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翀的日记
X年X月X日 星期X 小雨
这个世界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我的世界,严格地说它更属于它自己。它不会因为我们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身的颜色,也不会因为我们的酸甜苦辣而改变前进的脚步,它只是不停地把灼热的烙铁在我们的灵魂上镌上扭曲的痛苦——让富贵者体会贫穷,让欢乐者体会忧伤,让清醒者体会迷惘,让得意者体会落寞。它可以使人一朝发迹,也可以使人万丈坠地;它可以使人与日飞升,也可以使人流星无迹。你若要寻觅它的轨迹,很对不起,那只是你妄想的秘密。它并不想与你为敌,只是你的梦想与你的生活过于脱离,有的人一贫如洗,非要住进那飞阁流丹的土地;有的人丑陋无比,非要得到迎娶美娇娘的福气;有的人才华横溢,非要沦落到尘埃谋求生计;有的人慑于传统的威仪,只好拾取憧憬的渣滓作为皈依。人的一生能够到手的选择寥寥无几,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抓住上天赐予的青睐登峰造极;人的一生能够到手的失望浩若河汉,只有少数乐观者能够远离无边的苦海作壁上观。不管是婚姻还是爱情,不管是事业还是生活,我们都缺乏攫取命运之脉的运气,像大海里的孤舟要忍受寂寞中的眺望和绝望中的盼望永无休息。每次当我们看到希望的灯塔加速前进时,潮水便会戏谑地把我们禁锢在原地。
父母离异我是最后一个得到的消息,尽管这个消息在我心中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多少年来的怨恨、憎恶,彼此嫌弃,只能让这个原本冰冷的家雪上加霜,我只是感觉应有的结局来得太晚,就像迟暮的斜阳想要抓住留在西山的最后一根树枝,是那么的无奈而无力。我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因为父母的离异产生自卑、自伤、自怜的情绪,与之相反,我从心底庆幸这段不幸婚姻的剧终,它带给这个世界的只有无情和冷漠,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命运会在终点的时候改变剧情,因为这样的改变既无法重新塑造一出完美的爱情故事,也无法过滤掉情节中涌现的泥泞和污淖,它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把完整变成破碎,给希望的春天送上一朵枯萎的花朵而已。或许它更想告诉我们:支离破碎本就是生活的本质,随波逐流是宿命给予的方程式,任何凭借一腔热血和冲动**营造起的梦想楼阁都会因你的抗拒陷入灭顶之灾,而性格懦弱的服从者又只能在限定的范围内逡巡徘徊,找不到任何自由的空气,也找不到任何想法存在的领地,游弋和孤独才是它们存在的主题,为此,我感到悲哀,更深层次的悲哀。我们到底只能按照传统或道德的圭臬去生活,这个世界里你找不到哈姆雷特,也不会有堂吉诃德,因为**裸敢于背叛原始法则的人终将被死亡的马车带走,而只留下一幕幕动人的神话供人欣赏。抛却伦理道德,我们还有生存的束缚,一个憧憬科学的少年或许已沦为白发苍苍的清洁工,一个向往文艺人生的画家或许已成为满目沧桑的拾荒者,一个期盼美满爱情的男子更可能步入剑拔弩张的婚姻,一个渴望两袖清风的官员有朝一日却变成禄蠹的阶下囚徒。我们的一切都在冥冥中被安排,随着世界的喜怒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形态,直到有一天我们不认识自己的时候,你在这个游戏规则中的使命才能宣告完成。
祖父曾是我五彩斑斓童年时代想象和幻想的唯一缔造者,除了在针对母亲方面他表现出的六神无主外,我认为他确实是个完美无瑕的好人,做了一辈子官,没舍得吃公家一只羊,即便是成为布衣百姓,仍然能得到老员工的尊敬与爱戴——这比起好多为官时作威作福,下台后受尽冷眼的执政者来说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懂得为官一时,为人一世的道理,一个连人都做不好的官,是很难为民请命,无私奉献的。我翻阅过他用楷体字整整齐齐写好的日记,里面登记着每日的生活开支,就连一毛钱的火柴都不曾拉下,再就是一些建设施工的用人、用料,都毫厘不爽地记录在案。他眼角下的肌肤总是不由自主地跳动着,从我记事时起,他的左眼就不曾爽朗地睁开过,老是一副朦胧的样子,后来听说这是一次施工中土方塌陷把他埋到里面以后留下的后遗症,现在听来都是很惊奇的一件事。他没想过做官,但却做了官;他倒是想退到一个福利好的安逸单位去,最后却偏偏落得一无所有;他想给俊风找一个言听计从的媳妇,可是常芳的到来不仅取缔了他们封建家长制的优越感,而且还给这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家庭引进了一股祸流;他想在原来的房子上建个二层,结果连原有的基础都保留不住,卖掉了一半。我为人间的不如意表示遗憾:在老天爷眼中,我们和整日辛勤劳作的蝼蚁别无二致,喜怒哀乐同暴雨后滂沱在泥泞中的蚁穴一样不值得人怜悯,悲欢离合像杨柳春风吹散的朵朵浮云一样不值得人留恋;它或许只想告诉我们的渺小,告诉我们的无助,告诉我们在庞大宇宙的秘密操纵中虔诚接受。当我看到祖父瞑合的眸子和泛青的脸孔时,当我看到棺木缝上垂下的茸阘枯草时,当我看到深夜时分灵位前摇摇欲坠的烛火时,当我看到被风扬起的缭乱纸灰时,在那凄清的寒月底下,我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从前的记忆不正像今夜短暂的蜡泪一样,燃烧了时光,凝落了结果,而逐渐萎落的伤痛只是为了增添摇曳的美艳,却断然留不住一丝一毫触感。祖父安静地躺在那里,我们再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恩怨纠结,也找不到任何痛恨厌恶,他与母亲之间的仇恨不能把他从死亡中唤醒,而只是随着他的离去沉淀到无尽的寂寞中去了。
父亲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但他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同祖父一样,除了迂腐的观念和死板的教条外,他也算是个温良敦厚的人,虽然他寄予厚望的婚姻与爱情最终成了他肩胛上锈迹斑斑的镣铐,虽然他渴望的安静生活最终成了他嘴边难以下咽的鸩毒,他仍然可以用顽强的毅力来忍耐生活施加的摧残与折磨,这是值得我由衷佩服并学习的,毕竟生活的真谛归根结底还是遗忘伤口流出的鲜血和步履蹒跚的前行。他想做个勇敢、智慧的人,可是性情却把他塑造得软弱而羸疾;他想拥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可是命运却把他的愿望送上了断头台;他想得到一段美好的爱情和一个相亲相爱的媳妇,可是传统的羁绊让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搭上了同一条破碎的孤舟走向绝望;他还想平静安逸地过完一生,可是生活的矛盾强行把他架在了满弦的强弓上受尽苦楚。我们不能苛责什么,不如意的生活塑造了不如意的人,而不如意的人也在演绎着不如意的生活;面对一次次的失望,不管是谁都不能改变什么或怎样抗拒,我们只能顺着失败的车辙继续前行,直到粉身碎骨为止。父亲的一生总体比较平顺,既没有多少大风大浪的侵袭,也没有多少恩怨情仇的纠结,虽然生活在县城里,但他却有着和农村人一样的生活观念和生活节奏。他不放羊,但每天的上班工作和放羊时的悠闲有着同样仰面朝天的舒缓;他不种地,但每天的行动脚步和种地时的兴致有着同样俯仰耕耘的无虑。他不善于思考,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看一些笑话书和杂志,其余的时间则是信马由缰地在街道上散步,和众多夜傍归家的农夫一样,享受着夜的寂静和深邃。这种恬淡的性情并不能让他免受生活的责詈,他的家庭从心灵的层面上并不属于他,他的妻子从爱情的层面上也不属于他,他的工作从梦想的层面上也不属于他,他的父母从了解洞察的层面上也不属于他,他只是在无尽的孤独中踽踽独行,不管是严酷的寒冬还是灼热的盛夏,他都会趁人不备之机伸出头来叹上一口气,发泄掉淤积在心中的泥土和灰渍。我经常为一个人无法改变现状下的梦想叹惋不已,可是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在背叛自我的前提下为了生存,为了生活而奔波吗?这不需要悔恨,也不需要懊恼,当我们习惯了错误的生活方式时,这种错误也将成为你茶杯里必不可少的一粒分子承担起夕日午后那一份静谧恬静下的芬芳。
母亲和祖母一样,有着不屈不挠的性情和无所畏惧的斗志。她们之间的不同仅仅是所受的教育不同,祖母是听着《列女传》之类三从四德的旧传统书籍长大的,在她眼里已经不折不扣地注入了封建时代的杂质和尘土。母亲则是从唱着样板戏,打到旧社会成长起来的一代,在她眼中从来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差别——她能办到的事情,男人未必也能办到,男人办不到的事情,她未必也办不到。在这种思想的左右下,她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冲出了这个老式家庭的桎梏,像扑天的苍鹰一样登上了雪山顶上的祭台,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饕餮美餐,这是局促在狭窄洞穴内的蟾蜍永远不能获得的自由与眼界,但她却无所畏惧地获得了。这种获得既给她带来了人生的华彩,也给她带来了人生的磨难,从整个家庭的敌视到丈夫的怒火,从公婆的恚怒到环境的置喙,都成为她继续振翅的羁绊和拖累,为此她在辛苦恣睢中挣扎了一辈子,而最终也只能以摆脱逃离的方式割裂缠住自己羽毛的捆绑,却断不能让这条纠缠一生的绳索变得稍微柔软或者温存一些。她想要把握命运,甚至控制别人的命运,是的,不管她想与不想,她一贯的作风已经把她宠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王——她的亲弟弟常小军本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是她这个为了摆脱传统观念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人这个时候却成了传统的捍卫者,拿着世俗的武器亲手扼杀了这段纯美而朴素的爱情,进而直接把喜庆的洞房烧成了悲哀的巢穴,把新娘变成**,把新郎变成亡灵;她的女儿阿宝,本能凭借自身的觉悟摸索到爱情的真谛,也是她的执着催化了女儿刚刚燃起的追寻之火,而这把火直接烧毁了一个年轻姑娘对于爱情的所有渴望与幻想,最后沦为现实生活的奴隶;我自己呢?毫无来由地陷入一场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恨的婚姻当中是多么悲凉!现在除了异床异梦、夫妻阋墙、各怀鬼胎等字眼,再也找不出什么词形容我目前所处的婚姻窘境了,从前幻想的纯洁爱情、彼此拥抱、彼此扶持、幸福的亲吻等美丽画面就像被一伙入市行劫的强盗砸碎的明镜一样,在阳光的抚摸下虽然依然闪烁着绚曼的光,但你却永远看不到光中深藏的影像与故事了!我的母亲和祖母之间酝酿的仇恨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仇恨,那是两种思想、两种观念在同一个性情的瓮里彼此愤恨、彼此摧毁、彼此撕裂的悲剧。我们不能埋怨她们任何一人,她们都在维护心中膜拜的神像,而对于拥有信仰的人,我们不能用愚蠢或是其他任何略带亵渎的词来形容,也许叹息才是对这幕悲剧的最好致意!
我的妹妹阿宝是一个喜乐的姑娘,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有着美好的童年,有六个小矮人保护的白雪公主,有从肉罐头里找寻小人的冲动,有月宫里的嫦娥到底什么模样的幻想,有洁白婚纱和高尚誓言镌刻的婚礼殿堂。如果把现在的她放到她以前的眼中,恐怕她将要厌憎或痛恨陌生的自己了——人是奇怪的生物,往往痛恨或讨厌什么,偏偏要走向自己痛恨或讨厌的场景中去,并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我乃至我的家庭都从未做过大富大贵的梦,包括阿宝也是,但是她最终仍然放弃了对于纯洁爱情的追求,放弃了自我奋斗的理想,放弃了凛不可犯的自尊,放弃了高高在上的骄矜,而顺从了世界残酷的安排,因为她所做的一切在无情的现实压制下别无生路——她没有富足的家庭可以依赖,也没有尊亲贵戚予以支助,在眼前的冷风苦雨中,她只能选择妥协。那些成功女士不要笑话阿宝没有意志,不能坚持;如果在一个没有任何机会的小县城中,在一个惟利是图的肮脏地界,在一个你的努力不知置之何地,在一个才华与白菜等价的地方,仅仅依靠个人努力希图获得成功就像石投大海一样,激不起一点浪花;虽然有着精卫填海的意志,最后也只能得到夸父逐日的悲伤。我们的屈从只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对向往的美好生活致敬而已,本身它不代表怯懦,也不代表软弱,它只是代表了人们强烈的生存意志,代表了流水归海的曲折。对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和资格对这样的悲剧进行评判,抑或讽刺。她能留下信,不正表明她与这个原始家庭藕断丝连的关系吗?不正表明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任何纷争或分歧都不能割舍的吗?不正表明在希望的对立面还有一个容纳失望的堡垒吗?不正表明激烈的争吵或许比虚伪的敷衍更值得人们珍惜重视吗?阿宝的人虽然在生活的浮船上漂进了远海,但我相信这艘远洋的航轮终有一日会在疲惫的颠簸后继续找到回家的路,停泊在原来她所厌倦的极端安静、极端平和、没有波澜、没有悬念的港湾中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