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郭本昌和坂田枝子回到医院重症监护室,坂田枝子的遗体已被医院工作人员推走,有两名护士正在清理**用品,床下地上那名看不清面目的小流浪鬼正跪在那里舔舐着什么,一群大流浪鬼躲在角落里,随时准备离开。
坂田枝子下得轿来,由郭本昌引着向角落里的黑色油纸伞走去。今天的事情真的很顺利,没有节外生枝,桌子上的长明灯放着幽光,三炷清香烟雾袅袅,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枝子一步步走到乾坤伞下,乾坤伞的大门自动打开,里面是所幽深的庭院,黑红油漆的大门旁,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这男人就是坂田枝子的丈夫——严文礼,严文礼那日顶着燃燃烈日去求郭本昌来日本引坂田枝子的灵魂回家,不想被日火灼伤,险些灰飞烟灭,多亏被郭本昌发现,收在乾坤伞下……严文礼满眼含着泪水注视着坂田枝子一步步走来,“坂田次郎,快一点。”枝子正欲快步投进男人的怀抱,身后传来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是那群流浪鬼中的中年妇女发出来的,那个正跪在地上舔舐着什么的小流浪鬼听到母亲的叫声,忙爬起来急急地向门口飘去。坂田枝子猛地回过头去,正好与小男孩的目光相遇,虽然小男孩头部模糊不清,坂田枝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次郎?坂田次郎?”小男孩被叫的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坂田枝子,又转头看了看母亲,坂田枝子也将目光投向了中年妇女,虽然中年妇女衣着褴褛,已经没有了颜色,但还能看得出她穿的是日本和服,枝子失声叫道:“母亲?母亲。”坂田枝子快步向中年妇女走去,跌跌撞撞跪在中年妇女面前,口中不停地叫着:“母亲,母亲我是你的枝子啊!”中年妇女惊恐地望着枝子,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伸出那双又脏又瘦的手捧起枝子的脸看着、看着……忽然娘俩抱头痛哭起来。这一切简直太突然了,在场的郭本昌以及那一群野鬼都懵了,它们面面相觑,这……
助手小辉眼看三炷清香已燃到尽头,躺在**的师傅还没有回转的迹象,心急如焚。郭本昌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倘若清香燃尽之前自己的灵魂不能归体,那么,去年美国之行所发生的事情将再度重演,到那时,自己将必死无疑。为今之计,只有……郭本昌想到这里,一股碌从**坐起,助手小辉一见,忙高兴地走过来,正欲张嘴询问,见郭本昌下床走到黑色油纸伞旁,口中念念有词,乾坤伞开,满屋金碧辉煌,坂田枝子及那群孤魂野鬼统统被罩在乾坤伞下。
严爱华、严爱国及众人见郭本昌醒来后的举动,都不知何意,也不好多问。助手小辉递过一条毛巾,人们这才发现郭本昌的脸上此时豆大的汗珠噼啪滚落。好险哪!
折腾了大半夜,早上四点钟的时候,张浩把郭本昌师徒送到了事先预定的宾馆,到了宾馆他们首先吃了一点夜宵,而后各自洗漱休息不提。
乾坤伞下的另一个世界里,此时分别了半个多世纪的父母、姐弟以及分别了将近四十年的夫妻,一朝相见,百感交集,枝子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阵之后,忙拉着面目全非的弟弟痛不欲生,凄凄惨惨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坂田枝子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弟弟的头部,“还痛吗?”小男孩摇了摇头,用模糊不清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坂田枝子,在他的记忆里,姐姐只比他大四岁,圆圆的小脸上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而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心目中的姐姐,听老太婆问自己的头还痛吗,心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浑浊不清的眼里眼泪喷泉似的涌了出来……
一阵悲伤过后,坂田枝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站起身,向背对着她的两个男鬼走去,年轻的男鬼低着头,搀着年老的瘸腿老男鬼,老男鬼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他布满沧桑的老脸上,一双眼睛似乎依然透着昔日的坚定和执着。坂田枝子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仇恨和愤怒,这种仇恨和愤怒只在眼中停留了几秒,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无限的哀怨和心痛。她扑到老鬼的身上失声叫着父亲,父亲,老鬼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枝子,仿佛一松手,枝子就会跑掉似的……
严文礼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发生的一切,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七十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手里拉着的那个十来岁的男孩;还有那个伏在悬崖上痛哭的瘸腿男人……他明白了,明白了这其中的一切。
他走过去,走到老男鬼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坂田枝子从父亲怀里挣脱,激动地上下打量严文礼,见他还是当年的模样,禁不住拉着丈夫的手虽然眼里含着泪,还是笑着说;“文礼,你……你还是这么年轻,而我已经……”严文礼将枝子揽在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