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觉悟是个么东西
天黑前,兵舫领着他的拾穗小伙伴来到大禾场。他们手里提的、怀里抱的、肩上扛的,都是各自捡的麦穗,送到罗老坎门前过秤,按重量报到队里记工分。
这群娃儿中,丢狗子岁数大,个头高,力气也最大。他头一个称了自己的麦穗,看了一天累计的总数,五十斤,二个半工分。“哦哦,第一名啰。”他拍着手,一步一跳跑走了。
接着,窦先职的大儿子银舫,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麦穗送到磅秤上,掉到地上的一棵也捡起加进去,一共三十斤。他伸伸舌头,退到一旁,看他十分崇拜的堂哥兵舫捡了多少。
“一共四十八斤,好娃儿,为你娘挣了二个半工分。你爹这回不会再打你啰。”罗老坎说。重量兑工分,四舍五入。
兵舫满脸不高兴,心里不舒服,与丢狗子比,工分一样,但重量少了二斤,没超过这家伙,很不服气。
比兵舫大几个月的后秀,称完了,三十斤,躲到一边抹眼泪。“才一个半工分,跟屁大的银舫一般多,呜呜,好丢人啰!”
“哭,哭哭,就晓得哭。不是尿多,就是眼水多。”兵舫把后秀扯到罗老坎跟前,说:“罗大爷,您从我那里扣十斤,加到秀儿账上,给她记两个工分吧。”
罗老坎白一眼兵舫,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说:“有什么种子出什么苗,葫芦锯出来的就是瓢。怎么跟他爹一个样?”
一直跟在兵舫后头的银舫,噘起了嘴,嘟嘟囔囔地说:“小哥,我俩一个奶奶养的,凭么事把她不把我呀?”
“她蹲着屙尿,你站着屙尿,能一样啊?跟个女娃攀比,没得用。”说着,一手拉后秀,一手拉银舫,蹦蹦跳跳去见了各自的娘。然后,汤桶前喝了鸡蛋黄瓜汤,饭盆里捡了灰面包子,嘴里咬一个,手里拿一个,在人缝里追逐打闹,早忘了记工分的事。
吃完饭,听队长讲了一通话,点名叫丢狗子兵舫这些劣包娃儿回家。在大禾场玩不下去了,这些娃很不情愿地往家走。兵舫和后秀落在后边。
“大劣包,刚才,香二爷讲的觉悟,是个么东西?怎么还放在仓库里,怕狗吃了?”后秀扯扯兵舫的手,问。兵舫上私塾的时候,徐先生取了个学名,叫窦世读。后秀从不叫他学名,也不叫小名,只管叫他大劣包。
“觉悟,就是,就是——”兵舫听惯了后秀叫他劣包,全台上的人都这么叫,也不生气。他搓了搓后脑壳,想了又想,解释不出来,但又不甘心在后秀面前露丑,停住脚步,说:“我告诉你了,你明儿把丢狗子的小人书偷几本出来,我看完就还他,行不行?”
后秀觉得这个条件不难,说:“可得。”
“觉悟啊,就是一个好东西,好吃好玩还好看。”兵舫眨巴眨巴眼睛,一边想,一边编瞎话。突然,他想起了那天为香二爷和他爹到仓库看过地下藏着的粮食,这次香二爷又说莫把觉悟丢到仓库烂成屎了,觉悟会不会是个藏在仓库里的好东西?他一把拉住后秀。“秀儿,走,我领你去仓库看,觉悟就藏在那里。”
后秀半信半疑,跟着兵舫折转身,趁人不注意,溜进了仓库。仓库里新增了许多粮垛,装满了新收进来的麦子。墙角边地下库的盖板上,照原样压着那个黄桶,板边露出了一把铁锁。兵舫用力耸一耸黄桶,搬不动,乘机找个理由下台,对后秀说:“看看,觉悟就藏在这里面,锁住了,下不去,看不成了。”
天已经黑了,禾场上高挂的马灯灯光,从半掩的库房门和库檐下的窗户透进来,库内亮一块暗一块。后秀有些害怕,也不想再找什么觉悟了,扯扯兵舫的衣?,说:“大劣包,你骗我。回去吧!”
两人牵手朝仓库大门走去,还没到门边,刚才半掩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外面有人上了锁。库外传来堆窖的歌声和说笑声,吵成一片。兵舫用力手掰脚踹,大门纹丝不动,又捶门呼叫,无人应答。库房里一片黑暗,几个小口窗户透进的几道光亮,微弱而淡薄,勉强能看清两个娃儿身影。兵舫凭借短梯爬上粮垛,又攀到窗户边,推了推玻璃窗板,钉死了。他想重演上次越窗而下的故伎破灭了。
“大劣包,都是你惹的祸。出不去了,我爹我娘还不急死呀,怎么搞?我要尿尿!”后秀心里一急就想尿。“不许看,看了,明儿早起长针眼的。”
“哪个稀得看你那个臭屁股?”兵舫转身捂眼,等后秀尿完,说:“秀儿,你晓不晓得,为么子男娃站着尿,女娃蹲着尿?”
“为么子?你快说。”后秀尿完,回到兵舫身边,暂时忘却了黑暗的恐惧。
“好早好早以前,有个叫女娲的老奶奶,捏泥巴造了男娃女娃,刚开始,都一个样,蹲着露屁股屙尿。后来,天边飞来一只花蝴蝶,停在女娃脚边,女娃撅着屁股就把它捏住了。它挣扎了几下,女娃正好尿完,屁股跟着抖了几下。这时候天边又飞来一只叫作劣包的蜻蜓,四个翅膀上写了耕读文武四个字,在男娃头顶上飞呀飞。男娃站起来,一手提裤子站着尿,一手抓住了头上的蜻蜓,尿完了,全身噤几下。从那往后,男娃都站着尿尿,还被人叫作劣包。你要不信,明儿我抓只蜻蜓让你看,上边还有这几个字呢!”兵舫一本正经地讲。
“你又在骗我。我不信。哪个跟说的呀?”
“曹家嘴的徐大爷讲的,那还有错啊!为么事女娃喜欢蝴蝶,男娃喜欢蜻蜓,就为这。徐大爷还说,男娃就要劣,小来不动,长大没用。”
“我不听你瞎咧咧。大劣包,我冷。”后秀两手抱肩,往兵舫身上靠。
兵舫找来一张芦席,靠粮垛铺在地上,脱下短衫,披在后秀肩上。两娃席地而坐,兵舫搂住后秀的肩,说:“不冷了吧?反正出不去了,今夜就睡在这,明儿回家。”
“我奶我娘满处找,怎么搞呢?”
“我爹我娘才不会找我呢!听我奶奶说,我娘生我的时候,差点儿死了。她老骂我害人精。”
“又瞎说。小娃儿哪是娘生出来的。我娘说,我是她从潭子湾用箢箕捡回来的。”
“才不是呢!都是从娘胯裆生出来的。你没看到银舫的娘肚子大了?里面装的小娃儿,这几天就要从他娘胯裆掉下来。”
“不跟你犟。我瞌睡来了。”
后秀正要合眼,一只老鼠窜到跟前,黑暗中,鼠眼像绿豆似的闪光。
“哎哟哟,老鼠!我怕。”后秀一头撞在兵舫怀里,两娃摔倒在芦席上。
兵舫把后秀抱在怀里。说:“有我在,你怕么家?去去——”赶走老鼠,两娃并头躺下。“秀儿莫怕,我跟你讲故事。从前啦——”兵舫讲着讲着,没声了。
大雨继续下着,像悬挂在天上的中府河溃了口,恣意妄行地倾泻着滔滔不绝的洪水。
金舫进门报了兄弟和后秀丢失的消息,甩开身上的塑料布,拉他爹的手,呜呜地哭:“兄弟没得了,还不塌了天哪!奶奶说,要是找不来兵舫,要剥您的皮。”
“哭,你就晓得哭。”先智烦躁,两个儿子,一个大劣包,一个大哭包。“他怎么丢的?你说清楚。”
金舫讲不清楚,说天黑前,香二爷赶他们几个回家,看到他们前前后后离了大禾场,别的娃都回了家,唯独兵舫和后秀没见了。
隔壁罗老坎小屋,玉珍独梅和罗老坎窦先职正在看护生了娃的桃英,闻讯跑过来,焦急地询问。
先炳见独梅来了,捡起金舫丢下的塑料布,披在自己身上,脱掉鞋,挽起裤腿,说:“独梅,你跟他们一起去找娃吧,我到其他几个队转转去。”下午开支委会,他已安排几个支委下到各个小队,督促连夜抢收麦子,防止变天。窦曾台的三小队,算是没得问题了,不知其他小队怎么样,他不放心,要去亲眼看看。
独梅一把拉住先炳,憋了好长时间的怒火迸发出来:“出去了上十天,回来路过家门口,瞄都不瞄一眼,跟奶奶也不打个照面,这些,我也不怪你,谁叫你当了这个么子书记呢?可今儿,娃儿丢了,你还要往外走?不要这个家也就算了,难道连你亲身的娃娃也不要了?你跟我听仔细,休想就这么走!给我找娃儿去!娃儿找不回来,我跟你没完!”
“胡扯些么家?后秀八九岁了,能丢到哪里去?又不是旧社会,有人贩子拐走?现在公社里,连只鸡都丢不了,但可是这么大的娃呢?亏你还是个妇女队长,有点觉悟好不好?你们去找娃,我有我的事。找到了,告诉我一声。”先炳推开独梅的手,头也不回,钻进黑夜的雨幕中。
独梅一把没抓住,跟在后面追了几步,哭喊道:“你个没良心的死鬼,走了,莫想再回来!”回到屋里,全身淋湿,脸上淌水,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玉珍递条毛巾给独梅擦脸,说:“老坎叔和金舫都看到了,她俩一起往家走的,那时候还没有下雨,不会有事吧?丢娃说的没错,旧社会过来的那些个人贩子,关的关,杀的杀,早没影了。自打公社以来,鸡鸭都没丢过,还能丢人啦?莫急莫急,听他香二爷的,看怎么去找人。”
没等为香开口,独梅焦急地说:“现在下了这么大的雨,沟沟汊汊水都满了。后秀是女娃,又不会水,万一落到水里,那还得了!您们快想个法呀!”
“兵舫不是跟她在一起嘛?你怕么家!”玉珍安慰独梅。
独松先职和罗老坎一起打断她俩说下去:“莫在这瞎扯,赶紧找人吧!”
先智闷头没吭声。他一直在想,兵舫这孬东西,胆子大,心眼多,有的是机灵,他才不会丢呢,也不会掉到水里。就算掉到水里,他那水性,比鲇鱼还滑溜。备不住这家伙又想心思去做么坏事了,还把人家后秀搭拉上,惹出的祸,还不晓得有多大。他猜想兵舫可能干的种种坏事,是上房捉麻雀,爬树掏鸟窝,撵狗打猫,捉鸡赶鸭,还是跟别的队的娃儿斗狠打架?可都半夜了,怎么不回家呢?先智心里暗自发急。
窦为香是长辈,又是队长,队里丢了娃,他比谁都难受,闷在心里没讲出来,正要安排人出去找娃,另一个坏消息报上来了。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小伙子闯进来,说队里的牛丢了。
他脱下蓑衣,摘下斗笠,扑打着身上的雨水,人们才看清是窦为斗的大儿子,民兵排长兼青年突击队长,大队团支部委员。他按照队长的派工,今儿一大早,和队里青年突击队的另几个小伙,牵着大白牯、大老青、闷黑牯这六头水牛,到冒垴垸犁田、耖地、打磙,平整水田,准备插秧。中午,砍盖边的学生娃回食堂吃了饭后,给他们带了饭菜。他们蹲在田埂边吃了午饭,下午一直干到日头快落山。队长叫人捎信,早点收工回来,到禾场参加堆麦窖。他们扛着犁耙耖,和砍盖边的学生娃一起往回走,把六头水牛留在冒垴垸啃草。哪知禾场上抢堆麦窖,缺的是有力气的年轻汉子,他们在堆窖歌声中干得正欢,竟忘了放牧的牛群。等到麦窖堆成,大雨倾盆,才想起牛没入栏,几个人赶紧去找牛,却被涨了水的跃进河挡住了。那几个小伙在河边想法渡河,他回来报告。
他的话音刚落,窦为斗跨进门。他没戴任何雨具,全身湿透,粗布衣紧贴身上,手里拄跟木棍,前脚进门,没脚还没跟上,就挥起木棍,朝他儿子砸去。
为香挺身拦住为圣,护住他儿子,说“二哥,您这是为哪桩,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你说说,你说说!木匠丢了斧头,铁匠丢了锤子,泥瓦匠丢了瓦刀,该不该打?乡下人靠么家种田?牛!没得牛,么都搞不成!你们几个狗东西,怎么晓得把自己的手脚带回来,偏偏丢了牛?”为圣举着木棍,气呼呼地骂他儿子。他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管着十来头水牛黄牛,每天早起安排娃儿们放牛,晚上挨个察看牛栏,一头头数准了才回家睡觉,遇到刮风下雨,半夜还要跑来看看,才能睡得着。今儿堆完窖,他冒雨去看了牛栏,犁旱田的黄牛都在,水牛一头也没见。记起儿子他们在冒垴垸用过水牛,便回家问儿子,听说儿子他们出去找牛了,就追到队办公室来。
“二哥莫急。兵舫后秀这两个娃儿也丢了,我这就安排人分头去找。总要先找到娃儿才好啊!”为香说。
“这就是你说的觉悟啊?你就这觉悟啊?娃儿有口会说话,丢不到哪里去!牛儿有口能说话吗?它会躲雨吗?叫这冷雨一淋,一热一凉,还不激出病来呀?再说,冒垴垸那里有的是钉螺,血吸虫没搞干净,还有牛坨蚂蟥,样样都要牛的命。猫有九条命,狗有五条命,牛只有三条命,三折腾两折腾,牛就没命了。莫啰嗦,都给我去找牛。”
“看您说的,未必牛比人还金贵呀?”玉珍是晚辈,不敢直接顶撞为圣,轻轻嘟囔。
“窦二爹,您莫瞎说!您就是说到天边去,我也要邀拢人去找我的娃。牛丢了,花钱再去买。我的娃没得,您怎么赔我?”独梅是外姓人,虽说也是晚辈,但没玉珍那些顾忌,直接顶撞为圣。
“您敢说我瞎说?你就是当了妇女队长,也是头发长,见识短。娃儿是你家的,牛儿是全队三百多人的,是公社的。哪头重哪头轻,你不晓得呀?再说,娃儿有嘴有腿,自己会回来,牛儿它自个能回来吗?”为圣继续举着木棍。看样子,再说下去,连独梅也会挨两棍子。
“莫吵,莫吵了!听香二爷的,分两拨人,找娃的找娃,找牛的找牛。”先智插到为圣跟前,按住他的手。
一听说牛丢了,先智揪心似的一阵疼痛。他想到了他的大白牯牛,虽说入了社,这牛已不是他窦先智的,是队里的牛,但他始终当作是自己的。几乎每一天,只要有空,他都要去看它。外出几天回来,先不去家里,而是去田间去草地去牛栏,看他的白牯牛。白牯牛只要见到他,隔老远便朝他“哞哞”叫,离得近了,晃头摆尾,往他身上蹭,伸出长长的舌头,往他身上舔。他搂着它的头,贴着它的脸,俯在它耳边,没完没了地说些悄悄话。他从不用使唤牛的口语叫它,“哇”是停,“撇”是右转,“咄”是走,这些通用牛语,他弃之不用,而是用对人的呼唤来对他的牛。他通常叫他的牛为大白,但隔几天又取个别的名字,按照他心里喜欢的人的名字来称呼他的牛,昨儿想起了赵扶民,便叫它“老赵”;今儿想起了刘小牯,便叫“老刘”;明儿想起了曾先炳,便叫“小曾”。前些日子,看了电影《白毛女》,他便叫它“大春”。大白牯听得懂他说的话,有时瞪着园园的大眼睛,忽扇长长的白睫毛,诧异地望着他。有时眯缝眼,皱褶中**出微笑,与他一起开心。有时昂起头,前蹄拍拍地面,甩甩尾巴,在他面前撒娇。每当想起他的牛,心里便痒痒。所以,他听说他的牛丢了,急得如火上煎油,只想去找牛。
这时,一群提着马灯的台上青壮年汉子,陆续返回大禾场,来到小队部。戴斗笠的,穿蓑衣的,披雨布的,拥挤在队部门内外。十多盏马灯,聚成一团光亮,像嵌进黑夜中的火球,把雨幕撕裂成一块块碎片。他们堆完麦窖,刚刚回到家里,听说丟了娃丢了牛,来不及清洗一身泥土,不约而同地来找娃找牛。
为香站在门口,望着门内外的人,大声吩咐道:“先智独松领一帮人去找娃,其余的跟我和为圣哥去找牛。赶紧走吧!”
“慢着!”先智一步跨到为香前面,说:“香二爷圣二爷,您年纪大了,叫这么大的雨淋着,弄出病来不得了!您俩回家等我们的信。独松领人找娃,我带人找牛去。走,找牛的跟我走!”
“风亭,你跟我站住!”玉珍两手一摊,堵住先智。“自打兵舫丢了,你就没说过一句找娃,他未必不是你生的养的?那牛未必比你儿子还宝贵呀!找牛的人有的是,用不着你来出这个头!你这就去找娃,找不回来,我跟你也没完。”
“那就换一换吧。独松去找牛,风亭,你带人去找娃。”为香出来打圆场。
“大哥,嫂子说得也是。你去找娃吧!我替你去找牛。”先职悄声劝说先智。
“桃英刚生,离不了人。你莫搅和,回老坎叔屋里去。”要是在家里关起门来,先智肯定听玉珍的,可在外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打死也不会听。回头对窦为香说:“香二爷,莫听她胡咧,就这么说好。我去找牛了。”说完,迈腿闪开玉珍,往外走。
玉珍对先智左闪左堵,右闪右堵,就是不让他走。先智看了看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不敢推开她,躬身从她手下钻过去,回头说:“你没听刚才丢娃讲的呀?有点觉悟好不好?莫在这丢人,照看桃英去,照看好你自己。”领着几个人很快消失在夜雨中。
大雨没有察觉也可能并不顾忌窦曾台丢了娃儿和牛,仍然毫不留情地编织它的雨网,向大地无情地抛撒。十多盏马灯,由近而远,先是一束束光亮,再是一颗颗星火,最后是一只只萤火虫似的,淹没在黑暗的夜幕里。
先智领着为圣儿子几个白天整水田的小伙子,凭借马灯的微弱亮光,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冒垴垸跃进河边,立刻傻了眼。去年大跃进刚兴起,台上的青壮年抽调到县里区里开河筑堤建电排闸去了,为香领着老少妇白天忙田里,夜晚来这里挖河,肩挑手提,苦干了几百个日夜,在长年积水的沼泽地中开出一条新河,与靠近中府河的大潭子连接起来,把河两岸的野滩变成了几百亩良田。没钱没物在河上建桥,窦曾台人在河中垒了几座砖墱,墱间铺了树干铆钉的木板,下面通水,上面走人过牲口。眼下,木板已不知被冲向何处,砖墱隐入水下,河水滔滔,横在面前。莫说过牛,就是过人,也难上加难。如果绕行,须多走十多里沼泽地。为圣儿子说,天黑前,他们把牛放牧在对岸河堤边,插了绳桩,牛应该还在那儿,走不远。
先智叫人高举马灯,密不透风的雨帘把星点亮光堵回来,连对岸的河堤也看不清,哪见到牛。他两手捧嘴高呼:“大白——”空旷的原野,一片哗啦啦的雨声,连丁点回音也没有。这些人水边长大,涉水渡河家常事。他们扔掉斗笠蓑衣雨布,徒手囚渡过河,爬上堤边草地,大雨已将堤坡冲成沟豁,没有牛的踪影。
牛儿,你们在哪里?
天黑前,为圣儿子他们卸下牛肩上的轭头,把六头牛牵到河堤坡草地上,插上牛鼻绳桩子,特别注意把爱闹事的大老青与其他牛之间拉开距离,让它的头够不着别的牛,既免绳子缠绕,拔掉绳桩,又免得相互打架。之后,他们扛起犁耙,叫上砍盖边的学生娃,跨过河上砖墱,回大禾场抢堆麦窖。
牛儿静静地吃草,各自清闲地互不干扰。天就要黑了,空气沉闷起来,蚂蚊成群结队地回穴,鸟儿惊叫着掠过田野,野兔东窜西突,相互呼唤着奔向洞窟。牛儿吃饱了,也知道大雨要来了,便有些不安分起来。
最先惹事的是大老青。
它就是曾善明在老牛送曹家嘴屠宰后,买来讹诈窦先智钱的那头牛,如今已近二十岁,正值壮年,一抹青色,高大威猛,四腿如柱,偶蹄似磐,声音洪亮如钟。它总是高傲地仰着头,头上两只硕大的青色弧角,合成一个开了口的园,开口处两端尖角闪着光,夹着蓝天,一幅趾高气扬的模样。入社前,驯牛高手曾善明,教会它犁耙磙耖样样精通,但做起活来,时不时偷懒耍滑,硬要挨了鞭子,才肯使出全力。台上人租用它,常常犁地走偏,拉耙跑虚,套上轭头屎尿多,告到曾善明那里,它不但不挨打,反而多几捆草料,便始终恶习不改。入社后,冬季地里活闲,多了些拉车推磨转石槽的活,它看不上这些黄牛干的小打小闹的玩意儿,坚决躺在地上不入套。可偏偏遇上了比善明更老道的窦为斗,几顿鞭抽,不打它屁股,鞭梢专抽它腹后屙尿的那块地方。它老实了,服了,乖乖听为斗驱使,但要是换了别人,它总可想出法子来偷懒。
在牛群中,它从不正眼看那些低矮猥琐的黄牛,尽管黄牛们常凑过来套近乎,它总是甩鼻子打脸喷股热气,黄牛们便躲得远远的。其他几头水牛,一头年岁比它大、两头比它小的,只要它瞪瞪眼,简单吼一声,它们便知趣的让开。只有闷黑牯和大白它惹不起。闷黑牯低头吃草埋头干活,不理它的茬。它曾鲠直脖子,横出猗角,逼近闷黑牯。人家四肢立定,岿然不动,只把头稍微转向它,发红的眼睛瞪了它一会儿,没事似的继续干自己的事。它摸不清底数,便不敢贸然欺负这头跟它不相上下的闷头黑牯。对大白那就不一样了。大白比它小十来岁,个头小一圈,猗角也小一截,平日里温顺斯文,拉屎不像它那样扑哧一声,便是一大摊,而是一坨一坨轻轻往下掉。屙尿也不像它那样边走边屙,走一路湿一线,而是站定后叉开腿,认真地尿完,才挪腿去干别的。它看不起大白,认为这简直不像头牛,不把大白当回事。好几次在一起吃草,它眼下明明有茂密的新草,却偏偏往大白那里挤。大白转身退让,另寻草地。它以为大白怕它,每每寻机欺负大白。有一次,在水田的田埂上,它与大白走了个对头。大白侧身伫立,让出路来让它先过。它却竖起园角顶过来。大白左边让,它左边顶。大白右边让,它右边顶。田埂两边是水田,大白退无可退,站定四肢,夹住尾巴,伸直脖子,不再让路。它没想到大白居然敢顶撞它,后退几步,缩一下脖,弯一下前腿,一个猛子冲过来。那硕大的弯角在接近大白的一刹那,大白稍屈前腿,迎头撞击。论块头力气,大白不是对手,眼看就要被它顶翻,只见大白憋足最后力气往前一冲,又迅即缩脖,偏头侧身。大老青一下子撞空了,从大白身边擦肩而过,收不住腿,栽倒在水田里。从此,它不再招惹大白。
现在,大老青吃饱了,胃囊里塞满了青草,肚皮绷得像一面鼓。一些牛虻袭来,它摇头摆尾,驱走前后的牛虻,但腹下的牛虻赶不走,被叮咬得不堪忍受。它本可以就地打滚,驱赶牛虻的,但以为这样会伤了自己的尊严,便朝左右两边那一老一小的水牛蹭过来,“哞哞”两声,命令它们用牛尾替自己赶走牛虻。那老少牛儿退后避让,拒不执行。它怒火中烧,扭头朝那头老牛冲过去,却被鼻绳带住了,又招来一阵疼痛。它怒焰冲天,几脚踏掉拴绳桩。这是它的拿手戏,常常用来挣脱拴绳而为所欲为,栓桩的小伙子忽略了,没把栓子踩入地下。没了绳栓牵扯,它直逼那头老牛,定眼一看,老牛退入大白身后,大白威严地挡住了它。
大白已不是八年前为圣和先智从曹家嘴牛市低价买来的那头小牛犊了,虽然没有大老青那般高大肥硕,却更壮实俊俏。它腿如放大了的钢鞭,前腿与胸颈浑然一体,腹部成弧形收缩到臀,肩高背低,背平如板,一字型伸展。肌腱成团如束,铁锤般衔接在一起,抬腿收足,“锵锵锵”抖动有声。头略小,脸似鱼钩,口鼻肥壮。两只角如弯刀相扣,角尖晶莹透光。角边两只耳朵,像莲花瓣直立,可左右转动,聪颖灵敏。长长的白白的睫毛护卫下,眼如深潭,四角泛红,却很少园瞪,恰似杨柳下一团春水。全身皆白,无一根杂毛,白缎似的光亮滑溜。白毛下的皮肤,黑里透红,让人联想到红土地上初冬的白雪。它性情敦厚朴实,聪慧可人,过了五岁套轭下地时,只是左右摇摆了几下,走了几步弯路。为斗刚要抽鞭子,先智在一旁喝住,叫一声听话,照直走,它便再没有东倒西歪。别的牛学一门新活,常常要二三天,它只需一阵子。别的牛常自拔栓桩,它从不碰那桩子。时间一长,台上的人抢着用它,从不需拿鞭子。先智入合作社,靠它挣回来了四六分成,度过了几年家里又病又伤的苦日子。到公社时大白归了公,先智一刻也忘不了它,要是偶尔看到它臀部有鞭痕,便找人问个理,吵闹一番。它在再多的人群中,也能认出先智来。只要闻到先智气息,它会一蹶两跳地跑来亲近,即使肩上套着轭头走不开,也会朝先智叫两声,打个招呼。在牛群中,它对所有的牛都亲近,从不争强斗狠,但对大老青却寸步不让。自从那天聪明的一闪,闪倒大老青之后,其他的牛奉它为头。它也敢于担当,每当大老青欺负别的牛,它会挺身而出,与大老青争个高低。
大老青见大白护住了那头老牛,不甘心失去颜面,蹶头吼叫了几声,却看到大白毫不退缩,绷直了前腿,带红的眼珠瞪圆了,便知趣地退回来,就地打滚驱赶牛虻。
天已经黑了多时,空气越来越沉闷。牛儿们站立不安,纷纷侧头看看大白,没人来牵它们回栏,下雨了怎么办?等着大白给个主意。大白静静地侧卧在草地上,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堤坡漂流而来,很快冲动了插在土里的拴牛桩。牛儿不用费力,桩子自动脱散了。堤下的水田,渐渐淹没了田埂,一片茫茫。气温骤然下降,牛儿刚才滚热的皮肤,迅速收缩,下腹毛少的裸肤一片凊冷。水牛不怕水,但怕受凉,怕牛坨蚂蟥,要是水涨高了,田里的牛坨蚂蟥爬上身,不被水浇出病来,也会让牛坨蚂蟥吸透血,情况不妙,很不妙。大白挺身站起来,挨个绕着牛儿鼻绳转了几圈,算是把每头牛系在一起了。它率先爬上堤顶,后面的牛儿依次跟随,断后的大老青,拱一拱前面走慢了的闷黑牯,闷黑牯忍了几下,还了它一个甩后蹄。前头的大白听到动静,威严地叫了一声,牛儿们便静静地随后跟上。
牛儿在堤上寻找涉水过河的地方,有砖墱的位置已被淹没,寻不见桥板,从这里过河,踩不准砖墱,必定摔伤。大白明白,领着牛群朝河尾浅滩寻去,终于找到一处它们曾饮过水的硬沙滩。大白试了试,断定无危险,最先踏入水中。河水漫过牛背,大白凭借腹腔的浮力,翘起嘴鼻,四蹄划水,呛了几口生冷的河水,艰难地登上对岸。跟随的牛们,看样学样,陆续登岸。最后上岸的大老青,不忘在泥沙中打个滚,四蹄朝天,磨蹭被牛虻叮咬的伤口,充分显示了它的与众不同。
牛儿自行回到大禾场,天已快亮了,大雨仍旧下个不停。先智几个随后归来,落汤鸡似的沮丧难堪,见到牛群,又喜又气。为斗儿子朝大老青抽了几棍子,骂这些畜生害了自己一夜没睡。等候已久的为斗为香喜出望外,找来干抹布擦拭牛身,把它们赶入牛栏。只有大白原地站着,依偎在先智身旁,就是不肯进牛栏。这时,寻找娃儿的独松一伙人断断续续回来,诉说田间沟汊路旁树林都找遍了,没见娃儿。熬了一夜的玉珍独梅忍不住啜泣起来。大白嘴衔先智衣角,牵他走向仓库大门,“哞哞”叫个不停。先智喊来老坎开锁进仓,见到了两个沉睡中的娃儿。他没叫醒她俩,也顾不上说些疼爱的话,一头奔出仓库,搂着大白的头,抚摸着它的脸,说:“我的乖乖,我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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