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他的儿子

我就要“痛说革命家史”了?从来没人跟我系统地表述过,我只能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找历史的印迹。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干涸的河**,拾起一块块光滑的鹅卵石,端详着,辨认着,想七想八。

我的老家不在何方村,在五里外的蒋塘。我在丹阳中学任教的时候曾去蒋塘做家访。那个村清一色的姓蒋,与我父亲同辈的大多叫蒋其才、蒋其义,与我同辈的诸如蒋克勤、蒋克文,等等。我们同宗,但不亲,过去没什么来往。他们对我们这一家先是羡慕嫉妒恨后是嫌弃鄙视怜。

我父亲的爷爷曾是蒋塘村的首富,村南边,从蒋塘冲到石头坳,那一一大片田(大约一百五十多亩吧)全是我家的。我奶奶是爷爷的童养媳。她老人家七岁就过门了,为蒋家王朝鞠躬尽瘁。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08:30

童养媳,为中国古代的一种婚姻习俗,通常是把未成年的女孩送养或卖到另一家庭,由该家庭抚养,长大后与抚养家庭的儿子正式完婚,结为夫妻。

民国《当涂县志》(点校本)第873页:“县境有领养童养媳之俗,以中产以下之家为多,成年完婚,仪简而费省,俗称养媳圆房。亦或家无子女,抱养他人之女,名为‘压子’。冀己生子,借以镇压之也!幸而生子则以为养媳,否则赘婿或遣嫁焉。”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08:35

如果我们家能及时有效地遏制腐败,一家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戒骄戒躁,踏实奋斗,那么,到解放时,我们家将毫无悬念地被划为“地主”,我父亲也将荣膺“狗崽子”,一家人从此被打入另册,不一而足,他们的人生之路将越走越窄。所幸的是,父亲的爷爷和奶奶高瞻远瞩,硬是凭着两杆烟枪挽狂澜于既倒,没有让这种可怕的景象变成现实。

父亲的爷爷奶奶小富即安,双双爱上了抽大烟。每一天,他俩黎明即起,蓬头垢面,一前一后来到西厢房,共卧烟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俩在袅袅烟雾中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一派祥和的背后早有暗流涌动,这个家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家里没钱买大烟膏了,父亲的爷爷即爷爷的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卖田。”后来又破罐子破摔地说:“卖地。”后来又杀人不眨眼地说:“卖房子。”这时爷爷小声地提出了异议。他“老豆”的老黄豆一样的眼珠子就要突出来了:“这都是老子挣的,老子想怎样就怎样!”生性懦弱的爷爷屁都不敢放了。等到所有的家产三文不值二文地变卖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两个大烟鬼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在一个花好月圆之夜,他俩于烟榻上深情对望,颔首微笑,然后一齐合上眼帘,撒手人寰,结束了吞云吐雾的一生。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15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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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5 10:37

现在,家庭的重担落在年轻的爷爷身上了。

像所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富二代”一样,爷爷一方面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手足无措,另一方面却又显得处变不惊胸有成竹。他把一家人安顿在一个娘娘庙里,拿出家里最后一点钱一分为二。一份递给奶奶,一份揣进自家兜里。他对奶奶说:“我要出门学个手艺。等我出了师,回来养你们。”你们先在家好好过。说完他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爷爷从此音信皆无。那一点钱叫他们娘儿四个怎么“好好过”?

此时,我家在蒋塘村,已像黄梅戏《天仙配》里卖身葬父的董永一样,“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而且,低价购买了我家田地(几近割肉清仓)的村民们(绝大部分是本家)并不希望我家从逆境中奋起,他们墙倒众人推,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种环境显然不利于孩子们的成长,奶奶当机立断:“走为上计,我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古有“孟母三迁”,我家却先后搬了七八次。)

万恶的旧社会不可能有什么“希望工程”,七岁的父亲只得辍学了。奶奶为他联系了帮人家放牛的工作。她也带着两个女儿(我的姑妈)一起来到了何方村,一家人住进了一间废弃的牛棚里,开始了新生活。

父亲的雇主就是我未来的外公。那一年我母亲才五岁。谁也不晓得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也都蒙在鼓里。他俩各自的圈子没有交集,根本谈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从此,父亲一心一意地放牛,奶奶及两个姑妈则在周边打散工,今天帮人家洗洗涮涮,明天下田割稻栽秧。一家人的生活简单而平静。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11:08

喜欢楼主的新故事。后来呢?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1:58

十四岁那年,父亲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挣得更多了,于是,合同到期之后,他离开了方家,跟着他大姐夫(我大姑爹)四处打工。

父亲那会儿基本没有发育,身材瘦小,声音尖细,这就每每让人误解,怀疑他是来混饭吃的。女主人的表情十分暧昧,恼怒、鄙视兼有,偶尔也有包容,不到五分之一。

话说这一天他们来到我外公家。故地重游,父亲的身份不再是放牛娃而是一名“外来务工人员”了。外公一家还算客气,但同样不无疑虑。这一天外公家请了十几个人,都是青壮年,唯有父亲乳臭未干。所以他很自觉,吃早饭的辰光也没坐板凳,随便盛了点就端到树荫下吃了。

从前,栽秧不牵绳,要想栽得横平竖直,全靠“拍趟”。所谓“拍趟”,即由一个人先下田,先动手,做“学科带头人”。等他栽好一大截后,其他人再陆续跟上。后来者很省心了,只要瞟着拍趟人的走势随方就圆就可以了。他直就都直,直出数条平行线;他弯就都弯,弯出一颗扫把星。旁人无所谓,横竖是“男一号”露脸或出丑。因此“拍趟的”这个角色至关重要,工资自然也高出一头,一般由大家公认的“政治坚定、业务精湛、作风过硬”的人来担当。

他们用罢早餐先去拔秧,每人拔好一担秧就挑到水田边。

然后是抛秧,秧把子在空中飞舞,落在田里,如繁星点点。

秧抛完了,一干人等站在田埂上发呆,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外公来了。

外公很诧异:“你们,怎么不下田啊?”

答曰:“徐祖德走了,他是拍趟的。”

外公问:“啊?好好的,怎么走了呢?”

大伙儿就笑:“他拉肚子了,不中了,腰都直不起来了。”

外公说:“那就叫他家去歇着吧。你们……怎么办?”

“我们……没人会拍趟,栽出来七弯八扭的,丑死人了……”

外公生气了:“那你们就这样,站到太阳落山,像树桩一样?”

他们一起嘴里打噜噜:“哪个想得到呢?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外公火了:“随你们去!说完他一甩手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太阳晒得每个人头上冒油。

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我大姑爹说:“要不,让我小舅子试一试?”

大姑爹的小舅子就是我父亲。大家暂时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就说:“好吧……死马当活马医吧。讲好了哦,是你假逞能。搞砸了,我们不管。”

大姑爹喊道:“其文,你来!”

父亲迟疑着不敢向前:“我……我……”

大姑爹说:“没事。你能行,我有数。你总不能看着我们丢人、‘出挺’吧!”说完,大姑爹就把父亲推下了水。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12:29

“出挺”,方言,即出丑、难堪。这一段好,很有戏剧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2:32

那是父亲的首秀。据大姑爹说,那天父亲发挥得特别出色,一趟秧栽下来,那叫一个直啊,像用尺子靠出来的!眼神不好的猛一看还以为是七根青竹子并排躺在了水田里哩!我未来的外公喜出望外大加赞赏,中午吃饭时特地请父亲坐到了首席,还向他敬了酒。众人心悦诚服。父亲在业内声名鹊起。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6 12:40

这一段如果让我来写,我会写得更加浪漫:那一幕,也被前去送茶水的母亲看在了眼里……或许,就是从这一刻起,在他们两个人的心田里,爱情的种子悄悄萌芽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3:10

不,我不会写。由于门不当户不对,我想父母的结合一定有曲折,甚至问题多多、障碍重重。但因为他们都没有在我们跟前提起过(也许他们觉得“那都不是事”,不足挂齿),所以我不敢造次,不会妄加猜测,更不会虚构。我宁愿把这一段“留白”。父母一辈子相濡以沫,这就是深厚的爱情了,足够了,其他的不重要了。

补叙一段。爷爷离家两年后学成归来。原来他去了四十里外的大官圩,在那个村跟一个叫唐家良的篾匠学手艺。天有不测风云,不到一年,唐篾匠竟暴病身亡,撇下了一个比较年轻的妻子、两个十分幼小的孩子,以及一个还没有出师的关门弟子。

为了照顾柔弱的师娘,爷爷滞留在他乡。现在,爷爷回来探亲,看到了他的童养媳变身女强人,一家大小安居乐业,他很欣慰。他只在那个牛棚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更放心不下大官圩的那一家人。此后,他很少回来了。他以这一边的极端不负责任为代价在那一边树立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形象。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6 13:19

呵呵。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3:35

父亲十六岁那年成了冯大爷的徒弟。冯大爷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瓦匠。冯大爷注意到了其文这个小把戏聪明好学,又觉得他可怜,便收了他。冯大爷没有看走眼,父亲踏实刻苦,肯下力气,很快掌握了瓦匠的十八般武艺。渐渐地,父亲在建筑界也出名了。

再后来,就解放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13:48

解放了,穷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你家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4.2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7 1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