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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郑筱筱还是个满脸鼻涕的小妞,母亲郝梦媛是安兴中学的老师,父亲郑森林是国企经理,郝老师加郑经理,在安兴这个小地方,这样的家庭绝对让人羡慕,足够安安稳稳地在安兴过一辈子。然而,平静的生活总是要出一些意外的。郝老师突然得了重病,郑经理的国企又突然宣布要裁员。

郑森林为了给郝梦媛治病,并且照顾家庭,他主动向企业提出买断,在获得将近一万元的补助金后,郑经理下岗了。郑森林为了更加方便地接送郝梦媛去医院看病,郑经理决定成为郑师傅,就这样,他成为安兴最早一批出租车司机。而郑经理的名号,则十分自然地保留到现在。

所有悲剧的结尾,都将成为幸福童话的开始,生活的不易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趋于平淡,或许是解决了,也或许是适应了。

郝梦媛的病,解决了,她最终痊愈回到学校。郑森林的工作呢,他也适应了,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出租车司机,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生活中偶尔会听到外人说“你当初是不是傻,那么好的工作就不要了?现在一定后悔死了!”

“我妈现在一定特别后悔。”坐在车里的郑筱筱突然说。

“后悔什么?”

“让我学音乐啊。”

“咳!”郑森林摇摇头,“你还不了解你妈吗?她想得远,你那会成绩上不来,如果不学音乐,你可能就去个专科学校,那时候你妈才后悔呢。”郑森林按了两下喇叭,这几天临近过年,不少人都从外地回老家了,平时这街上见不到几个人,现在竟然有点堵车了,“还有啊,我觉得回来做个音乐老师不是也挺好吗,我们一家人都在安兴。”

“我可没想过要做音乐老师。”郑筱筱现在一听音乐老师就头大。

“可你妈决定让你学声乐的时候就是这么规划的。”郑森林又按了按喇叭,因为一辆车子没打转向灯,直接加塞到自己车子的前面。

“那我妈在规划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呀?”

“问过呀。”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高二那年啊,她问你,让你去学音乐行不行,你说行。”

“爸!”郑筱筱的声音听不出是在撒娇还是表达无奈。

“怎么了筱筱?”

“唉,烦死了。”郑筱筱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妈叫我去学校干什么吗?”

车子里响起了转向灯的滴答声,郑森林像是没有听到郑筱筱的提问,但是紧锁的眉头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郑筱筱断定爸爸一定知道妈妈叫她来学校的原因。

“你知道是不是?”郑筱筱追问,“不会是要在学校和我聊工作的事情吧?”

车子慢慢减速,郑森林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安兴中学。内心深处,他是希望郑筱筱回家做音乐老师的。眼看着还有半年女儿就要大学毕业了,未来去哪里?做什么?已经是亟须解决的问题了,这次女儿放假回家,郝梦媛宣布让她准备来年的教师资格考试,然后竞聘安兴中学的音乐老师。本以为筱筱会像小时候那样,欣然接受妻子为她做的决定,可没想到筱筱也宣布了她自己的决定,她要去北京,参加一个什么乐团。

这怎么可能呢!乐团?那是工作吗?郑森林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是他没说出口。他猜测,郝梦媛也是这么想的,并且一定比自己想的还要可怕一些,不然妻子不会把手中的筷子摔在桌子上。这还是家里头一次起这么大的争执。

“我跟你说,你这么大了,要明白父母的苦衷,特别是不能惹你妈生气,你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避重就轻曲线救国,是郑森林为自己总结的家庭生存之道。矛盾还是交给她们娘俩吧,我就负责降温就好。

郑筱筱下车的时候,父亲从后备厢里拿出了两个袋子交到她的手中。

“带给你妈。”郑森林又连忙说道,“你妈让我给你的,那个,别惹你妈啊。”郑森林嘱咐着女儿。

“这是什么呀?”郑筱筱问。

“先别管了,外面这么冷,快去学校找你妈,不然一会她就要去上课了。”

“好啦,知道了。”筱筱有些不耐烦地说着,然后转身向学校大门走去。

深冬的冷风吹在郑筱筱的脸上,这让她想起了车子里的温度,走了几步,她还没听到父亲启动车子的声音,回头看去,她发现郑森林还站在那里。

“爸,你快走吧,我会好好和我妈说的,我哪敢惹她生气啊。”筱筱叹了一口气,但嘴上却带着笑容。

郑森林一边点头,一边缓慢地拉开车门。

筱筱提着两个袋子,带着一颗无比忐忑的心向安兴中学走去,背后依旧迟迟没有听到车子离开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郑筱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认为父亲一点都不男人。

就拿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来说吧,郑筱筱乘坐过很多出租车,但是最稳的,就是父亲的出租车,不争不抢,最多就是在被加塞的时候按两下喇叭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然后任由别人加在自己的前面。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况,郑筱筱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上几句,当然,只是心里,真的骂出来,她自己也没有这个胆量。

另外,父亲没有男人普遍意义上的不良习惯。因为母亲的病,十几年的烟龄的父亲说戒烟就戒烟了。平时他爱喝点酒,但是因为自己是出租车司机,所以只有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才会十分珍惜地喝一次酒。所以他近乎是一个烟酒不沾的男人。

更要命的是,父亲很黏人,每天接送母亲上下班,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下大雨,父亲更是把车子停在了校门口,自己走到教学楼门前,撑伞等待母亲下班。

郑筱筱高三那年,她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幼稚。

那年,郝梦媛正好也是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全家的状态就像是在打仗一般,所有人心里的那根弦都紧绷着。一天早上,郝梦媛因为班级里住校生突然生病了,所以急匆匆地赶去学校。父亲送她去了学校,回来的时候顺路给刚刚起床的筱筱买了早饭,父女俩正在吃早饭的时候,郑森林突然接到电话,电话那头说郝梦媛在学校晕倒了。

那天早上,父亲连续四次才成功地启动了车子,筱筱看到他不停颤抖的手,一度怀疑父亲能不能把车子开到学校。那一次,车子开得飞快。

医院里,筱筱看到郑森林抱着母亲哭了很久。

后来母亲说,之前她得病的时候差点就离开了,当时父亲日夜守在医院,生怕她有任何意外。

“一家人,最怕的就是有人先离开。”

母亲患病的时候,郑筱筱还很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但是她知道,父亲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段经历,并且他很害怕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不过话说回来,爱哭的男人还真不少呢,郑筱筱心里笑了一下,她也见过男友“胖哒”哭哭啼啼的样子。

这里是安兴中学的新校址,老校区就在不远的地方,只不过那里已经成为一片空地,四周围着高墙,据说那里要建一座体育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