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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并不看好江苏人的买卖。他像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一样,固守着传统的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于经商,他的内心里是排斥的。无商不奸,他总是改不了对他们的印象。

“但总归比成天去扎大马路强。”六子的姆妈平时很少说话,今儿个也大胆插了句。

“我看未必。你们妇女头发长见识短。”老何很不可客气地将老婆的话给驳了回去。

“跟这些外地商人混,能混出啥样来?我丑话撂这里,吃亏在后头。”老何像一个预言家,宣布了他在这个事情上的判断。

但最起码,他并没有很粗暴地制止,没有制止,就意味着默许。至少六子是这么认为的。于是从此,六子就算是有了正经工作。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一路小跑着赶到林场江苏大哥那里上班。

大哥还在吃早饭,见他过来,示意一起吃点。六子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大哥拿了双碗筷过来,结果六子也不客气,就又吃了顿早餐。吃饭空隙,大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六子,把六子看得心里发毛。怕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却不料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三张老人头,递给六子,说:“这就算是我预支你的第一个月工资,你拿去买套西服,再买双皮鞋和领带。你大小也是我在老河口镇的商务代表了。可不敢让别人小看。”

六子接过钱,不敢想象,好事来得这么快。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这已经赶上镇上那些拿工资的国家干部了。

第一次穿西服和皮鞋,第一次打领带,六子感觉人生一下子都变了样。这会不会就是父亲平时常念叨的鲤鱼跳龙门啊。

六子在某些方面真的是有天赋,比如打领带,大哥只教了一遍,他就会了。比如穿皮鞋,才上脚时还感觉有点迈不开腿,可走了没几步,他就找到了感觉。

除了西服、领带和皮鞋,六子还特意照镇政府刘文书那个公文包式样也买了一个。每天早上,六子西装革履,皮鞋用油擦得贼亮,头发用摩斯打的一根根直挺挺的钢丝似的。手里再像模像样地拎一个公文包(刘文书用胳膊夹那个公文包的姿势,他学了几回,感觉不是很舒服,索性还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谁敢说他六子跟那些吃公粮的干部有什么两样?有时,六子故意找人多的时候,昂首挺胸地从街东头踱步到西头,再从西头又踱步回到东头。

有混混嘲讽:“六子,装什么大蒜?”

六子总是很大度地挥挥手,并不屑与这些素质低的人攀扯。

只有遇见镇上干部,他才会站直了身子,微微低下头,笑着打招呼,别人礼节性地问一句“干啥去?”

六子总要很郑重地咬着舌头,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您好,我上班去。”

可以说,六子内心里是把自己看成有身份的人了,不敢说与那些镇上干部平起平坐,但至少要比那些街混混们高一个很大的档次。

支撑他全部胆气的无非是那个江苏大哥。因此,六子对大哥有了一种由衷的崇拜和敬畏。

为了不辜负大哥的栽培和期待,六子投入了全副精力去学习跟眼下业务有关的知识和技能。现在,他终于知道大哥干的这活有一个学名叫盆景。这些树桩,收来后还要经过培植、塑形、盆栽、修剪等一系列工序,才能卖到南京上海去。

南京上海可是真正的大城市。对于绝大多数老河口人来说,一辈子跑得最远的城市,也就是县城石城了,去过池州和铜陵的,全镇几千人里都能数得出来。可是南京上海据说比池州铜陵还要大好几倍呢。六子暗暗立下了志向,此生如能去南京上海跑一趟,死了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