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宁静的夏夜搂着月牙儿放在摇篮中哼着酣梦弹奏的曲调;在微风的撩拨下,柳枝也萌动了春心,随着一次次拂动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校园里稀稀落落的几处灯光照出了夜的黑、夜的醉,并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过滤掉了白日的清晰与喧闹;隐伏在家属楼菜畦中的野猫似乎并未收到困倦的通知,仍然用它悠闲的脚步跺着寂寞的节拍,似乎在对心猿意马的鼠辈进行着威慑……
这时,一个暗黑的身影从光影交织的漩涡中慢慢淡出,这不是别人,正是翀。他自应聘到这所学校以来,才算真实地触摸到社会百态的触角,从某些方面讲:这个所谓的知识海洋带给他的不止是学术的陶冶,更多的则是人际沟通的艺术,而这只能给沉默寡言、羞于表达的他增添无穷的烦恼,令其拙于应付。不管是同事关系或是师生关系,不管是上下级关系或是社会关系,他几乎无一例外地将之搅成了一团乱麻,和成了一盘散沙,因此一个正直、诚实、坚定、无畏的人竟然也陷入了现实酿制的苦酒之中不能自拔,却又无法逃离。
就在他站在讲台的第一天,便感受到了来自数十张陌生面孔给予的压力和抑郁。作为老师,在众多学子眼中应该是年高德劭、鬓发斑白一类的学究,这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极难获得大家的认同,也难以得到应得的尊重。这群少不更事的未成年人在生活阅历上表现出了比翀还要更为丰富的老道和经验,这个小小老师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同龄的伙伴或是戏谑的对象,尤其是班内的一批叛逆分子,他们不懂何为“师道尊严”,更不明白“长幼有序”之类的道理;每逢翀的课堂,无一例外是盛大的集会,有卖糕点的,有卖酒水的,有卖碗托凉面的,有卖米面粮油的,更有卖笑的、卖唱的、卖萌的、卖贱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端。于是矛盾的大风携着翀的愤怒和火气瞬间便席卷了整个教室,任何一位老师都不能容忍把自己的课堂办成一个杂技班并有许多跳梁小丑在那里耀武扬威、哗众取宠。当代学生在原本空虚的躯壳上被社会贴上了数不尽的标签:叛逆期、青春期等等,其实他们的不懂事只能印证家庭教育的无能,印证个体发展的无知幼稚,而并非像他们所想的一样是成熟的标志。虽然翀在竭尽全力地校正这篇行文肮脏、布局凌乱的文章,但他的努力显然属于白费,只能引起更多的憎恨和厌恶——歪瓜裂枣只能是歪瓜裂枣,再肥沃的土地也种不出芳香四溢的灵芝草。或许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生长在学习的世界里,他们更多的天赋在阴暗的角落或贫瘠的土地上才能得以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哪怕是修理工,哪怕是推销员,哪怕是保安,总归是社会的一份力量。可惜的是:总有人带着败絮的皮囊却做着比尔盖茨的美梦,他们不住地在用荒谬的笔法去塑造一个残缺了灵魂的自己,又用悲哀的结局不断地证明着挣扎时的辉煌,也不知是笑话……
这样一来,每天生活在彼此厌恶、彼此憎恨、彼此失望中的翀再一次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学生的目无尊长也还罢了,并未引起翀太多的诧异,但“师道尊严”的沦落却发生在一大批教师身上,这就不能不令人哀叹并受挫了……
学生当中一直流传着形形色色的关于老师们的传闻:哪几个老师是“四大色狼”啦!哪几个老师和女学生乱搞啦!哪几个老师有外遇啦!哪几个老师贪污了公款啦!哪几个老师是“马屁精”啦!这在翀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但在不久以后,他才意识到所谓的知识圣地也并非想象中那样一尘不染、洁白无瑕。
那是个灰蒙蒙的傍晚,黄昏还在留恋地挽留着太阳的手,西天的云彩也褪尽了霞彩,只有抓不住的风声仿佛在天际颂唱着“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妙语。就在这诗情画意的傍晚时分,教职工餐厅内已经是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有人东倒西歪,不成人形;有人倚树呕吐,翻肠倒肚;有人**词艳曲,颠倒衷肠;有人隔板猜枚,好胜斗狠。翀本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但在几位相貌堂堂的领导软硬兼施下,一口气喝下三十多杯,顿时天旋地转起来;眼花耳热之际,更有好事者推杯换盏,怂恿诱导,眼看便是一场不醉不归的不欢之宴。
直到月上柳梢,鸟归宿林,这顿酒席才终于散场。翀脚步踉跄地从朦胧中望去,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适才这群喝酒的奇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流云散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就在他转身摸索着想要回寝室睡觉的当口,一个醉眼惺忪的领导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叫住了他以及和他一道的一位老师:“还早呢!回什么回!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谁都不许走……”
夏天的夜清凉如水,翀也渐渐清醒起来。就这样恍恍惚惚地不知等了多久,翀终于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开着那辆摇摇晃晃的小车从校园的斜坡上摆了下来。又不知在这种摇摆中晃**了多久,他们来到了一所灯光辉煌的大楼下面——寂静的夜里,这个地方显得那么的显眼,那么的不合情理。接下来,翀在几位衣冠楚楚的老师带领下,挣扎着上了电梯,在醉意的驱使下,穿过几条曲折回环的走道,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处闪烁着荧煌般灯光的大厅。就在诧异将近未近之时,翀已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带他来这里干什么,但总不像是什么好事情。果不其然,一双双白皙粉嫩的大腿在各式花色包臀裙的映衬下像售卖的货物一样在他们眼前排列开来,把翀的眼睛灼得生疼,酒意也散了大半;他终于明白这群人到这里的目的了:和封建社会的买笑、吃花酒又有什么区别?他开始厌憎并后悔遵从领导的“指示”了,但这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应当增添的阅历,不然他永远不会知道白昼下光明亮堂的城市在夜晚里会有哪些噩梦!
一个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坐在了翀的身边,并且紧紧靠在他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转过了蜷缩的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子,只是那稠密的烟熏妆让他根本分辨不出美丑来,只有充满**的透明服饰让他绷紧了心跳:丰满坚挺的胸部呼之欲出,似乎在招呼罪恶的野兽;燃烧着晦暗色泽的红唇娇艳欲滴,似乎在寻求泄欲的对象。当这个女孩子,不,准确地应该说是女人,正在努力地把胸脯靠近他的手臂摩挲时,他像受到蛇蝎的叮咬一样跳了起来,瞬间便钻到身后的洗手间内,只留下一片哗然的嘲笑和揶揄……
直到外面的喧嚣逐渐归于沉寂,翀便探出了畏葸的头往外张了张,然而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几位所谓的老师已经不知所踪,而那些漂亮的大腿也已淡出了整个房间的视线。趁着这个当口,他迅速地拉开那扇黑沉沉的门,逃离了“犯罪现场”,向孤独的夜狂奔而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受到诸如此类的惊吓了。
美好的事物凋残破败,肮脏的记忆历久弥新。从此以后,当翀再次见到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师站在三尺讲台上讲人生、谈理想时,不由自主地恶心起来;揭开夜的脸,虚伪而丑陋的存在像昨天的故事一样在脑海里重复上演;他开始自觉却又极不自然地躲避这些昔日并肩作战的同事。这段时间,他对这个世界的两面性又加深了一层认识。
要说这段历时并不算长的工作生涯里有什么新的收获,那便是翀和一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学生产生了一段朦胧的恋情。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封闭空间里只需要一点星火便能点燃彼此心中对爱情的憧憬。那是一个星期天,在几位老师的周末聚餐会上,一个穿着蓝色校衣,披着长发的女孩子前来找她的班主任不知要报告什么事情,结果与翀邂逅了。初次的见面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这本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几位有心的老师却依稀地看到了映在这个少女眼中红灿灿的火焰。翀自大学毕业后,再也没有什么情感经历,这可能与他的第一次失败有着密切关联;这本是每个青春期孩子都必须经历的阶段,但因为他投入太深而导致一直陷溺在旧日的伤口中抽不出身来。在众人的怂恿下,他那颗枯寂的心重新活泛了起来,本来嘛!爱情就不是一次性的快餐,吃不到嘴的滋味或许比一番狼吞虎咽之后的空白更加有趣。之后的日子,总有许许多多的机会,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天意作弄,这个女孩子同他的见面次数越来越多。因为靠近,所以了解;因为了解,所以靠近。不知不觉间,这两个份属师生,但情投意合的人便兄妹相称了。现在回想起来,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由他们营造起来的感情世界是多么微妙,多么值得考究啊!
那是一个圣诞节吧!校园内外都洋溢着节日的笑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教室,飘散在半空中的气球,老师们手中沉甸甸的苹果和鲜花,还有到处戴着圣诞帽、手拿光圈的学生。翀也收到了不少的苹果和鲜花,还有夹着祝福语的卡片,也就是这个时刻,他才感觉到作为一名教师是幸福的。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一切欢腾碾碎在新年的车轮脚下时,一则短信拉开了翀尘封已久的心门:“哥,我们结婚吧!”
揣着幸福感觉入眠的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这条短信的内容,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可以请老天作证,证明当时他对那个女孩子所表露的真情一无所知。这条短信最终被一位恶作剧的朋友删掉了,但是这位朋友永远不会明白,他删掉的不止是一句简单的告白,也删掉了一对刚刚接到幸福请柬的恋人对婚姻生活和爱情世界的向往。如果不是这样,翀的生活可能也不会像日后那样令人痛悼,他与爱情的诀别同闭着眼去亲吻丑陋的现实一样悲哀,尽管这段告白多年后在别人口中转述了出来,并不至于湮没,但那时也不过是一句可悲的玩笑和一阵苍白的惋惜罢了,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当天夜里,翀的朋友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掀开窗帘让他看一出闹剧——在这个充满欢乐的夜里,校园内的情侣们也不甘寂寞,他们不愿让自己浸泡在永夜那寒冷彻骨的寂寞里,成双成对地躲在一切能躲的地方玩起成年人的游戏来。就在朋友一个人欣赏这无边的“美景”之时,翀已经浮想联翩地记起那个“妹妹”来了:一会儿那些拥吻的男女好似化身为他们二人,一会儿那些钻在犄角旮旯里的情事主角也换了头脸。这不禁让他羞惭万分,好像亵渎了自己崇尚的纯洁、质朴,诬蔑了内心神圣的誓言,而所有的恶念都使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但他内心汹涌的**扼制不了一时的冲动,就在这个表面寂静的夜晚,他带着他那久违的勇气去寻找心中的伴侣倾吐压抑已久的衷肠去了,像许许多多甜蜜的情侣一样。
有趣的故事总有相通之处,曲折的爱情总有同样的呢喃。翀的脚步还没有踏进男女情欲的一刻,他的挚爱已经燃炽了心中的火焰,并且把同样的**带进他的心房,用无限的光芒和火舌吞噬了他所有保留的距离。
翀轻轻地吻在她脸颊上,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异性的面孔。略带女性体香的朦胧刺入了他的鼻蕾、麻痹了他的神经。他爱不释手地轻抚着肩头柔顺的黑发,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像在梦中游弋。他颤抖的嘴唇摸索着爱情的痕迹向梦中延伸,那幸福的触角带着电的灵光把红酒杯下猩红的嘴唇刺痛。接吻的过程短暂而漫长,遥远而迫近,这是翀第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得到爱情的抚慰了,尽管二人表现得都是那么慌乱而匆忙,但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可爱灵魂,日后的分别与伤痛现在看来是极度值得且幸运的……
公务员考试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翀已经在这座独木桥上连续奋战七年了,不管是国考还是省考,他每次都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挤入了失败的深渊,尝尽了苦涩的滋味。爱情也好,婚姻也罢,一个长期聘用的人怎么都不会受到女孩子们的青睐,哪怕暂时得到了爱的禁果也会因为世俗的观念和生活的糟践而被别人夺走——因此对于这条路的选择,完全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没有退路的退路。他要为好不容易获得的爱情努力,也要为自己向往的安定生活奋战,在一次次受到挫折的鞭挞后,他依然秉持着无所畏惧的初衷,面对惊涛骇浪和冰刀雪剑岿然不动,坚定地把冻裂的信念踩得更深、更稳。
当翀迎着暴风雪艰难前行的时候,他再次萌生的爱情好似经不起烈风的嘶吼再次带着犹豫和无助飞向了渺茫的天际。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温润如玉的女孩子在等待幸福的沙漏里显得是那么迫不及待、心急如焚,情感的凝滞泄露了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当毕业的钟声敲响时,她已在朋友的介绍下心甘情愿地投入了金钱和势利的怀抱,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校园恋情只不过是一阵春风,它的到来确实可以带给人间一段时间的姹紫嫣红,漫天飞舞的柳绿花红,可惜这封无言的信件最终还是要被四季的变幻吞没,成为人生成长路上酝酿的伤心苦酒,带着失意和落寞走入雪泥鸿爪的世界。在经受爱情的多次打击之后,翀那脆弱的心灵也变得坚韧起来,或许饱经摧残的伤口在层层老茧的覆盖下可以更好地应付命运的戏弄,也可以更好地麻痹敏感的痛点,翀的经历便更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不管发生任何事,抑或相逢什么人,只能证明:这些不过是生命当中看过的风景和擦肩而过的缘分,任何风景和缘分你只能存在记忆里,而不能像摘取果实一样把它装进口袋,占为己有;围城内的人一样,围城外的人也一样。
在经过无数次的复习考试后,翀已经把对公务员这个铁饭碗的向往丢进了人生的尘埃里。他羞惭地发现,每次考试的人群都用他们那一张张稚气的脸同自己划开界限,似乎在用睥睨的眼光打量这位鹤立鸡群的不速之客。随着岁月的迁移,他那倔强的脾性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把自己的执着转移到了喜爱的事情上面,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里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是多么的美好啊!他的放弃对他来讲其实也是一种获得,获得了内心的自由,获得了生活的芬芳,获得了足够了时间,获得了无限的想象……原来除了爱情以外,生活仍然具备无数可能,可以过得多姿多彩!
就在翀把生活的矛头指向自由领地时,他在一次无心参加的公益性岗位考试中脱颖而出,出乎意料地取得了胜利,并且在成绩公布的当天收到了派到XXX单位上班的通知;他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几件行李,再一次在茫茫迷雾中踏上了未知之路。公益性岗位虽然不是“铁饭碗”,但在谈婚论嫁中总算有个拿得出口的工作地点了;不用再佶屈聱牙地解释自己的工作条件和工作经历,这对不擅编造美丽谎言的翀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新的单位、新的同事、新的领导,还有新的希望,翀的生活又一次焕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个令他重新燃起心火的少女,但那一抹如水的长发和那一张饱满的嘴唇已经随着生命车辙扬起的阵阵尘土渐行渐远,终究消逝在了记忆的眼眸中。现在又是一种别样的生活,同教学生涯不同,他的桌面上连篇累牍地放满了办案的文件和各类法律条文,还有尽日冉冉升起的水壶中的蒸汽。每当阳光走到窗台的时候,这间整洁的办公室便陷入在深不见底的寂寞中。造访者非常稀少,只有当饭堂铃声打响的时候才能听到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这样也好,无形中为翀创造了一个安静而平和的读书空间。这段时间,他拿起了久违的各类文学书籍,开始在艺术的书海里漂游。为了纪念那段逝去的岁月,他写了一首诗描在床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用这首诗同月光倾泻的银色语言亲密交流:
岁月掀开了爱情的盖头
灯光映衬着的容颜无比娇羞
它用眼神抛射的飞吻
告诉床榻的病人
你是我的俘虏 我的忧愁
病入膏肓 无药可救
当红烛燃尽她的最后一滴眼泪
当夜幕隐匿了所有无言的温柔
锦褥蒙住了鸳鸯的缱绻邂逅
钟声点亮了暗香酝酿的清酒
带着醉意 带着颤抖
把婚房的主角过滤得玲珑剔透
梦的小说往往看不到结局
只有残缺的几页尾声还在低声倾诉
阳光穿过想象的破洞
倒尽空无一人的沙漏
原来里面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剩下的只是鸳鸯身上凋零的几根毛羽
和空****的一间空房
一张破床 一扇蛛牖
……
旧的故事已经腐朽,新的篇章正在酿就;美艳娇娘还在路上行走,新婚的鼓手已在逶迤的路口等候;我们品到的只是夹杂着喜怒悲喜的浊酒,品不到的还有……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