木一股脑地向南方倒去,挣命一般。郑为民的心里有点失落。风还没有停止,在这寒冬里,风更加肆虐,要拔树一般,不,要刮死自己一般。自己放弃学业,打理风雨飘摇的雨伞厂,目的是为了工人们老有所养。风也不会平静,这雨伞厂的事真是麻绳提豆腐,提不得了?不,我就不信这邪!
强子真的奔赴外地学制石棉瓦去了。这样一来,郑为民的耳朵里就少了一只苍蝇,头也就轻松了些,一心一意谋划石棉瓦厂的事情。钱的事立即推进,挂羊头卖狗肉,拍胸脯、写字据,终于把钱弄到了手。
人是英雄财是胆!
但,钱不是老母鸡,不生蛋,雨伞厂和石棉瓦厂都是饿老虎,只吃钱,钱长了飞毛腿,动不动就没了。几次三番,几次三番,轻工办主任的门槛被郑为民踩塌了。只要缺钱,郑为民就使这招,然后挂羊头卖狗肉,王主任只要看到郑为民就躲。郑为民太会缠人了,郑为民每天就坐在轻工办主任身边,轻工办主任去哪,他跟到哪,上厕所也不放过。轻工办主任渐渐撑不下去了,王主任要门卫注意,一看到郑为民就赶紧打电话报告,但三次之后,没了治愈功效。
王主任说:“你去找信用社主任,想办法把他摁住,至于还贷的事,乡里帮你斡旋。”
汪腊梅听说郑为民办了一个石棉瓦厂,一下子病倒了。郑为民吓了一跳,连忙请医生来看病。汪腊梅拒绝看病,汪腊梅说:“你个挫霉哦,你又放妖孽,你比你爸更会放妖孽,我这一辈子就被你们害苦了,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大哥那样,读书,上大学,找个正经工作,风雨不愁。你不要给我请医生,你就让我死掉,省得我提心吊胆。”
郑为民很难过,他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和那泪水下的沟壑,心痛如绞。但,瞬即明白,自己过不去,母亲就要断气:“妈,你放心,办石棉瓦厂是挣钱,您不用担心,我有谱。”
汪腊梅道:“你有什么谱?你有气死我的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办石棉瓦厂?你就跟你爸一样,掉进油纸伞的窟窿里出不来了。”
情急之下,郑为民跪了下来:“妈,你就给我一次发疯的机会。这一次,我如果失败了,我就不干雨伞了!爸那么偏心,到现在都不教我做千页伞,我还干个啥?”
汪腊梅破涕为笑:“真的?”
郑为民坚定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