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退学?不退学不行!在郑为民看来,父亲像只老猫日夜睁着眼睛挑衅,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喵呜”一声,吓你一身冷汗。更加无望的是,那只老猫精神颓废,是有病的,让人时刻担心他会在一声“喵呜”声中倒下,心里受不了,干脆,退学,接受学徒的新生活。

第一天上班,天气有些不情愿。那天,天亮得比平常似乎晚一些,因为下雾。雾铺天盖地,世界小小的。郑慧智看见郑为民在场基上刷牙,他刷得很慢,仿佛锯木头,木头还是老木头,锯子没有修齿,锯子在木头里艰难行走,刷了很久,才结束。汪腊梅早早地将早饭端在桌子上了,早饭还是千年不变的酸菜、馒头就稀饭,仰仗着郑毅任的公家身份,一家子已经很伟大地吃到面食——黑馒头、黑面条,为了节省,汪腊梅从不买富强粉,三级粉做的馒头就是黑的。吃着黑面馒头的郑为民发现了新大陆,眼睛睁得溜圆。郑慧智好奇地伸头看了看,原来,那碗稀粥里漂浮着一个白色的、椭圆形的东西,鸡蛋!那鸡蛋若无其事地在稀饭里沉浮着,郑为民的手抖了一下。郑慧智知道,他又在心里哭了。为什么要奖励他一个鸡蛋呢?鸡蛋一直是大哥的特权,大哥考大学走了,鸡蛋就成了别人家饭桌上的佳肴。郑慧智的心里开始发酸。是的,男孩是她的心头肉!自己就是个多余的,这样想着,情绪泛滥,泛滥出堤了,眼泪忍不住了,郑慧智不由得向汪腊梅投去幽怨的一瞥,这一瞥里的汪腊梅满头花发,郑慧智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她也是需要怜爱的人!她之所以将鸡蛋放在三哥的碗里,是因为她无力将三哥送入学校,这违背了她的本来愿望,她觉得对不起三哥!郑慧智这样想时,泪水泛滥,只得仰头一口喝光了稀饭。

郑慧智想多了,实际很简单,作为老郑家的二儿子,汪腊梅从来没有把郑为民当回事,她的心都在郑为国身上,如今,这个老实忠厚的儿子替郑为国承担了一切。汪腊梅感动了,内疚自己没有像母亲爱惜幼崽那样爱护过他,因内疚滋生出爱他、怜他的情绪,因此早餐加了一个鸡蛋给他。郑为民也把稀饭一口喝下,用筷子一下插进鸡蛋,然后一口吃掉。汪腊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一口吃掉鸡蛋,说明三子对学徒生活充满信心。转而一想,不由得又愁上心头。

郑慧智要求和郑为民一道出门,一直以来,两个人都是一道出门上学,今天还是一样不变。走了一会儿,兄妹俩就分开了。郑慧智向学校走去,郑为民向雨伞厂走。郑慧智的心里哽了一下,不忍回头。世界还在大雾中,山川树木、草木虫鱼,一切都在大雾中,她们一小截一小截地展露自身,小心翼翼,仿佛是胆怯,刚露出脸,又很快隐身而去,又仿佛是不信任,犹疑、胆怯、害怕。郑慧智惆怅得很,这惆怅渐次沉淀为颗颗水滴垂挂在刘海上,郑慧智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路上,不时露出个人,露出费解的神情,瞬间隐去。郑慧智很想拽住某个人唠唠:“三哥去学做伞去了,不读书了,不画画了”。但,钻出浓雾跟郑慧智碰了面的人很冷漠,打过招呼后,很快就隐身了,他们只愿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中。有的人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当然,打招呼,不过是为将来埋一个茶蛋,没有人理会郑慧智的心情。这大雾就是为了把人捺入孤独的境地,让你沉思苦想生活现状。郑慧智看着大雾浪**的空间,不久领悟了:你的事天大,但与我无关,我还愁着恼着烦着,我跟谁说。郑慧智安静了,安静了的郑慧智寂寞上头:三哥怎么样了?扭头向三哥的去路看了一下,三哥已经没有影子了,不,是大雾吞噬了三哥!郑慧智的头瞬间痛晕,因此一天都没有好心情。

下午放学,刚踏上场基就被郑为民拦住了,郑为民站在场基上这样对郑慧智说:“今早晨真孤单,差点被大雾淹死了。”郑为民还说:“一早到雨伞厂,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只能站在空****的车间里大哭了一场,无所事事地站在车间很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冷得要命,于是打扫厂区,扫了一身的汗,然后将家伙什拿出来,摆放整齐,才终于见到工人们,他们从雾里跨进车间,一脸的烦躁与不甘。”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郑慧智不明白他为什么皱眉头?但郑慧智想:太寂寞、太惆怅?于是郑慧智没心没肺地说:“你后悔吗?”郑为民说:“后悔啥?”说完话的郑为民发了一下呆:“四儿,你好好读书吧,我是不指望了,我得做伞!”他说完又发了一下呆,仿佛预见了什么,未来?遥远的未来?孤独而遥远的未来?郑慧智心里难过:三哥真可怜,从现在开始,三哥就必须孤独了,他还小啊!他该怎么面对那雾气浪**的日子。不过他就是个闷驴,会习惯孤独,谁叫他答应跟爸爸学做伞呢?做伞必定孤独,孤独是可怕的,在郑慧智看来,孤独是条大尾巴狼,最终要把人吃掉,郑慧智决不会和大尾巴狼在一起。

真的,从那天开始,郑为民更加沉默寡言,老化成桩,孤独打败了他。郑慧智心里可怜他:是的,是穷,大家伙没有一家不穷,但都快乐着,没心没肺的。

太阳朝孤山跑去,余光洒满长宁巷,这条东西走向的巷子是凤村镇最古老的巷道,整条巷子都是老式马头墙的房子,向西,最后一家是雨伞厂,三进三间,向东第一家是郑家的三间土墙房屋,有点像巷道的门房,低矮、萎缩。

太阳下去了,巷道热闹了,谢了花的丁香像色衰的夫人站满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张三李四都端着饭碗靠着丁香树,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还愤慨;还有人说着说着,撂下饭碗就掰手腕,有人力大,一下将对方撂倒,于是哄堂大笑;有人趁乱一头扎进别人家的厨房,悠然地将人家的菜一股脑地夹进自己碗里……但,郑为民从来都待在家里。他心里委屈?按理,他大可不必退学做伞!该承担祖业的是郑为国,他是长子。郑为民到底吃错了哪门子药?一定要走退学做油布伞这一步,家里是穷,大家都穷,一条街上的孩子都在上学。他没有必要退学做伞,只能说他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