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却又羞于启齿——为什么过一个年那么难,要熬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为嘛事不能天天过年呢?
问人,人骂我“呆瓜”。
天天过年?一天长一岁?那还得了?那不反了啊?
一天长一岁有什么呢?那不个个都长命百岁了么,还能万岁、万万岁,多好……还有人不喜欢过年啊?真的假的?不会是装鬼吧?
农村里,家家最郑重其事的,就是过年了。
虽然那几年穷,心思不顺,但到了腊月,大人们还是要忙一阵子。不为自己,为儿女。那毕竟是他们掰着手指头巴望了整整一年的日子啊!
腊月二十几,我们先剃头,刮得头皮乌青,然后大人领我们去丹阳街,花六分钱洗澡。那澡堂子,白花花的水热腾腾的,像煨了一大锅肉汤。我下去了头就晕。我两下就洗完了,赶紧穿好了跑出来。
外里的空气真是无比清新啊,头不晕了。
大人可不这样。他们揩干了,并不急着穿衣裳,只扯过一块毛巾盖住肚子,就喊:“哎!一壶茶,五块茶干,一包花生米!”
很快置齐了。他们吃着喝着,再眯一觉,太阳偏西了才往回逛。
接下来,家家掸尘。这一项工作通常由妈妈们承担。她们天上地上一番扫**。若是能逮到一只麻雀,便用线拴了系在桌子腿上。我们就捧着它到处巡演。你一拽,它一飞。
家家蒸“团子”。这团子糯米少籼米多,硬得像生铁。
家家炸“圆子”。没有肉,就用豆腐、炒米代替。她们真有办法。
家家熬山芋糖。房子里雾气狼烟,连空气都甜丝丝的。妈妈们就在这一天关门洗澡……
家家做炒米糖,搓“欢团”。
家家都是香喷喷的,叫我们如何是好?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2 15:12
团子,年糕的一种。有模子,一个个刻出,圆形或者心形,有花纹或“福”字。
欢团是皖南地区的甜品小食,以前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此食品由糯米炒熟烘干膨化后制成,成形的欢团是网球大小的炒米团,吃起来香脆清甜。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215:38
说话间,就到了大年三十。
中午家家贴春联。都是会计一人写的。“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反帝反修深挖洞,备战备荒广积粮”等等。都不识字,逮到什么贴什么。有一年小二黑家大门上居然贴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第二天就被一个到他家拜年的人发现了,严正指出:“这个,只能贴在猪栏,要么鸡窝。”这个笑话不胫而走迅速传播。他家唯一的书生小二黑因为把关不严,挨了他爸一个“脑混”(耳光)。
小侉子妈发嗲,早早地给他换上新衣裳。其实那衣裳也不新,无非是黄褂子拿到染坊染成了蓝褂子。小侉子到处钻,到处炫耀。惹得我眼馋了,跑回去跟妈哼哼。妈说你嫑急,要是穿早了弄脏了就没的换了。果然,小侉子因为跌了一跤蹭了不少泥巴被打得嗷嗷叫。我越发钦佩妈妈的英明。
终于吃年夜饭了!那菜,丰盛得与会餐不相上下,可我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恼羞成怒了有木有?气急败坏了有木有?大人解释说,这几天油水重了,就不馋了,不想吃了。这叫“年饱”。唉……
吃完饭又嗑瓜子。大人不睡,我也熬着。
年,就要来了!年是个什么东西?是红胡子还是绿眉毛?我两眼睁得滚圆,想看个究竟。终于架不住,瞌睡得要死。便去睡,做了几个梦。
下半夜被震天响的雷子惊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新衣裳已摆在床头,方方正正的。还有两毛钱压岁钱。妈早起来了,过来关照我,今天要有礼貌,晓得喊人,伯伯小娘,是大还大,是小还小。不准骂人,不能讲丑话,讲了家来就要用草纸擦嘴。我答应一声飞出去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2 16:30
雷子,鞭炮的一种,比大拇指略粗,长约15厘米,燃放时声音巨大如炸雷,故而得名。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216:41
回来时,家里来了一屋子人。
我就和亲戚家来的小把戏玩“砍地圈”。在地上画个圈,几分硬币放在圆心,轮流用铜板往外砍,谁砍出来归谁。一刻儿工夫就大汗淋漓。
中饭吃“十大碗”。
菜摆好了。他们开始客气。为谁坐一席二席推推搡搡,相持不下。
我又犯迷糊了:不同在一张桌子上么,为什么要这么讲究?这个问题又困惑了我好几年。
那时候还兴“押饭”——明知你吃饱了,还要趁你不注意时,将一碗饭全扣你碗里。旁边的人趁机起哄,七手八脚为你泡汤,那你拼了老命也得吃下去。这是规矩。我的一个表嫂“押饭”特别有本事,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去她家的人人自危。
一餐饭吃得热闹,我在一旁候得心焦。
有一年,他们吃得很快,风风火火。因为公社来了通知,下午要去胜利水库挑土方。领导说,要移风易俗,过一个春节。
有一年,他们吃得很慢,磨磨叽叽。因为上头来了文件,今年必须吃忆苦饭。菜帮子和粗糠掺在一堆煮了一锅,跟猪食差不多。
年初二,我随父亲去拜年。拜年只能空手,不准带糖包。路上有民兵检查,发现了马上没收。也罢,甩手还轻松自在些。
亲戚家也是“十大碗”,也是谦虚得不可开交。
女主人也是笑容可掬:“吃菜呀,随意搛!”
“爸,我要吃鱼!”我早就瞄准了目标。
爸没听见似的给了我一块肉。讨厌的肥肉。
“不,我要鱼!”
好长时间没吃鱼了,会餐时也没吃到。
爸生气了:“小把戏这么不听话,下回不带你出门了!”
我不解他为何要发火,回头看女主人,她一脸的尴尬。
回来的路上,爸告诉我:“那个鱼,哪能吃呢?鱼多金贵啊!你没看见只有一小条啊?这是端出来摆样子、做种子的,就为了凑成十碗菜,图个‘年年有余’的彩头。这叫‘碗头鱼’。你把碗头鱼吃了,下一餐人家怎么搞?只好看着你叹气!”
碗头鱼?我不信,回家就打开碗橱子。
果然那鱼还健在,毫发未损。它挑战似的望着我,嘴角似露出微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吃饭时那些人要拉拉扯扯,你就看看菜的位置吧:一席有鸡,二席有肉,三席是豆腐和蔬菜,四席呢,只有那可望不可即的碗头鱼!
碗头鱼没什么,我照样快活似神仙。
小伙伴们也快活似神仙。我们凑在一块,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讲出来。花狗说,他姨妈家的菜太不像话,一筷子插到底,全是芹菜;小侉子说,他舅舅村上有个人,年初一放雷子,炸焦了半边脸;小二黑说,他表哥喝醉了,吐出来三条蛔虫……
年啊,你就慢慢地过吧!
可是,年不听话,一眨眼就到了初六。
天晴了,生产队开工了。
到了正月十五,不可能来亲眷了。那天中午,我们开始吃碗头鱼。妈说,鱼发酸了,涩嘴了。我不同意她的看法,我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我把最后一挂炮仗拆散了,一个一个地放。
当晚,妈叫我把新衣裳脱了,说是洗一水收到箱子里,来年再穿。
年,说走就走了。
年,走远了。
留下一大堆糊里糊涂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2 19:13
快乐是孩子的天性,谁也改变不了。
有关年俗,还得说一说舞狮子。那年月,人们没什么文化生活,日子枯燥寡淡。到了腊月,会有热心人站出来张罗舞狮子。
一天下晚,收工之后,几个人打开了队里的公房门,从墙角的一堆杂物里把狮子的旧骨架(竹子扳的)拖出来,掸灰,抹一遍,“推陈出新”。狮子身上的毛(其实是麻)掉了不少,残存的也都打卷了,且黯然失色。必须换,那就换。新麻青色的,散发着清香。狮子头肯定要重新糊一遍。花花绿绿的彩纸糊上后,狮子就变得光鲜亮丽有头有脸了。最后得请村上德高望重的人过来“点光”。这是个仪式,如画龙点睛。那老者用毛笔在狮子头上画上一朵梅花或者一朵祥云,全体鼓掌,礼成。
接下来是练习。村上若有师傅,就请他出山。那人会推辞,端着架子不肯接受,大家就一起堆了笑脸,好茶好烟还有好话一番敬重,队长也答应,给他加工分。他就等这句话哩,马上松了口。村上没师傅的,就比较头疼,得去外村请人。可工分又不能流通,只能给几包烟,最好是“镜湖”(每包三毛一),起码是“东海”(两毛八),代价就大了些。从此每天晚上,公房里或稻场上,师傅诲人不倦,徒弟学而不厌,锣鼓声每每响到下半夜。狗跟着兴奋,窜来窜去。鸡的生物钟也紊乱了,不到点就叫。
很快到了大年三十。他们先在村上预演一遍。挨家挨户拜门子。每到一家,狮子先向主席画像行礼,然后拜四方,也是点头鞠躬。做完了,家里有烟的,给一包两包“江淮”(一毛八一包);没烟的,给两毛三毛钱;特别小气的,干脆早早锁了门,扛一把锄头去了自留地。她以为躲过了一劫。其实是妇道之见,她不也没沾到喜气么?
从年初一开始,他们就出门,走村串户。由近而远或由远而近。一季下来,要五六天。每个人收获都不小,能分到一两条烟,或三四块钱。最重要的,还是穷开心。已经穷了,还不开心,那活着还有意思啊?不如死了算了。
作者:苦命的孩纸啊 时间:2013-05-22 20:22
多想跟楼上的大叔一道怀旧。可本人未赶上好时光啊!
现在过年,有意思么?看春晚?哦,卖糕的(my gad),都懒得说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221:35
谢谢嘻哈努克的补充。
又一件小事,也与舞狮有关。
我们村“玩狮子”很有名,这村接了那村邀,从年初一要忙到正月十五。我爸和冯大爷都不是主角,连龙套都算不上,他们只是陪着跑来跑去,帮着照看衣物。其实这样也辛苦,主要是赶路。碰上黑月头,跌跌撞撞走六七里山路,确实够受。
那一天有月亮,月光如水。走在队伍最前里的是我爸和冯大爷。冯大爷上年纪了,眼神不好,跟着我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有感而发:“人老了不值钱了,走几步路就喘。”那辰光,我家老头子,贩鱼。一担鱼,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斤吧,一口气,翻两个山头,都不换肩!一代不如一代了。我爸一旁提醒他:“师傅,嫑光顾了讲话,您要看路。”冯大爷就抱怨道:“晓得了。这个归哪个生产队啊?好好的大路,搞得这样窄,跟个鸡肠子一样,我看这个队长不想过日子了。”一路走着,像踩平衡木,出了一身汗。终于,冯大爷发现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前里有一片平地,他长吁一口气,回头喊道:“前里有一个大稻场,这下子畅快了,闭着眼睛走了!”说着纵身往下一跳。后里的人也跟着跳。却听得“扑通、扑通”,水花四溅。原来那不是稻场,是一口水塘。我爸只好掉头回来捞人……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2 22:02
楼主,你真的是何方村的,你爸就是那瓦匠?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他儿子成了作家?没想到啊……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2 22:17
“剩男”可真逗啊。这些事与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
看你那么喜欢刨根问底的,该去研究《红楼梦》啊。
作者: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22 22:30
你们写的,都是男人的“年”,小把戏们的“年”。
对女孩子来说,过年,多出不少事,特别累。你不伸手帮一把,妈妈就会累垮。为什么那些事都落在了女人家头上?不公平。
举例说明吧。磨米粉。“粑粑好吃磨难捱”。跟大人一起推磨。人小腿短,跟不上趟,两步才抵一步,跌跌撞撞,直到地老天荒。
还有洗被子。天上虽有太阳,塘里却有厚冰。弯下腰,寒气便扑面而来,让你寒心。用棒槌捣冰,砸出几道裂纹,三五个气泡四处逃散,隔了一层冰,就憋出好多图案(我们称为“水猴子”)。等有了一个窟窿,把被子浸到水里。水冷得刺骨,很快,一双手红得像胡萝卜杠子。
还有理菜。三十那天,至少要弄好初一到初五五天的蔬菜。菜刚从地里挖回来,青菜芹菜大蒜等,泥巴糊天的,叶子裹了雪,更有一堆菠菜小得像茅茅针……等你弄到眼前发黑,天也快黑了。腰像要断了。还得挎两个大“侉篮”,到塘里慢慢清洗。(“侉篮”即很大的竹篮,意思是只有“北方侉子”才用的笨家伙,现在少见了。)……
因此,从小到大,我一直不太喜欢过年。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2 23:15
楼上提到了茅茅针。
关于茅茅针,摘抄一个小学生的一段作文如下——
一天傍晚,妈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有样好东西给你看,你绝对不认识。”妈妈从包里拿出几根嫩绿的小草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失望地说:“不就是几根草嘛?这算什么好东西啊?”妈妈笑着对我说:“这是茅茅针,可以吃哦!妈妈小时候经常拔来吃。”我感到十分惊讶,小草怎么可以吃呢?太不可思议了!妈妈拿起一根茅茅针,小心翼翼地剥掉它的外衣,露出了白白嫩嫩的像棉线一样的东西。妈妈告诉我:“茅茅针春天开放,这个是它的花苞,等它开了花就不好吃了。”说着,妈妈就把它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几下,软软的,鲜鲜的,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1.5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306:25
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新的一天开始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时段,高音喇叭必放大合唱《东方红》,接着是中央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晚上八点到八点半则有“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结尾放《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拉长了声音,雄壮及悲壮。这个节目完了,预示着一天就基本结束了。现在没了,听不到夏青葛兰方明铁城常亮雅坤林如虹云了。好在还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