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天后的下午,潮湿中略带些黏稠闷热的天气里,贾富贵一直手不离机,他嘴里哼着《心太软》,断断续续收到了对方发来的照片,生平简历,并告诉他要在某个凌晨两点钟左右,前往市郊区的白炮火葬场跑一趟拉尸体,有人会和他联系相关事宜。
贾富贵的手机上不时呈现一组他不常见的女人照片,那女人虽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面上的清瘦挡不住年轻时的美丽,标准的瓜子脸不知迷倒了多少年少儿男。他心里偶尔透过一丝凄凉,但他不敢多想,想多了怕自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于是乎,他到银行取出对方打过来的三千块钱,吃饱喝足洗个好澡,让人搓背推盐、捏脚捶腿享受了一番。因为经济拮据,他能填饱肚皮就很不错了,哪有钱挨女人呢!他还将借同乡马二球的一千八百元钱老账也还清了。
凌晨两点多,他爬了起来。头顶上的夜空里, 繁星点点,时隐时现,似是而非,像是一盘棋子迷局。微风轻轻吹过,马路两边昏黄错落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贾富贵像个活在人间的讨债孤鬼,自己的心里总是发紧。居住地距离火葬场足有五公里,一想到去那个地方,他就头大,双腿有些发软,他这时的脑袋已经逐渐清醒了,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总觉得干的事好像不能见光或者不能见人。最要命的是他的电动三轮车,今天好像是和他故意捣乱,还没走半里路就动弹不了了,这时他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有可能是兴奋过头而忘记给车充电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将电动车往回推,到家后,他一个人想想有些害怕,便叫醒了一起出来混世的同乡马二球。
贾富贵推开睡梦中的马二球急切地说:“兄弟,快醒醒,帮哥一个忙,电动三轮车借我用用,咱俩出去办个事!”
夜色已深,马二球有些犯迷糊:“哥,半夜三更的有啥事不能白天再讲。”
贾富贵有些着急,揪着他的耳朵大叫道:“你别徐吊了,哥办好事哪能少了你的好处!”说完把三张百元大钞塞进了马二球空空如也的手里。
见马二球还在犯迷糊,贾富贵不高兴了,一脸不耐烦地说:“去还是不去,给个痛快,连人带车,要不是老乡,我管你个球东西!”说着就去扯马二球手里刚给的钱。
马二球见到钱,死死攥住。上半截身子立即塌了下来,满脸堆笑道:“哥说哪里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走走,这就走!咱这就走!你说到哪我就到哪,全听你的还不行么?”
马二球当时并不知道贾富贵让他干什么,当往白炮火葬场方向走到半路时,他便心有所顾虑地问:“哥,咱这是朝哪去呀!”
贾富贵一见马二球想退缩,立即发起了脾气:“闭上你的臭嘴,哥没给你钱么?你不是说我让朝哪你就朝哪么,怎么现在想装孬熊了!”其实,这个时候贾富贵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如果不拿出点做老大的气概来,他哆嗦的两腿随时都会瘫倒和崩溃。
马二球被贾富贵熊一顿不敢吭声了,谁叫拿人家的手软呢?即便如此,马二球慢慢腾腾,脚步仍不利索,他见马二球不愿朝前走,只好从口袋里再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进了马二球的手里,马二球这才摇摇头,把电动车晃了晃,又踹上两脚,电动车像久病的老人重新嗡嗡启动起来,向着前方开去。
贾富贵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个狗娘养的,钱就是你的祖宗,但回过头来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有些微微发烫。
白炮火葬场地处市西北角农田的一偏僻地带。早些年,这里撂棍子砸不住一个人。近几年来,城市像十月怀胎的孕妇,肚皮迅速膨胀和扩张。连火葬场周边的土地也陆续被开发商开发了,建起了一排排高档漂亮的别墅小区。只是这里地处郊区,又挨着火葬场,地块好拿价格又便宜,为了招人买房,开发商多以建多层洋楼别墅为主,房价比市中心便宜了三分之一,但只要一提到这位置,还是让不少人望而却步,毕竟离火葬场太近,谁也不想与诸多无名野鬼孤魂作伴。于是,这里被滨洲市的人们喻为“西北鬼城”。
火葬场的后门顶处有一座超强亮眼的白炽灯,将四周照射得白涯涯的一片凄凉。头顶上的空间不大,后门只有一米来宽,仅供一个推床出入。依着后门有一条黑压压的河沟,河沟里沉淀着厚厚的灰尘,分不清是死者的骨灰还是外面刮来的尘土。沟边种植的水杉有十多米高,挺拔林立,夜空中像是整齐的阅兵阵仗,阵阵微风吹过沙沙作响,让人不寒而栗。
夜色依旧茫茫,无限漫长。距离真正天亮大约还有三小时。贾富贵支撑着想倒下的身子,两腿紧倚着电动车的左轮去敲门。
“咚咚咚”拍动着面前的小铁皮门,没几分钟。如鬼一样的门开了,里面伸出了一张木锨般的扁脸,巨大的脑袋已将下眼皮压得下沉了许多,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着问贾富贵干什么的?贾富贵一时不敢接应,走近了一看是一位不到一米八几的驼背老头。
“我姓贾,有人安排来找你有事。”
老头低声问:“你真的姓贾么?”
贾富贵点点头,那人低沉地说一句:“等一下”。“嘭”地一声就关上了铁皮门。
大约五分钟后,门开了,老人说,交一千元押金,冰棺钱,结束后再交两千元的使用费。
押金的钱贾富贵早就准备好了,他把钱交过去后,老人示意,让他和马二球过来,在门内侧将准备好的冰棺连同冰棺内的尸体一起抬了出来。
马二球人生第一次夜间抬尸体,有些害怕。他哆哆嗦嗦地抬了起来,就是双腿走不动,他真害怕尸体突然坐起来对他说,你们抬我干什么。老头见他们手脚不麻利,张口就骂,就你们两个废物能干啥,吃屎都找不到茅坑。说完,老头像搬捆柴草垛一样,没费劲就把尸棺移上了电动车,人高马大的马二球只管坐在驾驶室里开车,头也不敢往后回。这时,贾富贵倒没什么怕了,因为怕是这样,不怕也是这样,干他这一行的就是今后就得跟死人打交道,他要见的各式各样的死人恐怕还多着哩,如果害怕就别干这一行,这只是个开始,要想吃这碗饭就得什么都不能怕。嘴上说归这样说,只是这半夜三更的抬死人,他心里还是有些瘆得慌。但一想到马上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到手,瞬间金钱的成功获得感战胜了所有的恐惧。
滨洲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家办丧事, 一般城管是不过问的,谁家不能不说几十年不死人,所以,即便搭个灵棚什么的,大家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看见了装看不见,谁也不想惹那个晦气。按当地的说法,再说时间充其量就两天,等逝者安息,客人离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两人在天色微明之前,就将一个崭新的灵棚搭建了起来,灵棚位于乌次河与达干河的交叉处的草皮上,占地有两百平方米。一上午,灵棚搭起,无人问津,好个清静。贾富贵闲来无事,给对方发了条信息:人死了连个吊唁的都没有,也太假了吧?
一会儿,对方回复:这事你自己安排好,晚上按照惯例,再请些哭丧的,等一会儿还有一笔钱会到你账上,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好,热闹起来!
犹豫间,贾富贵的手机信息再次想起,信息显示,他账户上又转来了三万元,并附短信:事毕后,付最后四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