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吴春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其实,真正让刘红留下来的应该是那年修筑燕山盘山公路时的六七月份,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公司开赴燕山安营扎寨,闲暇时,吴春见刘红常常一个人在附近的山上游览,而每一次都好像意犹未尽。
一天吴春休息,他没有向别的本地员工一样回家,而是找到刘红,他说自己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山谷,自己给它起名叫“幽兰谷”,幽兰谷可以说是四面环山,三面悬崖陡峭,只有一面山上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谷底,谷底峭壁之间有很多各色的兰花,花香弥漫整个山谷,如果你细心,在接近山谷的地方,偶尔也会有花香飘来。
刘红被这个美丽的幽兰谷吸引了,她望着吴春,只迟疑了一下,便爽快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带上食物和水,在太阳未到中天之时便到了谷底,谷底青草肥沃,偶尔有山羊走过的痕迹,那一墩墩长在草里和岩石边的兰花,争奇斗艳,在不确定风向的微风中,左右逢源,好像对刘红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刘红睁着圆圆的、美丽的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忽然仰起头,对着天空高声大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山风阵阵,山谷回音:“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吴春站在一旁,眼见刘红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是嘿嘿地傻笑。
刘红笑着、叫着,忽然跑到一墩开在岩石旁的红色兰花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嘴里轻声说:“对,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和我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吴春走到他身旁,坐在一块岩石上,看着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心里升起无限的爱恋。刘红对吴春说:“你知道吗,这个地方我在梦里来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地来过,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梦到过这里,还有这墩子兰花。”刘红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我记得当时有一只大山羊,几口就把这花吃秃了,我急得大喊,醒来后妈妈说,梦是反的,梦见好事就是坏事,梦见坏事,就是好事。”刘红用手轻轻拨弄着兰花,忽然她的手停下了,因为在花的底部有被啃食过的痕迹,并且在离花不远的山石旁,一堆被风吹干了的羊粪悠闲地晒着太阳,刘红轻声说:“原来我梦到的是真的,真的有大羊伤害它。”
“哈哈哈”,吴春笑着说:“这里原本就是一块肥美的牧场,你看谷底,流水潺潺,绿草青青,如果有一群山羊在那里吃草,微风吹来,是不是有一种别样的画面?”
“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想如果这里不是一块肥美的牧场,山羊就不会下到谷底来吃草,就没有那条羊肠小道,没有那条羊肠小道,我们就无法下到谷底,也就无法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美丽的兰花,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你梦中的地方。”吴春说着,看了一眼刘红,见刘红正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那眼光中充满了惊喜和信任,吴春接着说:“如果说山羊在青草枯萎的时节,几口吃光了泛青的兰花是对兰花的伤害,还不如说山羊是在帮助兰花积蓄来年的力量,待来年春暖花开时,会更茁壮地生长。”
那天,两个人从兰花谈到了各自的爱好、经历。刘红讲到了自己的身世,迷茫和无助,刘红说,到今天她才明白,如果说自己的经历是人生的无奈和痛苦的话,还不如说是生活赐给自己的历练和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自己爱好写作,以后自己的笔名就叫“深谷幽兰”。她还说,这里是她的梦中之家,也是心灵的归宿,以后希望他们每年都来一次这里。
吴春,紧紧地拉着刘红的手,激动地说:“以后的日子里,我不会让你感到无助,因为你就是那个我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这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人。”
……
吴春睁开眼、翻了个身,见离他不远的赵永刚和侯二柱正在对着手机低低细语,只有张继民大声和他父亲像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一样耐心地讲解着这几天的工作情况。
吴春抬手将手机举起,手机的银屏已经黑了,他点开银屏,页面上出现老婆俩字,吴春抬起拇指对准了发射键,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按下去的拇指停留在半空,因为现在已经是七点多了,兰卡的七点多,家里已经九点多了,累了一天的爱人也许已经睡着了,是啊,刘红这段时间真的太累了。
上次也就是两周前,吴春给刘红打电话,电话里刘红笑着说,自己刚刚洗漱完毕上床,电话来得真是时候,再晚一点,自己也许就睡着了,并问吴春近来的工程进展情况。吴春轻声讲着自己的工作、生活,忽然,吴春的话停住了,因为他好像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刘红睡着了。
她太累了,以至于头一挨枕头就被沉沉的睡意包围,吴春的心忽然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只见他将嘴轻轻地对准手机,好像是在妻子的额头轻轻地一吻,这一吻,让他泪流满面,他在心里轻轻地说:“宝贝,晚安!”
刘红悠忽中猛地睁开眼睛,因为她好像听到了丈夫在她耳边的窃窃私语,额头鬓角好像被丈夫轻轻吻过,手里的手机还没有挂断,手机里传来丈夫咚咚的心跳声,刘红捧着手机,眼里含着泪,深深地吻去……
“呜,旺旺,呜,旺旺。”赵亚明的声音:“花花大胃王,把你的狗群给我管好,等等我。”随着声音,跑在前面的叫花花大胃王的花狗收住了脚步,其余的二三十只大小不等的狗也都收住了脚步,只有一只小花狗肆无忌惮地向前跑着。
吴春他们几个人有的刚刚给家里打完电话,有两个还正在和家里人窃窃私语,吴春拿着手机正在犹豫,听到赵亚明呵斥狗的声音,他们知道,这是赵亚明将厨房的工作收拾妥当,出来遛狗了。
自从他们来到兰卡以后,这群流浪狗被赵亚明收在麾下,从此大院里再也不像以往到处都是狗狗的方便之地了,狗狗拉屎、撒尿都有限定的时间和地点,每天早晨工人们上班之后,赵亚明收拾妥当,就会带他们出去遛弯,中午、晚上也是如此。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有的狗狗不听管教,偷偷地将屎尿拉在自己认为很隐秘的地方。可是一旦被发现,赵亚明必定深究,她采取中断他们食物的办法,几顿下来,狗狗们饿得前心贴后心。
只见赵亚明提着一桶“美味佳肴”来到它们身边,见他们个个可怜巴巴地望着食桶,赵亚明还像以往一样,敲打着地上的狗屎,问它们是谁干的,狗狗们个个低下头。“不说是吧?”赵亚明说着,拿出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而后对着树上的乌鸦高叫两声:“来来来,吃饭了。”乌鸦们听到叫声,开始还有点犹豫,因为几天来,狗狗们没得吃,它们也在这里没捞到一点好处,害得它们不得不到处觅食,时间一久,它们明白了是因为狗狗们到处拉屎惹了新主人不满,所以几天来,它们尽量将屎尿带到远处的山地和林间。今天见新主人叫它们,各个兴高采烈地从树上飞下来,尽情享受这几天来的人间美味。
乌鸦们吃饱了,一纵身飞上枝头,对着狗狗们哇哇一阵大叫,好像在说:“投降吧,勇敢点,免得大家都难过。”赵亚明不管这一套,她见狗狗们只是低着头,卷起塑料布,提起食桶向茅厕的方向走去,她要将食物统统倒入地下沼气池。
这时,一只平常喜欢在狗群中拔横的黑狗走出来,只见它耷拉着耳朵,一双眼睛盯着地,嘴里发出顺服的低吟声。
赵亚明回过头去,见众狗狗纷纷低眉顺目趴在地上,心里一热,提着食桶走回来,她将食物倒进食盆,示意狗狗们可以吃食了,只有几只小狗欢快地跑过去吃食,大狗们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黑狗,好像在说:“要吃我们一起吃。”
赵亚明离开了那里,走到拐角处时,她悄悄回过头去,只见几只狗狗推推搡搡将那只黑狗推到了食盆前,随后就听花狗一声令下,全体开吃。
据说狗狗的世界里,尊卑地位严格,也许这只黑狗在群里的地位很高,以至于犯了错误后,没有狗狗敢举报它,又或许它们根本不想举报它,就连狗王——被赵亚明换作花花大胃王也对它另眼相看。
“唉,今天下班早,吃过了饭,这几个人就不见了,你说他们能去哪里呢?”赵亚明的声音。
“我看说不定就在前面的沙堆那。”吴子良的声音。
“呵,狗妈、狗爹带着孩子都来了。”赵永刚小声说:“哥几个都往这边凑凑,别让他们看见。”
几个人几个翻身就聚在了吴春身旁,赵亚明在远处恍惚看见沙堆旁有东西在动,心想:原来你们真的在这里。哼哼,我让你们藏,让你们躲。就听赵亚明大叫一声:“花花大胃王,向着前面的沙堆前进。”
吴子良也发现了前面沙堆的动静,他笑着看着赵亚明,知道她又想捉弄他们,心里一个劲地叫着,哥几个,快出来投降吧,否则没你们好果子吃。
花花大胃王第一个窜上了沙堆,紧接着,大黑狗以及二十几只狗狗争先恐后都窜了上去,一时间沙土飞扬,狗狗们按尊卑顺序由上至下匍匐在沙堆上,随时听候主人的命令。而躲在沙堆后面的赵永刚等几个人眯着眼睛一个个双手抱头,吴春在狗狗们争先恐后往上冲时溅起的沙土中,慌乱中抓起一件东西挡在头顶,直到赵永刚高声大叫,吴春才发现原来自己手里抓着的竟然是赵永刚的脖领子,吴春猛地松开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见赵永刚满头满脸都是沙土,一边往起爬,一边大声叫着:“赵亚明,你个二货,活该你和我们来斯里兰卡当狗官……”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赵亚明冷笑一声说:“好你个赵永刚,竟敢当面说我二,是不是你老婆告诉你的?”“对,当然是我老婆告诉我的。”赵永刚一边擦着脸上的沙土,一边说。
“哼哼,行,行,花花,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埋了。”赵亚明话音刚落,就见花花大胃王一个箭步蹿到赵永刚身边,叼起赵永刚的裤脚就往沙堆上拽,其他的狗狗一见,也都过来帮忙,真真是三下五除二就把赵永刚按倒在沙堆上,任凭赵永刚如何大叫,狗狗们有的按着,有的转过身,用后腿就往赵永刚身上拨土,眼见赵永刚鸡架似的身体停止了反抗,两只护着头脸的手高高举起,赵亚明才喝令狗狗住手,狗狗们躲到一旁,赵亚明蹲下身,对着赵永刚笑着说:“你老婆和你说我二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我说过的话?”“没有,她只是说,如果你不出国,刘红调镇里去了,咱村的妇女主任非你莫属,如今你出国了,刘红推荐她当上了咱村妇女主任。”赵永刚小声地说着,见赵亚明没有吱声,心想:赵亚明此时心里一定后悔来到这里,于是就又大声说:“所以我说,赵亚明你个二货,放着在家好好的妇女主任不当,跑到这里挨晒,挨累当狗官。”赵亚明伸出双手,将赵永刚从土里拉出来,帮助他拍打着身上的沙土,笑着说:“原来此二,非彼二,以后啊,说话的时候,要把话说明白,特别是在我面前提到二时,千万要注意。”
原来啊,关于这个“二”字,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啊!
话说有一年秋天,收秋工作正在燕山地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天,刘红带领燕山村收秋队应邀到邻村一农户收玉米,此农户家共有三块玉米地,分别在东山、西山、北沟,由于地块分散,要想在一天之内收完,首先除了要有充足的人力,其次还要有合理的安排。
提起合理的安排,这一点刘红最是行家,只要你报准地的亩数,她就知道应该去几个人,几个车,到了晚上收工时,保准不早不晚正好完成。
前些年有人投机取巧,有意少报地数,只要刘红往地里一站,前后左右一打量,就能说出你这块地的实际亩数,让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
这次,听了主人家的介绍,刘红说:“这样吧,我们上午从北沟入手,因为北沟离家远,地少,我们只需一会儿就能连车带人回来,回来路过西山附近,我们干活的就直接去地里,开车的把玉米送回家后,马上返回,这样到了中午,西山完成,下午只剩下东山一块地……”
明确了方向,大家就准备出发,正在这时,刘红的电话响了,电话是镇里打来的,让刘红下午去镇里开会。
整个上午,大家按计划完成了北沟和西山两块地,下午刘红去镇里开会,中午说什么也没在雇主家吃饭,临走时对赵亚明说,让她掌握一下下午的工作,让大家尽力而为。
刚吃过午饭,赵亚明就大声说:“我们早点去地里吧,下午少了一个人,时间紧,任务重……”后面的话还没等说,就被春霞生生用大眼睛给瞪了回去。但不管怎么说,二队长发话了,大家还是要给面子的,大家拖着疲劳的身体开始动身投入到下午的劳动。
到了地里,春霞在主人的指引下绕着地边走了走,对主人说:“您说这块地三亩多一点?我看最少也有四亩,您看……”春霞说得有条有理,主人听了频频点头,赞叹春霞的眼力。春霞说:“这些年来,我们每年秋天都和土地打交道,对于地块的大小,多少,只要用眼一瞄,就知道个七七八八,这是我,要是我们老大,不用来回走,只一搭眼,上下不差一分地,不信你量去。”
春夏说着,向前看,见赵亚明一马当先此时已经落她一段距离了。春霞忙低下头,奋力地向前赶去。
……
“大家喝点水,喘口气,然后我们装车吧,剩多剩少明天我们自己再收吧。”女主人提着水壶大声说。这时,大家才发现,整个下午大家竟未多说一句话,回头看,偌大的一片地,已经所剩无几了。抬头看,太阳已经打着哈欠斜靠在西山坡上,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离规定的下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赵亚明站在那里,看看没干完的活,又看看大家,见姐几个都将用来扒苞米的签子装进了口袋,转过身去帮东家装车了,她张开了一半的嘴还是闭上了,只见她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女主人,走过去帮忙装车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春霞问赵亚明装车时为啥那个表情,赵亚明说:“今天我们的活没有干好,你想啊,我们大家紧紧手原本可以完成的活,结果还剩一个尾巴,更何况刘红临走时说,让我们尽力而为……”
“赵亚明,看看你的手机,现在几点了?”赵亚明的话还没等说完,旁边一个妇女就抢着说:“我们现在回来,还晚下班四十分钟呢,是,大队长走时是说尽力而为了,可她也没说坚决完成啊?遇到你这二队长,也太实惠了吧?只想着雇主的利益,却完全不顾我们大家的死活啊!”
“就是,你这二队长也太二了吧?我们也是人,也会累,况且下班到家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真是的。”
“是是,所以我当时憋着,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们每天挣着一天的工资,却很多时候干着一天半的活,大家都很辛苦,大家有意无意地叫我二队长,我知道这不光是因为有时候刘红不在时我替她操操心换来的荣誉称号,更多的时候,好像我这人有点傻,谁给我两句好话,我就想为人家卖命,对,有点虎头!可是,姐妹们,我也累啊,晚上睡觉,想翻个身手都得拽着床边。”赵亚明看了看大家,接着说:“有时候我就想,谁家雇一天人也不容易,能多干,尽量给人家多干点,可我却忽略了大家的感受,对不起!”
“干嘛?”春霞见赵亚明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忙大声说:“我们叫你二队长有很多时候也是真心的,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只是有的时候,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是不是姐几个?”春霞的话音刚落,早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至此,再没有人敢有意无意地当面、背后叫赵亚明二队长,赵亚明在姐妹们心中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那个直爽,开朗而又泼辣的大嫂子。
赵永刚他们听了赵亚明的话,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声过后,赵永刚忽然大声说:“吴春呢?刚才我被狗埋的时候还在那笑,这一会儿跑哪去了?是不是打电话呢?把刚才的事儿传出去了?”
人们这才注意到吴春不见了,这时就听沙堆背后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人们悄悄走过去,就见吴春正对着手机哈哈哈地笑,手机那头也好像有笑声传出。
“好啊,你竟然躲到这里悄悄地打电话,是不是把刚才的事告诉你老婆了?”赵永刚说着就去夺吴春的手机,吴春一见,一跃而起,哈哈地笑着向来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