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领
简单地说,我考取江南大学的那一年,刚满十五岁。
我把通知书带回家交给姐。
姐正在喂猪。天很闷,虽已是秋季,还是没有风,太阳还那么毒辣。姐背对着我,因为汗,她背上那块有红蝴蝶的补丁格外鲜艳。
姐转过身。姐十九岁了。有一首歌唱道:“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姐不漂亮,她又黑又瘦,胸脯平坦,眼角布满鱼尾纹。
听完我的话,姐手里的瓢就掉到地上一分为二。她视而不见,回灶口洗手,然后解围裙,上下拍打。然后梳头发。
“兔子,走,告诉妈去。”
我跟着姐往村外跑。妈在西山上。山上有些微风。妈头上的草在风中颤动。姐拉着我跪下了。
“妈!”姐一声喊使我的心抖了一下。紧接着山谷里就有四五个姐在叫妈。妈高低听不见。
“妈!”姐趴在地上了。巴根草衬托着她。
“妈,你儿子,小兔子他……熬出来啦……妈,这些年,我可是一直照你的话去做的……妈……”
我再也不能克制。我干吗要克制?我以泪洗面。我当时也觉得熬出来啦——这几年,我们一家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妈,你晓得,你丢下我们的那一年,我十一,妹妹九岁。那一年年底奶奶也走了,她找你去了。那一年我们家雪上加霜暗无天日。
妈你躺在**,两只枯树枝一样的手紧紧绊住我和姐。妈你说不出话闭不上眼。那辰光小青不在家,她到田冲里挑猪草了。
姐说:‘妈,你放心,我晓得你的心事,我做牛做马也要让兔子把书念到头。还有小青。妈,我都十五了,早就是大人了,你放心吧……’
妈你松了手,我一屁股跌在地上。
这时小青回来了。她进了门,手里的篮子、铲子扔得老远,咧开嘴,‘哇哇’哭道:‘妈,你醒醒!你看我挑了多少猪草啊!满满的一篮子啊!我不念书了,让哥一个人念……我懂事了,我听话了……’
小青,你嫑这样讲,你一向都很懂事、很听话的。妈不是因为你才睡着的,她是累得眼睛睁不开了。”
姐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变得更加勤奋了,上工、捡粪、兴菜、补衣服、纳鞋底……一样不落,一刻不停。
夜里,爸回来了。他满嘴酒气。这是山芋干子酒,五毛八一斤。他又喝酒了。
姐跟他说我的事,他“呃呃”地打着嗝算作回答。这几年他就这样。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妈死了,他就这样形同虚设。这回他破天荒地用满是老茧的手摸摸我的头。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0 19:40
楼主保重身体。
“挑猪草”,即打猪草。“兴菜”,种菜。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0 19:45
刚下课,接着写。
一年时间内,接连失去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父亲被摧毁了,从此变得消沉、颓废。也许是看透了人生无常,也许是基因的隔代遗传,他开始像他爷爷那样放浪形骸。他整天喝酒,喝那种劣质的山芋干子酒,喝多了就紫涨着脸去某个寡妇家瘫坐着,一赖就是半天。瓦匠手艺自是没法做了,就连生产队的那点农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与从前判若两人。没人管得了他。
妹妹小青念到初二就辍学了。她说:“我跟妈下了保证的,我不能讲话不算话。”
十天以后,我走了。
我的行装因陋就简。那只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帆布包里除了一只竹壳子水瓶两双解放鞋,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其实那辰光“的确良”和涤卡已比较普遍,我和姐却只能眼巴巴望着它们像流感一样流行。这个家庭,如果不是姐,我就只有放牛一条路,我还能存什么非分之想?我知书达理。
姐力所能及的就是把我所有的衣服认真洗一遍,把那些她认为不大和谐不太符合美学基本原则的补丁拆下来换一个。姐在这块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她一边为我收拾一边哭,她觉得这样子委屈了她的大学生弟弟。
临走的前一天,姐拿出了她的假领。
现在的年轻人不晓得这东西了。那时候我们那儿兴这个。小伙子大姑娘手里没钱心里又爱俏,就想这个法子。扯一尺“的确良”,做个领子,带子系里面,领子翻出来,一样好看。这也是穷人的智慧。当然夏天没法穿。
姐摩挲着她的假领,说:“这是白的。你能用。”
我像被开水烫了一样跳起来。这个假领,姐一回还没穿过!为了它,三伏天,人家躲在家里乘凉,姐就上山打夏枯草。夏枯草晒干了一毛二一斤。姐忙了整整一个夏天。
“姐,我不要。不要,姐……”
俗话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别说了。这好歹也是姐的一份心意哩。要是妈在,哪会让你这个样子出门……”
姐帮我穿好。她破涕为笑。
“还真服帖!就像是裁缝专门为你做的!爸,你快来看,兔子多气派!”
爸走过来,唔唔地应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摸摸我的头。
后来我才知道,爸的手就像是江南大学西操场边那棵老榆树的皮。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0 20:50
剩男去哪儿了?就此消失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0 20:56
我们就在西操场上体育课。
我们的体育老师很有名气。他的名气可以一直追溯到北宋末年的水泊梁山寨。他叫阮小五。
据阮老师自己讲,他曾在一次全国性的武术邀请赛中拿过冠军,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阮老师目前的状况使我很难把他与什么体育健儿联系起来。他很不年轻了,也发胖了。在他身上,昔日的冠军风采已**然无存。不过,我们仍然很尊敬他。
阮老师第一节课就跟我们宣传他的体育课的重要性。他讲得很生动很具体,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
他说:“从前有个学生叫杨志刚,胃下垂,来找我。我就叫他爬山,爬后面的赭山。一天一趟。结果怎么样?两个月,上去了!”
他又说:“从前有个学生叫蒯小毛,痔疮,一上厕所就淌血。我陪他天天绕镜湖小跑。后来就不淌血啦!最近还当了科长!”
他说了很多病例,仿佛这里是医院而他是人民的好医生。不用说我们听了很高兴。心想这下可逮到个机会了,没准我们能练一身武艺出去哩,顺便也把打嗝磨牙脚气狐臭什么的都治一治。同学们参加体育锻炼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半夜就有人起来“咚咚”地跑步。我不参加早锻炼。这原因以后再说。
我的基础十分薄弱。中学阶段我没上过一节体育课。不是我,是全班。那时体育课叫“军体”,军事体育。上军体课我们不是帮老师在菜园里浇水锄草就是捡一些石头子比赛砸电线杆。虽然我没打过枪,但我敢说我的枪法好。那个搬出来的个个都是神枪手。如果洛杉矶奥运会让我替换许海峰,我也不会让祖国啊母亲和家乡的姑娘失望。可在江南大学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总不能没事也砸电线杆吧。
阮老师只带了我们一年。第二年他就因为痔疮和肛瘘不得不到南京鼓楼医院住院动刀子了。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大家很扫兴。有人断定阮老师的病就是那个蒯小毛科长传染的。从此早锻炼的人数急剧下降。不过我现在讲的事是之前发生的,暂不牵涉阮老师的痔疮。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0 21:40
讲到体育,就想提醒楼主不要操之过急。你要去锻炼。天天守在电脑前很伤身体的。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0 21:47
谢谢。我能吃得消。写完这部书,我会休整一下。
如果我们班不是只有我一个来自农村,我就不会那样出类拔萃,也就不会有事。这是命运之神布下的陷阱。全班四十六个人,二十五个来自县城,十四个来自地级市,还有六个来自省会。比如李皖生他就是本市人。他父亲是当年南下的干部,到了这里碰到了他母亲就没再往南走,就生根开花结果。如今他父亲是本市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因此李皖生一天到晚摇头晃脑的。
用一度时髦的话说,我在这里很孤独。我没钱买公园门票和下馆子,因而我连酒肉朋友都没有。也许同学们并不那么世俗,但我还是怕和他们深交,我怕他们窥见我的底细之后均给我同情的目光。
我不参加早锻炼的原因是我吃不消。
大学四年我只吃过一餐早饭。那一年皖南大旱,何方村未能幸免,双晚几乎颗粒无收。上面调拨了些荞麦分下去,爸爸、姐姐和妹妹就天天吃荞麦粑粑。他们在家受苦,我就不能吃早饭,尽管温柔的豆浆和丰满的大馍充满了**。我得省些钱和粮票寄回去。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就天天熬夜,看书看到两点。这样第二天早上就总起不来,吃不到早饭就顺理成章不露破绽。我不愿让同学们知道我是因为贫穷。我当然不能参加早锻炼。
熬夜和不吃早饭的无独有偶。李皖生每天晚上也是很迟才回来,甚至比我更迟。但我们的内容不一样。他是去和女生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会,然后到公园促膝谈心。他比我大五岁,已深知与异**往的快乐。总有那么多女孩子围着他转。他日理万机,脸上的青春痘草莓一样层出不穷。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0 22:22
粮票是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中国在特定经济时期发放的一种购粮凭证。那时候,必须凭粮票才能购买粮食。中国最早实行的票证种类是粮票、食用油票、布票等。
“票证经济”曾影响了我国几代老百姓的生活,那是一段凭票吃粮喝汤的年代,也是靠票证过日子的计划经济时代。僧多粥少,不断恶化,一度发展到但凡买稍微像样一点的商品都要票了,如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电视机票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0 22:33
说话间就到了体育考试的日子。
考试项目是手榴弹投掷和一千五百米长跑。
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膀大腰圆,胳膊上的肉疙里疙瘩,手榴弹小如棋子。我信手一扔就砸碎了学校对面百货公司的橱窗玻璃。后来,胳膊又化作了翅膀。那一千五百米长跑简直就是雄鹰一次小小的盘旋……
醒来后我思绪万千。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兆头。
早上,我狠狠心买了两只大馍一碗豆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早餐。
刚吃了两口我就被噎得泪花闪烁。我是不是有点背信弃义?天边飘来故乡的云。原谅我,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吃完了我干劲倍增。看来万事俱备。
手榴弹考试我比较顺利。七十五分。从前砸电线杆使我还有点臂力。这鼓舞了我,看来那梦挺准。
一千五百米长跑六分十五秒及格,要沿西操场跑五圈。
阮老师把我们分成两组,我在第二组,李皖生在第一组。
李皖生跑得很吃力。他这么披星戴月的,早已色厉内荏。第一圈下来,李皖生就落后了,脸色呈现鱼肚白。看到他我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阮老师站在东边的树荫下计时。我在西边,靠着那棵老榆树。
我饿了。我想到爸和姐,还有妹妹。不知道上回寄的钱和粮票他们收到了没有?
到过江南大学的人都知道,西操场跑道西侧有一堵十几米长的红墙。我猜想,这墙可能是体育系足球队用来练习射门的。
李皖生是跑不动了。第三圈他干脆不跑了躲在红墙后面。我们看到了就笑。他是不会及格的了。我却心定了些。
最快的人跑最后一圈时,李皖生跟着跑出来了。实际上对他来说这是第三圈。
离终线还有大约五十米的时候,李皖生居然玩起了冲刺。他一下子甩掉五六个人,窜到了最前面。阮老师高兴地喊:“李皖生,加油!”
冲过终点,李皖生也不跑了。他煞有介事地踢腿、甩手、做深呼吸,做出很累又很兴奋的样子。他还像世界名将洛佩斯那样双手举过头顶向我们致意。我们都笑。李皖生能做地下党了。
阮老师喊:“李皖生,不要停!慢跑一圈!”
第二组考试前,阮老师作了小结:“大家都看到了,李皖生同学一开始的速度并不快,最后一圈他突然加速,拿了第一。这的确很难得。李皖生。你有潜力!你这种变速跑很值得发展!笑什么笑?严肃点!真的,这在体育系也不多见。美中不足的是时机还没把握好。很多理论上的问题课后我再与你探讨。今天,我很高兴!希望第二组的同学努力!”
变速跑?他只跑了三圈!阮老师真幽默。可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倒像是发现了千里马的伯乐。李皖生瞒天过海,老师……您怎么了?我真想说出来。结果我没说。阮老师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大家都不说我说了也没用。我人微言轻。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0 23:25
“剩男”不来,好清静。他还算明智。且让我们慢慢欣赏。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0 23:31
我开始跑了。
第一圈,我跑得不错。也许太快了。
第二圈,呼吸有些困难了。我大喘粗气,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落后。
第三圈,无论我怎样暗示自己“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脚却挪不动了。这圈下来,我名落孙山。
我在第四圈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肚子开始疼了,我忙里偷闲腾出一只手来捂肚子。于是我失去了平衡,跑得左顾右盼。
最后一圈,我的肚子疼到**,大汗淋漓。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我为何要这样受罪?后来我就看不到白云蓝天了,也看不到同学的影子了。他们风驰电掣……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我没有及格。六分二十秒。离终线还有五六米的时候,我扑倒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0 23:58
“母亲的那颗心说话了:我的孩子,你摔痛了么?”
我想起了一个感人的童话,名字好像叫《爱的传说》。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00:13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及格,阮老师很恼火。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回事?早上没吃饱?你看你,穿这么多!难怪你跑不动!你的衣服就不能脱?”
我早上吃得太饱了。我穿的并不多。李皖生穿了两件毛衣还不照样跑了个第一?毛主席说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
“你把衣服脱了!二十分钟后再来一次!就你一个人拖后腿!你看你,还穿了长裤子!”
我只穿了一条空筒长裤,再往里就是裤头了。我没有运动衣,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袄。脱什么?难道叫我在数九寒天**裸地跑步?
“你没听见?你的衣服就不能脱?”
大家一齐扭过头来看我。有人小声说:“脱吧,把棉袄脱掉就是了。”
我里面穿的不是毛衣,不是球衫,也不是衬衫,是姐姐的旧棉毛衫。还有,就是姐送我的假领了。
脱吧……我对自己说。
当我露出胳膊肘上有两块蓝色补丁的酱色棉毛衫以及白色假领的时候,他们停顿了几秒,随后集体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摧枯拉朽般的笑。
我吓了一跳!我转过脸去看操场东边的林荫路,我以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路上没人。他们原来是在笑我。他们笑得很自然很放松,仿佛脱衣服的不是我——他们的年龄最小的同学,而是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猴子!有几个女生甚至还笑得蹲了下去,掏出洒了花露水的手帕擦眼睛。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我,使同学们笑成这个样子,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不知道大家要这样笑的。
李皖生走到我跟前,伸手扯了扯我的假领。
“这,这是什么?哈哈!这东西要再往下拉一拉,那……那不成了……成了胸罩了嘛!”
笑声又像今年第七号台风那样袭了过来!
阮老师,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他笑起来比绷着脸要好看得多,也显得和蔼可亲,但对于我却格外刺眼。对老师加入这笑的行列我更是毫无思想准备。我以为他会皱着眉头责备大家:“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可他却皱着眉头对我说:“哎呀,你穿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嘛!”
在阮老师的带动下,笑声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热血沸腾、勃然大怒!我飞快地捡起半截红砖,吼道——
“谁敢再笑?谁敢再笑……我砸死他狗日的!”
于是鸦雀无声……
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没有这么英勇,这只是我后来的想象。我很后悔没有这样做。毕竟我只有十五岁。当时我的脑子里像有谁拉了防空警报似的“嗡嗡”响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只感到胸口某个部位尖锐地疼起来,泪水一下子涌到眼睛里。我寡不敌众。我只在心里求救似的软软地唤了一声:姐……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1 10:35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10:48
现在,当我写下这段经历的时候,那天堂里的笑声又在房间里回**。震耳欲聋。其中有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那是我老师的笑。
我没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过是两块补丁、一个假领。
我错了么?
那件假领如今我是不穿了。我和姐都有了真正的彻头彻尾的比“的确良”还要好的衬衫。我把假领放到箱子里,与我的作品放在一起。我时常拿出来看看。它已泛黄,它跟着我饱经风霜。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电脑桌上。
有一年冬天,我回母校,参加在那里召开的我的作品讨论会。
我在西操场东边的林荫路上碰到了阮老师。
他迎面走来,手里拎了一个菜篮子。红墙依旧,他老了,一边走一边喘。他那时应该还不到六十。
与他擦肩而过时,我突然加快了步伐。那是名副其实的变速跑。我没喊他。我知道我还在耍小孩子脾气,我没办法。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1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