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棋画抵医救性命穗城展览现身影
一
进入九月,国庆节房地产销售黄金周在望,将迎来房地产项目竞相开盘的盛况。今年的房地产销售黄金周与往年大不相同,是自三月份以来,国家通过取消首套房贷利率优惠政策、开征了二手房交易所得税、行政上出台了调控房价的“八条措施”之后,七部委又出台了“八条意见”细则。各房地产开发商,必然有一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价格竞争大战,更有多种花样百出的促销活动。
诸葛南淼一方面要组织人员筹备本公司“新鲁班·楚河汉界城”南区第一期产品的开盘活动。同时又要跟羊城惜古耀今展览公司,洽谈楼盘销售现场助阵的“名棋具·名棋画·名棋书”展览活动合作意向。另一方面还要安排父亲来穗城旅游的吃住和交通事宜。第一件是工作中的要务,第二件是生活中的大事。
诸葛南淼76岁高龄的父亲是第一次来穗城,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远离家乡超过一千公里的行程。老人家这次来穗城,说是旅游,实则是来考察儿子诸葛南淼和未来儿媳屈婉湘的工作和生活情况的。这项考察任务,本来应该是他的老伴曹香菱来完成的,因为老伴曹香菱晕车、晕船,更不能坐飞机,从来没离开过葫芦洲市。顺理成章是老头子代表她来穗城完成考察任务了。诸葛南淼和屈婉湘不得不慎重对待。
老人家是国庆节前两天到达穗城的,先在家里休整了一天。第二天,诸葛南淼、屈婉湘、诸葛中垚陪同他外出观光,老人家对热闹的商场和乘船夜游珠江并不感兴趣,挑选他早就向往的黄埔军校旧址和中山纪念堂两个景点去走了走。他说,如果有时间,想去从化看一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泡过温泉的地方。又说:“唉!人老了晕车,还是哪里都不去了得好。”
国庆节这一天。老人家听诸葛南淼说“新鲁班·楚河汉界城”楼盘促销活动现场,在九宫阁会所三楼大厅举办“名棋具·名棋画·名棋书”展览。于是,他来了兴致,欣然跟随诸葛南淼、屈婉湘、诸葛中垚来到了九宫阁会所。
诸葛南淼要忙于现场开盘活动的指挥工作。诸葛中垚作为活动的策划方和执行方,也要在现场督导下属配合甲方的开盘销售。
屈婉湘已经不是新鲁班企业集团的员工了,正逢休假。她陪同老人家参观了“名棋具·名棋画·名棋书”展览。
将近上午十点。“新鲁班·楚河汉界城”九宫阁会所一楼销售大厅人山人海,踊跃下定金解筹购房的客户络绎不绝。还有之前未办理认购手续的新客户,担心买不到第一批价格既优惠、户型又满意的房子,到处打电话、托关系要秦董预留房子。
诸葛南淼刚接到秦董打来的电话,优先安排了两个关系户购房。突然又接到女儿诸葛玲聪念初中时的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王老师说她已到达九宫阁会所大门口,今天一定要在“新鲁班·楚河汉界城”买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否则,她这个当家人回到家里无法交差。
诸葛南淼急忙迎接出去,问王老师怎么回事?原因是王老师前年国庆节,那次在中山三路校场一号买楼摇号未中签,失去了难得的购房机会。后来,周边的楼盘很快涨到了两万多一平米。她原准备的首期款再一次贬值三成,家里一时拿不出积蓄来弥补买房首付款的缺口,才拖延到今天。
这两年,她儿子在单位拿了两笔年终奖,她和老伴省吃俭用又积蓄了一部分钱,再不买一套房子,儿媳就要闹离婚了。
她说“新鲁班·楚河汉界城”虽然离儿子和儿媳上班的工作单位很远,但毕竟价格低嘛!可以用节省的差价款买一辆车,这房子和车子不都有了吗?接下来儿媳就可以安心给她生一个孙子了。
诸葛南淼连声赞扬王老师的两全其美计划:“好!很好!”。他交代销售经理,带领王老师去办理选户型、下定金的时候,手机又不停地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夷陵市的陌生手机电话号码。他还是接了线,原来是他的老领导郑蜀君打过来的。郑蜀君在电话里说,他刚从老四诸葛北焱手中拿到诸葛南淼的电话号码,就立马打过来了,他明天上午九点三十分的航班,飞到穗城给小儿子郑君后买一套房子,问南淼老弟有没有时间当参谋带他去看几个楼盘?诸葛南淼和老领导郑蜀君有八年没见过面了。不久前,又听老四诸葛北焱说,郑蜀君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仕途戛然而止。以诸葛南淼的为人之道,这就更应该接待郑蜀君。
诸葛南淼当即表态:“有时间,老领导驾到,哪有不迎接的道理?即便再忙,也要挤出时间陪陪老领导嘛!明天上午,我亲自开车去白云机场迎接,中午安排在粤菜酒楼为老领导接风洗尘。”
诸葛南淼和老领导郑蜀君的电话还没讲完,屈婉湘突然打来电话说,发生了大事,要他赶快去三楼展览大厅。他的心跳顿时加速到每分钟一百次以上,他一边“咚咚”地跑上楼梯,心里在祈祷:“请老天爷保佑,老爷子的毛病千万不能犯啊!”
诸葛南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名棋具·名棋画·名棋书”展览大厅。发现老人家全神贯注站在一幅画前,那粗糙的大手中拿着一个放大镜,不停地念叨:“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啦!”
眼前是一幅南宋画待诏萧照创作的《中兴瑞应图》立轴绢画。画中描绘的是宋徽宗赵佶的嫔妃、宋高宗赵构之母显仁皇后用象棋占卜的情景:本宫居中,朱碧焜耀,显仁皇后掷棋子于盘中,周围有侍妃七人。宫的左边树木掩映,中间隔以竹栅,丹青妙笔,栩栩如生。
诸葛宏宇老人已在这幅画前徘徊很久了,他老眼昏花,开始看得将信将疑。当屈婉湘去展览现场接待部办公室,从接待部长沈小姐手中,给老爷子借来一个放大镜,仔细辨清绢画左下角那一方退色的“诸葛家藏”四个阴刻篆体字钤印时。嘴巴里就不停地念叨:“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啦!”两眼呆呆地注视着那幅画不肯离去。老人的表情吓坏了屈婉湘,她才急忙打电话催促诸葛南淼到来。
诸葛南淼低声问老人家怎么了?老人家才缓过神来,兴奋地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就是五十一年前,抵给屈医生捡回你一条性命的那幅宝画啊!”
诸葛南淼还是上初中的时候,听爷爷诸葛戒棋简单讲述过那幅画抵给屈医生的往事,但从来没见过那幅画是啥模样。
他问父亲:“您没看错吧?能确定吗?”
“没错,我确定,就是那幅画。”诸葛宏宇老人说,“你看画上的钤印。”
诸葛南淼接过老人手中的放大镜,仔细在绢画的左下角照了几遍,果然看到了“诸葛家藏”四个阴刻篆书字体印章的模糊痕迹。
诸葛南淼和屈婉湘来到展览现场接待部找沈小姐,打开展品登记簿,“屈洪威”三个字映入了诸葛南淼和屈婉湘的眼帘。此刻,不仅诸葛南淼不敢相信,连屈婉湘也感到疑惑。因为屈婉湘从来没听到她家里任何人提起过收藏古棋画的事。难道棋画的主人和她老爸同姓同名?世界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呢?
“送展棋画的人有无留下联系方式?”屈婉湘问沈小姐。
“他留有一个电话号码,屈先生说过,如果有人对他的画感兴趣,就要我介绍有兴趣的人跟他联系。”沈小姐说着,打开一个专门记录客户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的文件夹,将一个电话号码抄给了屈婉湘。
“没错,是我老爸的电话号码。”屈婉湘肯定地说。
“呵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臭美吧!不费功夫就能得来?”屈婉湘推了一把诸葛南淼说。
“今天是国庆节,我晚上请你老爸和其他家人一起过节吃大餐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
二
当晚六点。诸葛南淼在105国道第三道菜酒楼“诸宅厅”,预订了一桌清淡和辛辣兼有的饭菜。酒是葫芦仙高粱酒,是诸葛宏宇老人从家乡葫芦洲市带到穗城的。
参加聚餐的人有八位:诸葛南淼、屈婉湘、诸葛中垚、诸葛宏宇老人、屈婉湘的父亲两夫妇、屈婉湘的母亲两口子。
屈婉湘开始介绍双方在座的每一个人的身份和称呼,当她面对她的家人,以“首长”的头衔称呼诸葛南淼时,大家都有一种暧昧的表情。
这也是最近,诸葛南淼和她再三研究确定的称呼。以前,他们不过是同一个工作单位的上下级同事。起初,屈婉湘称诸葛南淼为诸葛总。渐渐熟悉后,又称他为领导或者头。再后来双方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又用网络语言称他为亲。当然,这个“亲”在网络用语中,不仅有亲爱的意思,也是对普通朋友们的一个称谓代词。但是,诸葛南淼从上述屈婉湘对他称呼渐变、渐近的过程判断,屈婉湘的情感也在悄然发生相应的变化。诸葛南淼甚至产生一种既欣喜又担心的矛盾心理。因为诸葛南淼自有他所谓的“情感心理学”理论依据。他认为:当一个单位的上下级男女同事之间,其中任何一方突然害怕见他(她)或者天天想见她(他)时,且他(她)渐渐对她(他)改变了以前正式场合的上下级称呼,他们之间有可能在萌生超出同事关系的情感。当一个婚姻家庭的夫妻二人之间,其中任何一方突然有事无事提及另外一个他(她)或者突然有意无意回避提及另外那个她(他)时,夫妻之间的感情有可能出现危机,或者说他(她)有移情她(他)的嫌疑,至少有感情走私的杂念,甚至已有既成事实的出轨行为……
果然,屈婉湘和诸葛南淼发展成为了今天非同事之间的恋爱关系,验证了他的理论。鉴于诸葛南淼的年龄大屈婉湘二十四岁,即便结成夫妻之后,无论在二人世界的家庭里,还是在外面的公开场合下。屈婉湘直呼诸葛南淼其名或者叫南淼二字,听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不自然的感觉。继续称领导又过于公务式,称其“首长”有一种既亲切又诙谐的情趣,乃不失为一种内外都能接受的称呼。诸葛南淼也就顺理成章称“小屈同志”了。屈婉湘说,夫妻这种互相之间的称谓如此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或听到过。诸葛南淼说:“当然啦!全世界人民都熟悉这种称呼,哪有你不熟悉的?哈哈!”
“你臭美吧!”屈婉湘娇声道,顺手给诸葛南淼一拳。
“首长,你在想什么呢?当你主持宴会的剪彩仪式发表讲话了。”屈婉湘把在座的各位聚餐成员介绍完毕,提醒诸葛南淼说。
“哎!今天过节,大家都不要客气,随便吃好喝好。”诸葛南淼发现自己走了神,急忙招呼大家动餐具。
大家开始动手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喝酒的互相敬酒,不喝酒的互相敬茶。诸葛南淼的心情似晴朗的天,主动斟满白酒敬在座的各位长辈。
几回合之后,各自又吃了一些主食。诸葛宏宇老人,观察时机恰到好处,讲述了五十一年前,那幅宋代棋画流落到屈家的过程。
三
那一年夏转秋季,长江流域大雨连绵,洪水滔天。为保荆江大堤,政府决定在葫芦洲县李家坑长江大堤豁口分洪。直到掘堤分洪的前一天,诸葛南淼在鸭子湖镇鸭子口村刚出生五天。他随爷爷诸葛戒棋、奶奶诸葛黄氏、父亲诸葛宏宇、母亲曹香菱、大哥诸葛东鑫、二哥诸葛西森一家七人,乘坐一艘大木帆船行驶松采河,途经松采县老城,来到西边的陆城县桃子岭镇桃仙寺村躲水灾。
诸葛家人来到桃子岭镇桃仙寺村的第二天深夜。天像涂了墨一样黑,雨像千万条细竹竿上戳天下扎地。诸葛南淼“哇哇”的哭声像传染病,迅速蔓延开来,一个孩子哭起来,其他孩子跟着哭起来。会说话的孩子不停地喊吃叫喝。
连日来,曹香菱打摆子(患疟疾)时冷时热,已是疲惫不堪。她听到诸葛南淼的哭声,赶紧将干瘪的**塞入他的嘴巴,他努力吸吮,却没一点奶水滋润,哭声由大变小,渐渐如猫叫。
“婆婆,那个糖罐子呢?冲点糖水给三骡子喝吧!”曹香菱说。
“哪还有糖罐子呀!都是那个老不死的,把他那擦屁股都用不上的一卷筒纸当稀奇宝贝,却把我那一罐糖和半袋米都看不住,掉在河里流走了。”诸葛黄氏狠狠地用眼瞪着蹲在墙角里的老头子诸葛戒棋说。
“还有你这个三棒头捶不出来一个屁的东西,还呆着干啥?咋不快去弄点吃的来?”诸葛黄氏接着又指责儿子诸葛宏宇。
“唉!都怪您俩老顽固,好像不舍家里什么大宝贝似的,早不走,迟到来,害得我们现在连一个歇脚的地方都没了。看看人家司马耀祖和李三斤那两家人,提前五天到这里,政府不仅安排各家住一户,还热菜、热饭伺候得舒舒服服。”诸葛宏宇捶胸顿足地埋怨父母说。
这是一间土砖垒砌、鱼鳞状的小陶瓦盖顶、四面透风的乡村学校教室。
教室大约九十多平米,塞进了三十多个最后一批来自葫芦洲县鸭子湖镇鸭子口村的大人小孩。室内仅一盏煤油吊灯,显得格外昏暗。
桃仙寺村是对口安置鸭子口村灾民的单位。早在五天前,这个村子里所有农户家里都安排了一户灾民,在没调剂出容纳最后一批灾民的农舍之前,只有腾出学校的教室暂时安排这一批灾民居住。
为了腾出更大的空间容纳这一批灾民,已提前把教室里桌凳全分配到各家各户去了,却换成了一捆捆松树枝和干稻草,以方便灾民们打地铺使用。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残的、病的灾民们,将自己带来的棉被,铺在松树枝和稻草垒起的垫层上。临时的床铺搭成了,困倦的灾民们席地而卧。
从昨天到现在二十多小时,虽然桃仙寺村委会,组织人员送来了三餐饭菜,但由于这批灾民到来时,途经风大浪急的松采河,坐了五十多里水路的船,本来心情就紧张,下船后又扛着大袋小包的行李步行二十多里山路,早已是身心疲惫不堪。
初秋连日不停的风雨,带有几分寒气吹进破烂的教室,灾民们耗费体能大,所以饥饿感格外强。
一直坐在教室东北墙角地铺上一声不吭的诸葛戒棋,紧紧抱着那个近三尺长的纸卷筒。那纸卷筒里面,就是十四年前,他的父亲诸葛开枰临终前再三嘱咐他保管好的宝棋画。
虽然他五十五岁的年纪不算很大,但脸上已刻满岁月的风霜,额头上的皱褶如微风吹起鸭子湖水面的波纹。他嘴角周围乃至两腮黑白相间的胡须就像鸭子湖秋天的狗牙根,还有下巴那颗黑痣上的两根灰白胡须,更像秋风吹干了的辫环子草。他已明显佝偻的身板恰似鸭子湖边一棵不高的弯柳树,粗糙的双手裂口疤痕,胜过老柳树皮的皱结。
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睃巡了一遍教室里的情景,回想老伴和儿子刚才冲着他发泄的牢骚话。他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后悔不该和老伴一起倔强死守家乡那几间泥巴壁子麦草屋迟迟不肯转移,才延误了来桃子岭躲水灾的最好时机。
如果不是政府组织荷枪实弹的部队,强行驱赶他们来到这里,恐怕一把老骨头已经喂了松采河里的江猪。
松采河上惊险的一幕又呈现在他的眼前:鸭子口村诸葛一家七口人,还有柳汝儒夫妇和九岁的女儿柳叶、李朝宗夫妇和六岁的女儿春阳,三家大小共计十三口人。一大早,他们在葫芦洲县松采河北岸的高家套渡口登上了那艘木帆船。妇女、小孩、老人将船舱挤得满满的,青壮年男人和一些大包小袋的行李,只有占据船头和其他部位的甲板。
虽然诸葛戒棋早过青壮年的年龄,但他自信在鸭子湖风里来浪里去闯**了近二十年,有不错的泅水能力,又为了看着那半袋子大米,坚持要坐在船头。
天阴沉沉的,船老大不敢耽误行程,扯起布帆,说一声:“起锚!”木船顺着东北风逆水向西南方向行驶,东北风的巨大推力和由西南顺势向东北急流的河水相遇,在木帆船的头部卷起巨大的浪涛。刚才停在河岸边的木帆船,显得很高大。现在驶入河流中部,却成了娃娃们过家家放在大水盆中漂摇的一片杨树叶。
木帆船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漂摇,进入河道越来越窄、水流愈来愈急的长江和松采河交汇处的松长口。诸葛戒棋坐在船头紧紧抱着那个近三尺长的纸卷筒,左手边放着半袋子大米和装着坛坛罐罐的竹篾篮子。
突然,几头江猪在航道上冒出水面,又飞快地沉入水中,一股巨浪掀起,从木船的左侧打过来,眼看几吨重的洪水就要扑进船舱,船老大急忙转动舵把方向,用船头迎击浪涛,巨浪的强大推力作用,使整个船身在河面上旋转半圈,头尾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调换。所幸船老大经验丰富,站在船尾的双腿前后呈人字步死死地钉在甲板上,两手牢牢地撑开长长的双桨呈八字形,像飞机的双翼左右平贴河面,才稳住了船体平衡,避免了船体翻滚倾覆。
虽然躲过船沉人亡的劫难,但一股巨浪扑上船头甲板已不可避免,一堆行李被巨浪卷入江中,洪水泼进了船舱。顷刻间,大人和孩子们淋得像落汤鸡,哭声和惊叫声一片。
船老大镇定自若,他边驾船,边指挥船舱的大人,用早已准备在船上的几把木水瓢,把水一瓢一瓢地舀出去。
诸葛戒棋惊出一身冷汗,一看那个纸卷筒还在手中,又摸了摸怀里那几本棋书,才如释重负。所幸那场大雨留到今天降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四
“婆婆,三骡子的嘴唇好烫啊!怎么办呀?”曹香菱心急火燎地说。
诸葛黄氏急忙把孙子诸葛南淼接过怀中,用右脸贴着他的额头,又用手摸摸他的屁股,两头都是滚烫滚烫的。“三骡子发烧了,赶快去找药铺,请医生!”诸葛黄氏指派诸葛宏宇说。
教室外,漆黑一团,风雨不停。接地连天的雨柱,大有不把天地戳破不罢休的架势。
诸葛宏宇顾不得那么多了,披上从家里带来的一件棕毛蓑衣,戴上竹篾编织的斗笠,走出了教室。
诸葛南淼“喵喵”的哭声又开始了。
与此同时,西南墙角地铺上一个叫柳叶的女孩,她起身拿着一个纸包向怀抱诸葛南淼的诸葛黄氏走过来。坐在西北角地铺上一个叫春阳的女孩,她起身拿着一个用小麦面烙的煎饼向曹香菱走过来。
“黄奶奶,红糖,给三骡子弟弟冲水喝吧!”柳叶说。
“乖孙女,你拿回去喝吧!骡子弟弟还小,他不会喝。”诸葛黄氏不忍心接受本来就十分困难的柳家人的恩惠。
“婶子,你吃煎饼,吃了才有奶水喂骡子弟弟。”春阳说。
“春阳,我不饿,你拿回去给你妈吃,她还在生病哩!”曹香菱也是不忍心接受同是饥饿中的李家人的帮助。
诸葛东鑫馋涎欲滴,正要伸手去抓那个小麦面煎饼,被曹香菱一巴掌拍过去打中了手指头,他“哇哇”大哭起来。
柳汝儒夫妇和李朝宗夫妇一起走过来,责备曹香菱不该打孩子。他们的意思是:一个村里人,又是同船过渡大难不死,恐怕是五百年也难得修成的缘分啊!有困难大家互相帮一下也是应该的。
诸葛黄氏接过柳叶手中的红糖。春阳将那个小麦面煎饼一分为二,给了诸葛东鑫和诸葛西森各一块。
诸葛南淼喝了红糖水,很快止住了哭声。诸葛东鑫和诸葛西森三下五去二吃完了煎饼,馋欲不满足地用舌尖舔着沾有点滴油星的手指头。
大约一小时之后,教室外的风雨有所减缓。诸葛宏宇带着两钵子饭菜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手举油纸伞、左肩挎一个棕色方形牛皮医疗箱的先生。从医疗箱的四角和红十字标识明显磨损的痕迹可以看出,那箱子已使用多年,想必那位先生也行医多年了。
先生中等身材,虽然头发已花白,但面容白里透红,身板开始发福,上穿深色中山装,左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下穿一条笔挺的灰色裤子,脚穿一双少见的橡胶长筒水鞋。
“妈,这是屈安发先生。”诸葛宏宇向诸葛黄氏介绍说,急忙将饭菜分给曹香菱和两个儿子吃。
曹香菱高烧多日,口中寡淡无味,只吃了一点点饭菜。
诸葛东鑫和诸葛西森兄弟俩,见了饭菜,如饿虎扑食一般,大快朵颐。
“深更半夜,风大雨急的,拖动屈先生的脚步,实在不该。”诸葛黄氏抱歉地说。
“应该,应该的!先把娃子抱过来我看看。”屈先生说。
诸葛南淼“喵喵”的哭声停止了,鼻翼发出拉风箱似的呼噜声。
屈先生打开医疗箱,拿出一支细玻璃条体温计上下摆动几次,塞进孩子的腋窝,嘱咐诸葛黄氏用手撑住,以防跌落。他又用手指头分开孩子的眼睑看了看,再看孩子的肚脐眼,又问了孩子的大小便的次数、干稀程度、色泽……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诸葛东鑫和诸葛西森吃饱了肚子,很快躺在爷爷诸葛戒棋的地铺上睡着了。
屈先生抽出孩子腋窝里体温计,走到昏暗的煤油吊灯下,才看清楚体温计水银柱上的刻度是三九度五。
“娃子感受风寒不轻,不可马虎,如果高烧不退,烧成肺炎就麻烦了。”屈先生说着,急忙从医疗箱底层拿出一个椭圆形的不锈钢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装有一个玻璃管注射器、一把不锈钢镊子、几颗大小粗细不等的针头,还有几个散发乙醇香味的酒精棉球。
屈先生拿着镊子夹住一颗最细小的针头,小心谨慎地拧在注射器前端的细玻璃柱头上,然后从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纸盒中,取出一个子弹状的装有药水的小安瓿,左手拇指和食指夹住小安瓿的下半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镊子两条腿钳,用镊子顶端的铁柄,果断地敲击左手上的小安瓿颈脖子,只听到“嘭”的一起脆响,那小安瓿的颈脖子就像刀削一般整齐断裂。右手放下镊子换上注射器,再将注射器针头插入小安瓿内,拇指和食指固定注射器套筒,中指、无名指、小指联排扣紧注射器活塞向后慢慢**,注射器吸入小安瓿中的药水接近二分之一,立即将注射器的针头抽出朝天竖起,借助煤油吊灯昏暗的光,慢慢向前推动注射器活塞,直到排尽注射器中的空气,流出几滴药液即可。屈先生方拿出一个酒精棉球,在诸葛南淼的臀部擦拭消毒,左手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形管住那块已消毒的皮肤,右手拇指和食指夹住注射器前部三分之一处,适度用力将针头扎进那块皮肤深处的肌肉,诸葛南淼感受到针刺胀痛,“哇哇”连哭两声。
随着屈先生左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按摩,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协调配合推动注射器活塞,药水就不知不觉地注入了孩子的体内。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接着慢慢入睡了。
屈先生边收拾医疗器械,边从箱底拿出一瓶白色乳液,嘱咐:“我给娃子注射了退烧药,用薄被子盖住娃子的身体,不要透风,等他出一身汗水醒来后,把这一瓶奶喂给他喝。如果明天他还继续发烧,必须把他送到我的诊所去治疗。”接着又给曹香菱服下了几粒奎宁药丸。
将近凌晨一点,风雨稍小。
屈先生在诸葛宏宇护送下打道回府。那些来自葫芦洲灾区同住一室的灾民们,辛苦了一天一夜,实在撑不住了,没看完屈先生熟练的医疗技艺展示,早已纷纷躺在地铺上睡着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诸葛黄氏看着高烧两颊发红的小孙子诸葛南淼,还是不放心屈先生刚才给孙子注射的那针药水能发挥多大疗效。
于是,她从随身带来的包裹中拿出一叠黄表纸和三支檀香,又拿了一件诸葛西森穿过的旧褂子。她踱着三寸金莲小脚,蹑手蹑脚来到教室外,朝着东北方向,点燃黄表纸和檀香,鞠了两躬,作了三揖,口中念念有词。她又将那件旧褂子在燃烧的黄表纸火苗上,正转三圈反转三圈烘烤,再返回教室,一边走,一边呼唤:“三骡子回来哟……三骡子回来哟……三骡子回来哟!”
教室里边,抱着诸葛南淼的曹香菱合着诸葛黄氏呼唤声的节拍回应道:“三骡子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如此一呼唤一回应,直到诸葛黄氏回到诸葛南淼的身边,将那件烤得暖烘烘的旧褂子穿在他身上,才松了一口气,和衣躺在曹香菱和诸葛南淼的地铺上打起盹来。
当诸葛宏宇送走屈安发医生返回教室的时候,诸葛黄氏已经睡着了。诸葛宏宇又带回了两钵饭菜,分给饥饿的父亲诸葛戒棋一半,各自吃完饭菜才和衣躺下。
鸡叫头遍的时候,诸葛南淼出了一身大汗,高烧退去。孩子不会装病,他的小嘴巴不停地拱着曹香菱的胸襟,寻找他先天就知道的那个肉果果,他半天没吮到一滴奶水,不耐烦地哭了起来。
曹香菱从熟睡中惊醒,几乎是同时,诸葛黄氏也醒来,帮助儿媳打开屈先生带来的那瓶乳汁。那时没奶瓶,也没勺子,诸葛黄氏效仿老燕哺雏的样子,喝一口奶含在口中,嘬着嘴唇,对着诸葛南淼的小嘴,一点一滴吐进去,诸葛南淼很快止住了哭声。
五
天亮的时候,天气转晴了。冲洗几天淋浴的太阳掀开东边的幔帐,露出了蛋黄般的圆脸,它脸上的污垢的确洗净了,比任何时候都红得透亮。
灾民们纷纷走出教室,释放胸腔中淤积的霉气,伸伸腿,扭扭腰,滋生出一种神清气爽的舒坦。
诸葛全家人仍然愁眉苦脸的,因为诸葛南淼又开始发烧了,而且烧得更加厉害。偶尔听到孩子咽喉里发出拉锯似的噪音。
诸葛黄氏急忙催促诸葛宏宇带路,她和曹香菱轮换抱着诸葛南淼前往屈安发先生的诊所。留下老头子诸葛戒棋照看还在熟睡的诸葛东鑫和诸葛西森兄弟俩。
屈安发先生的诊所,坐落在桃仙寺村委会的东头。是三大间坐北朝南青砖灰瓦的正屋,另带两间厢房。
正屋中间是堂屋,既是会客厅又是诊疗室;正屋东边一间一分为二,前半间是药房,后半间是屈安发先生和他老伴桂氏的卧室;正屋西边一间一分为二,前半间是客房、另放了一张临时的病床,后半间是屈安发先生女儿和女婿的卧室。
两间厢房在正屋的后面,东边厢房是厨房,西边厢房是储藏室。
堂屋正面墙壁上横挂一块“妙手回春”四个字的牌匾;两边的板壁上,分别悬挂着刘凌沧描述扁鹊、张仲景、华佗、李时珍、孙思邈五位古代医学家救死扶伤故事的工笔重彩立轴画。
西边药房里,整齐摆放着贴有各种药名标签的方格抽屉式药柜,中草药的芳香气味四溢,病人身临其境,即便是不用一针一药也会病除三分。
诸葛黄氏、曹香菱、诸葛宏宇几乎是小跑步,把诸葛南淼护送到屈安发诊所的时候,屈安发先生的一家三个大人正准备吃早餐,一个婴儿在母亲的怀中吮奶。
屈安发先生看到诸葛南淼鼻翼煽动、呼吸急促,他用手摸了一下诸葛南淼的屁股,急忙呼叫正在奶孩子的年轻女子:“屈景珍,这娃子高烧厉害,你过来看看。”
屈景珍把怀中的婴儿交给了她的母亲桂氏,换上白大褂,洗了手,拿着听诊器在诸葛南淼的胸部和背部听了一会儿,又检查诸葛南淼的脐带处及全身的皮肤。当她看到诸葛南淼后颈脖子上那块紫红色的圆形胎记怔住了。曹香菱告诉她,孩子生下来就有这块紫红色的斑纹。
“大嫂,我知道,我儿子屈洪威后脖子上也有一块铜钱大的紫色胎记,他们都是大水之年出生,奇人啊!”屈景珍说。
“对,他们都是蹚水来的,不是奇人才怪哩!”曹香菱说。
“你孩子已烧成肺炎,必须尽快使用消炎药治疗。”屈景珍听诊完毕,郑重地说。
屈景珍说罢,走进药房忙了一阵,拿出一支细小的蓝色注射器和两个酒精棉球出来:“治疗肺炎要用青霉素,先做皮试。”
屈景珍在诸葛南淼的手腕皮下注射了一滴药物,皮肤上很快隆起一个小丘点,诸葛南淼对注射药物的疼痛已没昨夜那么敏感,只轻轻地“吭吭”两声。
大约过了十分钟,诸葛南淼皮肤上的小丘点消失了,屈景珍很快给诸葛南淼肌肉注射了青霉素药物和退烧镇静针剂,嘱咐曹香菱将诸葛南淼放到客房里临时病**盖上被单睡觉。
安顿好生病的诸葛南淼,屈安发先生说:“娃子打了针,先让他睡一觉,我家里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只有粗茶淡饭,大家凑合着吃早餐吧!”
诸葛黄氏说:“不行,不行!我们已经给屈先生一家人添了很多麻烦,哪好意思在这里吃饭呢!”
虽然诸葛黄氏嘴巴这样说,但心里很想吃这顿早餐了。因为昨夜被生病的孙子诸葛南淼折腾一宵,早已是饥肠辘辘。看到桌子上摆放的蒸馒头和南瓜粥,还有青辣椒炒秋茄子、青辣椒炒秋苦瓜,口水已在嘴巴里打起旋涡。
“不用客气,如果没这场水灾,没你们舍小家保大家,你们鸭子湖的这些客人请都请不来的,你们家乡是好地方啊!只是被水淹没了太可惜!”
“屈先生去过鸭子湖吗?”
“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那年腊八节前,受葫芦洲县冯口镇济仁医院院长、我父亲的师弟邀请,我陪父亲前去参加鸭子湖象选执湖会长比赛下象棋,被当地的湖霸使火铳枪驱赶回来了。第二次是日本人入侵后的第二年,鸭子湖镇和曹家河镇同时发生大火灾,我驾船的堂兄在冯口镇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们去料理了堂兄的后事。”
“屈先生的堂兄叫啥?”
“他是一个长年累月在江河湖海驾船谋生的汉子,叫屈老大,他在鸭子湖蛮有名望的。”
“原来屈先生是屈老大的堂弟呀!我家老头子诸葛戒棋和屈老大是至交。发大水的乙亥年,我们一家老小从岳阳逃荒回到鸭子湖,就是坐的屈老大的船,汪洋河泽,风高浪急,一路上都是他细心照顾。唉!没想到好人命不长,他和我家公公爹开枰先生死在日本人刀下已有十四年了。”
“呀!你们原来都是诸葛开枰老先生的后人?”
“正是,我公公爹诸葛开枰,也是在那年冬天的大火中,被日本鬼子杀害的。”
“没想到你们是一代棋贤、棋雄的后人。十五年前,我就听堂兄屈老大介绍过诸葛开枰先生超群的棋艺。我也是一个爱棋之人,还来不及请先生赐教几招,先生却仙逝了,终身遗憾,遗憾终身啊!”
“爹,还是先请客人吃完早餐再说吧。”屈景珍一旁插话道。
“对,对,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客气了,坐下来吃早饭吧。”
诸葛黄氏没再推辞,连忙招呼儿子和儿媳:“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有情不在一日之还,以后定当答谢屈先生一家人。”
“一餐粗茶淡饭算不了啥,不要说答谢的事。以后,说不定我们麻烦诸葛家的事多着哩!”
早饭间,屈安发先生介绍了屈家的祖辈,是怎样从行走江河湖海驾船为生改行从医的历史。着重讲到了他父亲打小在长江陆城港舍船登岸,进入湘鄂两省的石门、五峰、鹤峰、长阳、宜都等五县交界的深山老林,奇遇一名世袭骨科老中医学到了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绝技的过程。屈先生说,他父亲走遍悬崖峭壁采药,尝尽百草滋味验效,研究得出一个专治伤筋动骨、跌打损伤的独门秘方,让无数断腿者重新站起来行走无碍,让无数折臂者重新完好如初操持各种器具。因此,他赢得了“屈接骨”这个外号。当然,在他救治的病人中既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既有好人,也有坏人。他学到的医疗绝技既害了他自己,也救了他自己。就因为他曾经给土匪头子疗过伤,给国民党军官治过病,解放那年要把他绑缚刑场执行枪决。关键时刻,监斩的一名解放军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要杀他?好险!”诸葛黄氏说。
“他给粉碎性骨折即将锯掉双腿的解放军首长治好了腿,死刑改成了无期徒刑,后来又改成了有期徒刑。”屈先生说。
“屈老先生现在可好?”诸葛黄氏问。
“我老爷子现在陆城监狱已服刑五年,还有十年才能出狱。”
屈安发先生的医疗技术强项也是骨科跌打损伤,而不是内儿科。他的独生女儿屈景珍毕业于湖南长沙湘雅医学高等专科学校两年有余,内儿科医术比她父亲屈安发高明;女婿陈民康是女儿屈景珍的同届同学,现在是长沙省立医院的一名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
屈安发先生的老伴桂氏,也出生中医世家,她是经过政府西医培训合格的一名妇产科专职接生员。女儿屈景珍身怀六甲,想得到母亲的亲手照顾。她在临产之前,回到了家乡桃仙寺村,刚生下儿子屈洪威不到十日。昨晚诸葛南淼喝的奶,就是屈景珍挤出来给父亲屈安发带过去的。
因此,屈安发先生说,如果诸葛家人不嫌弃的话,为方便娃子治病,全家居住这里总比学校大教室要好得多。
屈安发先生讲到这里,诸葛黄氏觉得诸葛一家人是幸运的,大灾之年,孙子诸葛南淼重病垂危之时,能遇到屈家人搭救,是老天爷有眼,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她说,啥历史政治问题?纯属好坏不分,是非颠倒。我们诸葛家人是拿善心和善行做标准来区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住在屈先生家里,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哪有嫌弃的道理?
她马上交代儿子诸葛宏宇,赶快去学校把老头子诸葛戒棋和另外两个孙子接到屈家一起居住。
“多谢大嫂一家人不计较屈家的历史问题,又如此信任屈家!”屈安发先生感激地说。
“屈先生,您本末倒置了,应该是我们感谢屈家人才在理啊!”诸葛黄氏说。
诸葛黄氏的话音刚落,在西边临时病房里照看诸葛南淼的曹香菱,急呼:“婆婆!屈医生!你们快过来看,三骡子咋啦?”
诸葛黄氏、屈景珍、屈安发闻声赶到西边临时病房,只见诸葛南淼两个眼珠倒插,手脚开始惊痫抽搐。屈景珍急忙给诸葛南淼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屈安发又用针灸扎诸葛南淼的平风止惊穴,接着又去东边卧室里找贵重药物。只听到东边卧室里传出桂氏的说话声:“我从娘家带来的羚羊角就这么一点点了,如果以后自家人有啥头痛脑热的急用,去哪里买?”
“我知道,现在救那娃子的命要紧,哪能管以后的事?”
屈家的羚羊角是纯野生的羚羊头部所割,是一种清热镇痉,平肝熄风,主治高热神昏、谵语发狂、惊痫抽搐等症的奇药,极其珍贵。
屈先生拿出羚羊角,刨下薄薄几片,在温水中浸泡片刻,然后将羚羊角水喂进了诸葛南淼的嘴巴。大约折腾了将近一小时,诸葛南淼的惊痫和抽搐终于止住了……
六
葫芦洲县李家坑长江大堤决口进水将近一月之后,鸭子湖的洪水全部退出了长江大堤警戒线。桃子岭镇已通知桃仙寺村委会,开始安排灾民们分期分批乘坐木帆船经松采河原路返回家乡。
诸葛全家人分文未花,在屈家吃住、治病将近半个月。虽然政府会给予屈家一定的补贴,但治病用药的费用政府是不补贴的。特别是诸葛南淼捡回一条性命,是屈家人慷慨拿出名贵的中西药物救治的结果。同时不顾自家的孩子感染灾民的传染病,无私、无畏地承担了很多风险。还治愈了曹香菱的疟疾和诸葛东鑫、诸葛西森的腹泻。
屈安发先生说,屈家和诸葛家能在水灾之年相逢桃子岭,是前世结下的缘分,哪有收钱的道理?
但屈安发先生提出了一个愿望,他说:“早闻诸葛开枰老先生行走江湖下棋的威名,想必棋雄之后诸葛戒棋先生的棋艺也非同一般。可否讨教几招?”
诸葛戒棋说:“恕不能从命……”
屈安发先生听诸葛戒棋讲完日军入侵鸭子湖地区两年后,因棋事制造了那场不堪回首的火灾,说:“理解,理解,不能强人所难。”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诸葛黄氏未经老头子诸葛戒棋事先同意,决定要把家中那幅祖传的棋画当作医疗费抵给屈安发先生。她说,一幅棋画换一条人命超值。她的理由是棋画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诸葛家因象棋相关的几件玩物,已夺走了公公爹一条人命。来桃子岭躲水灾的途中,老头子为保护那幅棋画,竟然将一家活命的粮食丢在了松采河。不知那幅画将来又会惹出什么祸灾。既然屈先生是爱棋、爱画之人,那幅棋画放在屈家也是一个好的归宿。
诸葛戒棋回想在屈家避水灾将近一月时间里,孙子诸葛南淼患病九死一生,儿媳和另外两个孙子患病也得到妥善治愈。全家人在屈家白吃白喝白住,哪一点不是亏欠屈家的呢?点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假若家父诸葛开枰在世,也不会反对将棋画抵给屈家的。因此,他没反对老伴诸葛黄氏的意见。
倒是屈安发先生极力拒收棋画,他说,不能趁人之危,夺人所爱之物。
诸葛黄氏和诸葛戒棋再三说,是把棋画暂时寄存在屈家的,待以后取回。屈安发先生才勉强接收了棋画。
屈安发先生从诸葛戒棋手中接过那三尺长的纸卷筒,揭了外层的防水牛皮纸,慢慢展开。
在场的诸葛宏宇也急于想弄明白几个问题:它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稀世珍宝呢?为什么能让他的父亲诸葛戒棋一路来到桃子岭的船上紧紧地将它抱在怀中呢?却不顾那些能填饱肚子的粮食倾入松采河呢?他凑到屈安发先生身旁一看,原来是一幅南宋画待诏萧照创作的《中兴瑞应图》画册中的第三幅立轴绢画。那画面上不过是六七个描眉画眼,身穿绫罗绸缎长裙的年轻女子,围着一个满面威仪的女人在玩象棋。绢画左下角,盖有一方“诸葛家藏”阴刻篆书的红色印章。这算什么宝贝?诸葛宏宇大失所望。
诸葛戒棋和诸葛黄氏,直到屈安发先生打开棋画之时,也是首次一睹家传宝棋画的庐山真面目。他们倒是十分虔诚,面向东北方,心里默默地祈求列祖列宗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