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天才到周末,萱紫这几天下班就回到家中,随便泡碗方便面,或者干脆吃点水果,然后就坐到电脑前。她是一个想做什么事,就要做好、做到底的人,自从那天凌晨突发奇想地想写篇小说,她像着了魔,白天不忙的时候,那件淡紫色的、绣着绿色羽毛的孔雀旗袍,总在她脑子里闪来闪去。萱紫上中学的喜欢看小说,在校报上还发表过小诗小散文什么的,因此认识了那个人。

萱紫这几天断断续续地写道:

汪父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所有人脉,将汪学弘送进了由盛宣怀筹备的“南洋公学”。汪学弘入学不到半年,正巧赶上学校里发生“墨水瓶”事件,一百多名学生要求集体退学。蔡元培先生十分同情学生,不愿意他们学无所成就各奔东西,向公学当局据理力争,要求考虑学生的合理要求,但未能奏效。他便愤然辞职,率领退学学生离开了学校。汪学弘入学时本在政治班学习,因为这次学潮,南洋公学的办学方向由政学转向实学,原设政治班停设,汪学弘开始学习商科。

就在学潮期间,汪学弘和二个要好的同学,去徐汇路上的一家馆子吃饭。那天衡山路上的法国梧桐枝叶蔓延,生生把烈日挡在了视线的外面。席间有同学说蔡先生在这次学潮中本该劝阻同学们不要激进,毕竟能上这所大学不容易,汪学弘却不这么认为。他用筷子敲打着桌面,愤然说道:“我不这么看,听国文班的同学说,那个郭老师因为一个空墨水瓶放在讲台上,就对同学们大发雷霆,大声责骂同学们不尊师重道,还恐吓同学们,让他们相互告发,这样的老师哪还有一点师长风范,我们也是有尊严的。”他顿了顿,眼睛里流露出仰慕的神色,继续道:“蔡先生才是真正的好老师,我要是在国文班,也许也会退学的,追随蔡先生是学生之幸。”

他们的谈话,吸引了邻座的几个女学生。汪学弘感到有人在注意他,顺着目光往邻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汪学弘的眼神儿就被黏住了。

邻桌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紫萱静静地坐在饭桌的最里侧,看到汪学弘在看她,从脖子根儿开始瞬间泛起红晕。她匆忙收回注视他的目光,低下头,快速用筷子夹起离她最近的盘子里的马铃薯块。马铃薯块被她的筷子夹碎了,没送到嘴里都掉在桌子上。紫萱窘得脸更红了,恨不得把脸埋起来。学弘不禁笑了,仔细打量起紫萱的模样,只见她烫着流行的短发,没留刘海的额头饱满光泽,眼睛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双很双的眼皮,黄油般不是很白、如瓷般细腻的肤色,衬着不挺的鼻子和略薄的嘴唇,身着浅蓝色白碎花布旗袍,肩上披着浅藕色纺线外搭。

汪学弘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她,那两个同学后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坐在旁边的同学推了推他的肩膀,大笑起来,凑在他耳边说,“学弘,看上那个女孩了吧,长得和我们的班花差不少呢,黎琳对你可是有点意思。”汪学弘被同学的摇晃摇醒了,讪讪地笑了笑,“别乱说,我和黎琳都没怎么说过话。”说着说着眼神又不自禁地向紫萱瞟去。

汪学弘和紫萱相遇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故事。汪学弘碍于两个同学在场,不敢主动和紫萱搭讪,其实没有同学在场,学弘也是不敢随便和女孩搭讪的。几个女孩吃完饭就离开了饭店,学弘看着紫萱的背影怅然若失,但终究想不出相识的办法,只得作罢。

晚上躺在**,紫萱的身影在学弘眼前晃来晃去,学弘恨起自己来。今天遇见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上海这么大,人海茫茫,今生恐怕再也不能相遇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大胆地上前问问她的情况呢,看她的样子对我也是颇具好感的。那一夜,学弘第一次失了眠。当初他在国文班的好友约他一起退学,一起追随蔡先生,以后一起修习国文,他不是没动过心,但一想父亲不会同意他的决定,退学后的前途又很渺茫,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留在学校。可如今就连和文史搭边的政治科也不能继续学习了,而是学习最不喜的商科,他开始后悔。

两个月后,学弘偶感风寒,烧得浑身无力,整整昏睡了一天,第二天仍未见好转。同学看他病情加剧,把他送到离学校不远的“徐远祥诊所”。徐医生看罢学弘的病情,对同来的同学说,“你们先回去上学,让他在我这观察一天,我给他用点药,如果烧退下去就没事了。”

学弘强打着精神,劝同学回去上课。同学走后,他躺在病**养神,昏昏沉沉中感觉手臂有痛感,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一张带着口罩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拥有那张脸的手,正熟练将针头刺进他的血管,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针头入血管处,另一只手把胶布黏在上面,那双含着水汽的、不太大的、眼皮也不双的眼睛,竟是入了他很多次梦境的眼睛。学弘怀疑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做梦了,挣扎着想坐起来,那双小手按住了他,“别动,你还高烧呢,好好躺着,我刚给你打上点滴,放心吧,徐医生的医术很棒的。”

学弘和紫萱就这样再次相遇了。

紫萱比学弘大两岁,她也不是上海人,四年前舅父把失去了双亲的她,从奉天带到上海。到上海后先在一家教会开的医学院学护理专业,遇见学弘的时候已经毕业,在另一家诊所帮忙,薪水低不说,医生还时不时地骚扰她。她早有辞职的打算,正巧徐远祥学成回国开诊所,经熟人介绍,她来诊所工作。没想到上班不到一周,学弘就因病出现她面前。

不久,学弘在离诊所不远的里弄租了一间屋子,紫萱不顾几个闺蜜的一致反对,义无反顾地和学弘开始同居。

一天,学弘下课回到寓所,紫萱正坐那看书,学弘很好奇,什么书这么吸引人,每天这时紫萱早已经准备好晚饭,只等他回来。他偷偷走过去,从背后突然抱住她,紫萱“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看是学弘回来了,才想起没做晚饭,抱歉地说:“你回来了,我看书忘记时间了,还没做晚饭,你先歇会儿,我这就去做。”

学弘拉住她,亲了下紫萱的小脸,“紫萱,看什么书这么入迷?今天我们不做饭了,出去吃,这段时间给我的紫萱累坏了。”

“今天下午我过去的同学来诊所看我,给我带来这本《女界钟》”,紫萱摇了摇手里的书,继续道:“还跟我说她受不了丈夫娶了两房小妾,想离婚。她认为这书里写的是对的,妇女就该和男人同等,追求自己的爱情,找一个一生都爱自己的男人。”

紫萱涨红了脸,抓住学弘的手,紧紧盯着学弘的眼睛,继续道:“学弘,和她比,我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有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会爱我一生是吗?你不会爱上别的女人是吗?”

学弘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本来想告诉她要离开几天,回家看看新出生的儿子,看着紫萱的眼神,这句话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当初和紫萱在一起,学弘并不是有意隐瞒他在家乡已经娶妻这件事,他认为娶妻和爱她是两码事。如今看来,暂时不能告诉紫萱这件事了。

学弘紧紧抱住紫萱,“紫萱,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爱上你,就像张生爱上崔莺莺。你想想我们的相识,只有用缘分两字才解释得清,你就是我的宿命。”

紫萱看学弘刚开始有些沉吟,心咯噔了下,又听学弘说她是他的宿命,轻轻地将头靠在学弘怀里,闭上眼睛,泪花就在她腮边绽放开来。

萱紫说不清敲到电脑上的这些字是怎么冒出来的,也说不清那天清晨她怎么就突然有了写小说的念头,她只知道她要让这小说的名字叫“孔雀旗袍”,她要让这小说的女主人公叫“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