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后河名人”高老三2

在后河一带,有个不成文的民间约定:从山洪里打捞上来的牲畜、木料、家什等物品,一般寻找的期限是三个月,过了三个月,即便失主找上们来,捞到者也可以不给。例如,三个月前,你家的小猪被洪水冲走了,三个月后小猪都长成了大猪,即将出栏上市了,你找上门,来要你的小猪能成吗?这在道理上、人情礼义上,也都是难以讲通的。

每当洪水过后,上游人沿河寻找自家被洪水冲走的亲人、家具、马、牛、羊、猪家畜家禽等物品,一般都是找到野鸭湖地段为止。能找到的算自己有运气,找不到的只好自认倒霉,也就从此放手,不再往前找了。

后河人爱财,也仗义。打捞上来的马匹、骡子、牛、驴、羊、猪、木船、家具、木料等,洪水过后,只要有失主找上门来,有正当理由,说对了被冲走牲畜和物品的特征,一般都会物归原主。

有许多人家,还因为这,从此成为要好的朋友,结成亲戚,经常走动来往。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失主上门找骡子。

两个月过去了,也没有见失主上门找骡子。

三个月过去了,骡子的主人,仍是没有上门来找。

别看高拥军那天嘴上说话口气很硬,这三个月中,他心里为骡子的事纠结一直在打鼓,就没有消停过。每当他看到有上游的失主,来村里寻找自家被山洪冲走的马啊、牛啊、驴啊、猪啊、羊啊等牲畜或其它什么家什物件时,总是禁不住惊出一身汗来。三个月来,他吃不好饭,睡不着觉,心里七上八下,总是感到不踏实,总害怕骡子原来的主人,突然有一天找上门来。

第四个月过去了,第五个月也过去了,第六个月都过去了一大半时间了,骡子的主人仍是没有来找。

高拥军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渐渐地落在了实地上,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晚上睡觉再也不翻来覆去,往床下蹬被子了。

高老三和爱人穆桂花俩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

“看起来,这骡子的主人,是不会来找了。”

“早都超过规定的三个月时间了,”儿子高拥军理直气壮地说,“他就是现在找上门,更不能给他了。”

“话是这样说,”高老三说,“乡约里也是这样规定的。但如果骡子的主人真的找上门来,咱们还是要还给人家的。在山里农家,一头骡子值半个家当,庄稼人过日子都不容易。”

“要给你给,”儿子高拥军急了,“我就不给,这半年来,我喂骡子的青草、苜蓿和黑豆、豌豆、荞麦等饲料,还有给骡子洗澡、喂养照顾骡子的功夫钱,总的加起来,也能买一头骡子回来。”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高老三接过儿子的话茬说,“人家的骡子也不是白吃咱们家的饲料,还给咱们家干活哩。平时,你上地骑着,下地回来帮咱家驮谷子、玉米、红薯等庄稼,另外,还给咱们家犁地、耙地、拉车等。可以说,人家骡子为咱们家所干的活,折算下来,远远超过了咱们家的草料钱。”

“爸——”儿子高拥军心里也自感有点理亏,从大理上讲不过父亲,但仍是嘴硬,气哼哼地说,“你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老是帮着别人说话呢!”

“孩子,我这不是帮着别人说话,”高老三心平气静地对儿子说,“人不论干什么都要讲理。不讲理,发横,或持强欺弱,也许一时能占到便宜,得到好处,但不会长久的。咱们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这头骡子是咱们家的,被山洪冲走,咱们去找,人家捡到后不给,咱们会怎么想。做人不能太自私。人太自私了,日后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更没人愿意与你打交道,你的人脉和人生的路,就会越走越窄。一个人如果坏了名声,没有了朋友,那才叫可怕呢!”

“从河里打捞上来的东西,”高拥军再次强调说,“镇上和村里约定寻找期限是三个月,这骡子现在咱们家都快停半年了。”

“约定是约定,”高老三说,“骡子毕竟不是一头猪、一只羊,对以种地为生的山里庄稼人来说,那是半份家业、半条命啊。我今天把话给你撂在这儿,就是一年后,骡子的主人来找,我们也应该还给人家。”

“就你思想好,”人在气头上,常常是不顾一切,头脑发热,感情冲动,口无遮拦,什么话狠说什么。高拥军高声地对父亲喊道,“就你觉悟高;就因为你思想太好了,觉悟太高了,咱们家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走到今天这个份上。”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高拥军年轻气盛、感情冲动,图自己一时痛快,说了这么一席话。可话一出口,他心里立刻有说不出的后悔。他的话,戳到父亲人生的痛处,在父亲已经受伤出血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插了一刀子、撒了一把盐。

高老三在部队时,曾当过班长。在自卫还击作战中,他率领一个班,坚守一座名叫五0八的高地,出生入死,英勇顽强,连续击退敌人多次进攻,胜利完成上级所交给的战斗任务。战后评功评奖,按他的战绩,最低也应评为二等功臣。连里已为他写好了材料,也准备给他请功。可因上级分配给连里的功臣名额有限,他主动把自己的二等功名额,让给了一位作战事迹也同样突出、在战斗中牺牲的班长,最后立了个三等功。

后来,他们部队凡是荣立二等战功的战士,全都保送上了军校,提升为军官。他却退伍回到了故乡。

战友、同学和家人,每当提起这件事,都深深地为他惋惜,说他错过了一次改变人生命运的重大机遇。

可高老三却没有这样想。他总是坚定地说:

“没有经历过战争,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贵。与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我还是幸运多了。我毕竟看到了胜利,活着回到了故乡,娶妻生子,和自己的亲人们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很是知足了。”

社会上的一些人可不是这样看他。经常有个别闲的无聊的人,常拿这件事编排高老三,开他的玩笑,嘲笑他没有本事、无能,脑子不够用、进水了,是真正的“榆木疙瘩”,傻得不透气。

“嘴在人家身上长着,”每当高老三听到有人说他是傻帽,说他脑子进水了,总是不气也不恼地说,“人家愿意怎么说,只要他嘴不嫌累,就让他说去吧。你不傻,无论他怎么说,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把你说傻的。”

也许,对一些局外人来说,自卫还击作战,仅仅只是一场暂短的局部战争,是一阵子的事,如同野地里的一小股旋风,刮过去也就刮过去了。可对高老三和他的战友们来说,却是一辈子的事。他们的一生,都与这场战争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活着就不会忘记。

从部队复员回来后,村里的人们发现,高老三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比以前沉默寡言了。过去,他是村里和公社业余文艺宣传队有名的“台柱子”,爱说爱笑,喜欢唱歌、唱戏,整天笑声不断,曲儿不离口,常常是离好远,他人还没到,笑语和歌声就先到了。可现在,别说听他唱歌、唱戏了,见了人都很少说话,见面对你轻轻地点一下头,最多微笑一下,就算是问候、打过招呼了。

村里一些嘴长、喜欢打听别人隐私、播弄是非的人,甚至私下里猜疑说,高老三在战场上,可能是让大炮给吓着了,把胆给吓破了。

平时,高老三很少给人讲上战场打仗的事。有时,一些人堵住他,死缠硬磨要他讲打仗的事、讲战斗的经过。他总是缄口不语。有时候缠得久了,把他问烦了、逼急了,他会冷冷给一句:

“打仗流血牺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什么好说的。”

从此,把人晾在一边,不再搭理。

这下,又有人造谣说:高老三胆子让大炮给震破了,脑子也让大炮给震坏了,神经被大炮震得紊乱了,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傻蛋了。

每当听到这些风言风语,高老三仍是不恼不火、不理不睬。他超然地一笑了事,自己该干啥,还是去干啥,从不受干扰,也从不争辩。

高老三从部队复员后,经村民们民主选举,曾当过一段副村长兼村里库房保管员。他平时办事认真讲原则,个别私心重、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想占集体便宜的人,在他手里捞不到好处时,常讽刺挖苦他:“就你思想好,就你觉悟高,但不值一分钱。最后,还不是回到农村,和我们一样,‘打牛屁股后半截——种地’。”

他每当听到这些贬损他、挖苦他的话语时,常常是语塞、无言、愤怒,心里就如同灌了铅一样,有说不出的沉重。

同全国的其它地方一样,后河一带农村,也不断深化改革和实行全面开放政策,四处招商,广开财路,搞经济开发区、新农业技术示范园、旅游休闲度假村、农家乐等。一位身缠万贯的房地产开发商,在后河一带转了一圈,看中了高家埝村后一块依山傍水、森林茂密、环境幽静的林地,想购买到手后建旅游度假村,而且价钱开得也挺诱人的。

开发商很有来头,神通广大,也很会做工作,为了能拿到这块林地,用金钱开路,先后攻通了省里、市里、县里、镇里等有关领导和部门。可令开发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最后在通过高老三这位还没有芝麻大小小的副村长关口时,却被死死地给卡住了。在省市县镇村五级土地开发联席会上,轮到高老三发言,他旗帜鲜明地表态说:

“我坚决反对出卖这块林地。我们不能光顾眼前,图我们这一代人享受,更不能杀鸡取卵,寅吃卯粮。我们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想到将来,尽量给子孙后代们,多留一点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和余地。”

晚上,开发商亲自找到高老三所住的招待所房间,送给他一个“大信封”,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支持促成他办旅游度假村的好事。高老三听明白来意后,二话没说,起身把信封连人一把推出了房间。开发商仍不死心,后将“信封”又加厚了一些,通过宾馆服务员,借打扫卫生的机会,悄悄地放到高老三所住的房间枕头下面。

这下子可把高老三惹火了。第二天开会,轮到他发言时,他直接把“大信封”,往会议主席台上一放,说:

“靠这样的手段想堵住我的嘴,想把林地买走,断子孙们发展的后路,连门都没有。我怀疑,我们中间一些人站在开发商的立场上,极力替开发商说话,是不是已经拿了开发商的好处了。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提醒这些同志不要因小失大,赶快把好处费退给开发商。不然,我明天就写信到中央去,到中纪委去。”

一些已经得到开发商好处的人,一看碰到了他这个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硬软不吃的人,见到大事不妙,虽然很不情愿,最后还是把已经到手的好处费,悄悄地退还给了开发商。

在这件事上,高老三上上下下得罪了一大片头头脑脑。许多人纷纷骂他:“老倔头”、“不活泛”、“死脑筋”,还给他带了个“改革开放绊脚石”的帽子。

他听到后,嘿嘿一笑,说:“把林地卖了,吃儿孙们的饭,断子孙们发展的后路,就不是老倔头,就活泛了,就不是死脑筋了,就成了‘改革开放的火车头’了。”

在他有理有据的极力坚持反对下,那片林地最后没有被开发商买走。为子孙后代们保住了一块难得的山林。

高家埝村加工厂生产的小磨芝麻香油,在后河一带远近闻名。一次,一位分管他们村的镇领导,向村里要一百斤芝麻香油送人,为自己升迁活动拉关系。其它村干部虽然心里不大愿意,但惧怕这位镇领导的权势和经不住硬磨软泡,基本上都同意了。可就是高老三坚决不同意。他毫不掩饰地说:

“小磨芝麻香油是集体的财物。是村民们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用一滴汗摔八瓣所换来的,任何个人都没有权力,私自做人情随便送人。”

高老三是掌管村里库房门钥匙三人中的一个。那位镇领导打发人,叫了他好多次,他人虽然到场了,但就是不给开锁。

他对那位索要芝麻香油的镇领导说:“我这个副村长兼保管员,是全村人选出来的,这把库房门的钥匙也是全村人要我掌管的。你要叫我开锁,得把全村的人叫来,只要全村的人同意送给你芝麻香油,我就给你开锁。”

“就你思想好,就你觉悟高,我要好好向你学习。”那位镇领导居高临下,眼睛瞪得溜圆,给他撂下这样几句话,脚在地上狠狠地一跺,气呼呼地走了。

从此,这位镇领导对高老三可谓是关怀备至,不掏钱的“玻璃鞋”,一双接着一双源源不断地给他送来。

“咹!我们有个别党员干部,”那位镇领导有个特点,平时说话或开会讲话,每一句话前面,总喜欢带个“咹”字。在一次全镇干部大会上,他不点名地批评高老三,说,“咹!平时不读书、不看报、不学习,脑子僵化,思想固执,工作方法陈旧落后、简单粗暴。咹!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可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远远跟不上改革开放一日千里、飞速发展形势的需要。咹!我看他这种人,迟早是要被社会、被时代、被我们党的事业所抛弃、所淘汰的。”

“咹!我们有一位副村长,”那位镇领导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咹!还是个共产党员呢。咹!可在他的身上,一点党性都看不到。咹!他骄傲自满,夜郎自大。咹!他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总是感到自己思想好、觉悟高,我看他是好过了头,高出了顶。咹!他不服从领导,和领导离心离德,总觉得天老大他老二,心目中无组织、无纪律、无领导,只有他自己。咹!可能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咹!那么他心中到底有谁呢?咹!我看,只有天知道,地知道,他自己知道,没有人知道。咹!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告诉他,要他知道领导是什么?咹!领导是组织任命的,是党派来的,是来全心全意为广大群众服务的人民勤务员。咹!不尊重领导,就是不尊重党;不和领导保持一致,就是不和党保持一致;不听领导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和领导对着干,就是和党对着干;反对领导,就是反对党!”

那位镇领导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声调越来越高,唾沫星子四溅。

“咹!本着治病救人的目的,”那位镇领导说到这里,声调稍微降低了一点,声音也缓和了一些,摆出一副爱护部下、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咹!据我了解,这位同志本质还是不错的,根红苗正。咹!今天在这里,我不点他的名字,是给他留个面子,留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咹!我希望这个同志回去以后,晚上躺在**,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咹!党组织培养你这么多年容易吗!咹!你对得起党对你多年的培养吗!咹!你应该感到良心有愧才是。咹!我要提醒这个同志,不要执迷不悟,要赶快悬崖勒马,立即向组织、向领导靠拢。咹!否则,他迟早是要犯大错误、吃大亏、栽大跟头的……”

高老三就在会场的前面坐着,那位镇领导讲话时,还不时地用眼睛瞪他,用目光刺他。他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都是说给他听的。他心里十分难受,但没有吭声,因为这是在党的会议上。

他心里更清楚的是,如果自己站起来进行反驳,就会把整个会议搞乱,造成不好的影响,特别是损害党组织在群众中的威信和象形。

想到这儿,高老三悄悄地把这些对他个人的屈辱,默默地吞进肚子里。

开完会的第二天,那位镇领导,认为自己在会上对高老三一顿不点名的炮轰、批评,高老三应该会有所醒悟,会开点窍。他再次派人找到高老三,让高老三打开库房门,想要那一百斤小磨芝麻香油。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高老三仍是不买他的账,紧紧地护住挂在库带上的库房门钥匙,硬是不给开锁。

这下子,高老三算是把这位镇领导给彻底的得罪了。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在这里,有必要给读者朋友们说一下——

野鸭湖镇人民武装部前任武装干事因升迁调走后,职位已经空缺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了方便开展工作,上级有关部门要求,必须在当地选拔产生,具体条件是:当过兵、并且是在部队立过功的,要有一定的军事技术素质和组织指挥能力,在现任在职的村干部里选拔,年龄不得超过四十五岁。

野鸭湖镇党委领导们在全镇的村干部中,扒拉过来,扒拉过去,高老三的各方面条件最符合。他是现在岗的村干部、年龄也符合要求,当过兵,也立过功,而且是战功。早在半年前,镇党委已经在内部会议上全票通过推荐高老三,只等着上面人事部门最后下文件任命了。

真是冤家路窄。随着镇领导人员调动、班子调整,负责选拔镇人武部武装干事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的“官帽”,转来转去,最后戴在了高老三因没给小磨芝麻香油而得罪的那位镇领导的头上。

这位镇领导大人,这下子可算是找到报复整治高老三的抓手和出恶气的机会了。他神通广大,开动脑筋,使出浑身解数,运筹帷幄,调动一切力量和关系,通过上下一番积极努力活动,硬是把半年前,镇党委已经形成的决议推翻。他以镇党委的名义,在给上级有关部门打的更换镇人武部武装干事人选的报告上,有这样几句话,在此特地抄录如下:

“……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了解和考察,高老三同志平时政治理论学习不够,缺乏世界观自我改造,思想保守僵化,工作上缺少主动和预见性,没有创新意识和开拓精神;特别是政治上不成熟,不能在政治上、思想上、行动上,自觉与党保持一致;此人性格固执,自傲自大,老子天下第一,不服从领导,听不进批评意见,不论干什么,一贯是天马行空,喜欢钻牛角尖,我行我素;不团结同志,唯我独尊,很难与人共事相处……本着对党的事业高度负责,我们经研究决定,特提出请求更换镇人武部武装干事推荐人选……”

高高在上、工作繁忙、千头万绪的上级有关部门,接到报告后,不明事理,也没有派人深入基层调查核实,一看报告上面写的那几条,领导的头一下子都“大”了许多。再说,没有哪个单位愿意自找麻烦,敢用这样的人,立即大笔一挥,红色大印一盖:同意换人。

就这样,镇人武部武装干事换成了另外一位也曾当过兵,但其工作能力、工作经验、思想作风和政治素质等各方面,都不如高老三的村干部。

高老三又一次错过了,改变人生命运的机遇。

听说,镇人民武装部武装干事任命宣布的那一天,高老三在自家院子里的枣树下,整整坐了一个通宵,抽了一夜的烟,早上起来,半个院子都是烟头。陪他一起坐的,还有他从后河里救上来的妻子——穆桂花。妻子不放心,紧紧地拉着高老三的衣袖,害怕他一时想不通,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

那一夜,高老三的脑子里都想些啥?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位镇领导仍没有放过高老三,对他可以说是念念不忘,非常“关心照顾”,仍时不时地送一双“玻璃鞋”或“水晶鞋”,给高老三穿穿。

一次全镇整党,在党员大会上,有人提议,让高老三给大家讲述他当年参战的经过。立刻引起所有参加会议党员干部的共鸣和兴趣,大家也都很想听,热烈地鼓掌欢迎高老三讲。

平时,许多人经常堵着、缠着高老三,想听他讲上战场打仗的事,他一直是缄口不语。这次,他感到在党的会议上,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于是,他讲述了自己奉命带领一个班,坚守一座名叫五0八的高地,担负阻击任务。在全班其它战友牺牲、负伤的情况下,他和另外一位及时赶来支援的别的部队战士两个人,先后打退敌人多次轮番进攻,胜利完成了上级交给的阻击任务,为整个战役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就在高老三讲述结束时,坐在主席台上、他没给小磨芝麻香油而得罪的那位镇领导,突然站了起来,用蔑视和极其不信任咄咄逼人的口气,接连向他提出了几个问题:

支援他坚守阵地的那位战友叫什么名字?是那支部队的?部队的具体番号是多少?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高老三如实地说,“更不知道他所在的部队具体番号是多少。天非常黑,我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看得太清楚。再说,当时战斗异常激烈、残酷,实在是没有功夫顾得上问这些。停战后,我曾多次找过这位战友,因我们不是一个师的,至今都没有找到他。”

说到这儿,高老三有说不出的深深遗憾。

“咹!好了,问题就出在这儿,”那位镇领导煞有介事地板着脸,质问高老三说,“咹!我问你,他和你不是一个师的,黑灯瞎火的,他怎么会跑到你的阵地上,支援你打仗?咹!我看,这个人的身份非常值得怀疑,说不定是敌人派来刺探我军情报的间谍和特务。”

“请你别胡乱猜疑,”高老三突然感到背上的脊梁骨里一阵发冷,他心里十分明白,这都是因没有给那一百斤小磨芝麻香油所带来的后遗症和连锁反应。但这是在党的会议上,他还是压住心中的火气,耐心地解释说,“更不许你诬蔑我的战友。当时,我守右边的阵地,他守左边阵地。我亲眼看到他的战斗技术素质都非常高,操作机枪、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技术都很是到位,作战也非常勇敢。要不是他的支援,我一个人是很难守住阵地的。”

“咹!好了,我再问你,”那位镇领导又说,“咹!我们党一贯提倡,在危险时刻,共产党员冲在前,要死先死党员。咹!你是个班长,又是党员,带领一个班打阻击,全班的战士牺牲的牺牲,负重伤的负重伤。咹!怎么就你一个人毫发无损,身上连一点彩都没有挂?你给大家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刚进入阵地时,”高老三强压着心中渐渐升腾起来的怒火,耐着性子向参会的众人解释说,“当时敌人的步兵还没有开始进攻。他们先是用炮火覆盖阵地。我们刚开始参战,没有战斗经验,也不熟悉敌人的作战规律,隐蔽工作做的不好,再加上敌情紧迫,战斗异常激烈,隐蔽工事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来不及修筑,因而吃了亏。我们班里的战士,全都是在敌人第一次炮火覆盖阵地时,负伤和牺牲的。”

“咹!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为自己开脱解释了!”那位镇领导仿佛当时他就在现场、亲眼看见似的,信口开河武断地说,“咹!我早就知道,你是指挥别人冲锋陷阵,咹!而自己贪生怕死躲在山洞或石头后面,所以才没有受到一点伤。咹!你所说的那个帮你一块守阵地的战友,根本就不存在,就没有那个人。咹!完全是你被大炮把神经震紊乱了,自己臆想编造出来的。咹!我再问你,听说,部队要给你记二等功,你为什么不敢要?为什么让给了别人?咹!就是因为你自己感到心虚,最后怕露了陷。”

“当时,在战斗中表现英勇顽强、事迹突出的干部战士很多,”高老三说,“有许多同志在战斗中负伤,被打断胳膊、打断腿的,还有的献出了年青的生命。我看到,上级分配的立功名额有限,自己没有负伤,更没有断胳膊断腿,比起那些牺牲和负伤的战友,自己在战斗中所做的一点贡献,算不得什么。于是,我就主动找到连长和指导员,把已经确定上报给自己的二等功名额,让给了那些在战斗中表现更勇敢、事迹更突出的负伤和牺牲的战友。这就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

“咹,同志们啊!”那位领导煞有介事地说,“咹!请大家不要上当,不要相信他的话,他这完全是一派胡说八道骗人的谎言。咹!我经过深入调查了解,也看过他的退伍档案。当时他所在的部队,凡是荣立二等战功的战士,战后都可以直接保送上军校。咹,你们大家都听听、都想想,咹,像他这样农村入伍的战士,如果评上了二等功,马上就可以上军校,从军校毕业后,就是堂堂正正的军官了,就彻底脱离了农村,一个人的命运立刻就咸鱼翻身彻底改变了。咹!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是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以找到的好事啊。咹!我问大家,咹!如果是你们,你们大家会怎么想、怎么做?咹!假如是一个正常人,又是怎么想、怎么做?咹!怎么能让这样的好事,轻而易举从自己的手中白白溜掉吗?咹!我看,除分是傻瓜蛋、是神经不正常、是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要呢,才会这样做呢,咹!”

“你才是胡说八道,”老实人发火那可是撼天动地,老虎见了都要让三分。气愤到极点的高老三,心中积攒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指着那位镇领导一字一顿地说,“你才是一派胡言乱语,明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配当领导,更不配党员干部的称号。我们当年在前线出生入死,流血牺牲,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没想到其中也保卫着像你这样的王八蛋。另外,我明确告诉你,只要老子还当副村长,还当保管员,还拿着村里库房门的钥匙,你就别休想拿走集体的一两芝麻香油。”

高老三说完,气愤地顺手拿起面前桌子上的无线话筒,照着那位镇领导的脑袋,就砸了过去。当场就将其的头上,砸出了一个大血包。

这一砸,把高老三的副村长兼村里仓库保管员的职务给砸掉了,背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还住了十天“不掏钱的招待所”。

从此,“思想好,好过了头;觉悟高,高出了顶”,成了一些人编排、挖苦、嘲弄高老三的口头禅和砸向他头顶的“砖头”。那位没有拿到村集体芝麻香油、被高老三砸破头的镇领导,诬蔑他神经被大炮震紊乱了、臆想编造出打仗故事、骗取国家荣誉和好处的流言,立刻在全野鸭镇漫延开去,成了一些喜欢传播闲话、拨弄是非、把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无聊闲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

口水能淹没一个人,口水也能淹死一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漫天飞舞的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压得高老三和他的一家人,在村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当时,我真想双眼一闭,”后来,高老三回想起那段昏暗的日子时说,“心一横,跳进后河里,那什么苦恼都没有了。但我没有这样做,也没有权力这样做。我丢不下爱人和儿子;再者,我如果死了,正中一些人的下怀。我真的像一些人所造谣的那样,是个假英雄。想到这儿,我没有去寻死,而是鼓励自己,不但不能死,还要好好活着,而且要活出个样子来。”

从拘留所出来一个星期后,高老三和爱人穆桂花经过反复商议,在征得爱人的同意和支持下,最后他决意领着儿子高拥军,去寻找那位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所在部队番号、甚至连脸庞都没有看清、支援他同他一起守阵地的战友,来证明自己。他就不相信,那么大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找不到呢?!

这次,他是铁定了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千方百计,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位和他一块守阵地的战友。再就是,到南疆,给牺牲的战友们扫墓、祭奠,了却他多年的心愿。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看到儿子高拥军渐渐地长大了,应该是时候了,趁自己手脚还灵便,带着儿子到自己当年曾经打过仗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让儿子也受受教育,长些见识,珍惜懂得今天这幸福和平的日子来之不易。当时,儿子拥军上初一,刚好是放暑假期间,所布置的功课作业也不是太多。

高老三领着儿子,第一站首先来到他们团部过去所住过的军营。二十多年过去了,军营早已交给了地方,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所在地。

“我是按照文艺兵的条件应征入伍的,”在学校大门口,高老三向儿子拥军介绍说,“新兵训练结束后,我最先是分到团部勤务连警卫排锻炼。我们警卫排当时的任务,是每天在团部营房门前站岗。我们每人配备的是一长一短,就是一支自动步枪和一支“五四”式手枪,那要多威武有多威武。”

正是学校放暑假期间,高老三向学校门卫说明情况,经同意后,他带着儿子高拥军在校园里的转了一圈。

过去他们警卫排所住的营房,基本上完全拆除了,只保留下一个用石头和水泥砌成的安装有多个水龙头的洗衣台,现在还在继续使用。有几位放假而没有离校的男女学生,有说有笑,正在洗衣台水龙头前冲洗衣服。

勤洗衣服、勤洗澡,勤剪指甲,讲究个人卫生,这也是他们刚从农村入伍的新战士,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由普通老百姓向现代化军人转变,一个重要的环节和标志。

高老三记得,当时他们刚从新兵连分下来,团部也是刚搬到这里安营不久。因没有洗衣台,大家围着水管,蹲在地上各自为战,洗衣服的污水,流的满地到处都是。后来警卫排江西籍的熊排长,命令他们班,利用业余休息时间,挖一条排水沟,再想办法自找砖石、水泥等材料,砌一个能容纳六个人同时洗衣服的洗衣台。

他们的班长名叫曾良辉,湖南浏阳兵,很会动脑子和想办法,通过在团后勤仓库管材料的同乡战友,悄悄要了几袋水泥回来。星期天,曾班长领着全班战士顶着大太阳,抬石头,拌水泥,大家齐心协力,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把近百米的排水沟挖通,把洗衣台砌好。从此,洗衣台成了一个热闹之地。每到晚饭过后或节假日休息的时候,他们警卫排的一帮新老兵们,常常围着洗衣台,边洗衣服、边讲笑话、边唱歌,有说不出的开心。洗衣服的污水,从此不再到处乱流了,而是通过地下管道,经过滤水池沉淀后,直接排到他们搞农副业生产开垦的菜地里,洗衣服、浇菜,一举两得。

今天,站在洗衣台前,高老三多么想再听一听,当年战友们洗衣服时,那洋溢着青春浪漫、无忧无愁的欢歌笑语,那怕是一缕一丝,都能使他热血沸腾,激动万分。

可岁月无情,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切都远去了,再也很难听到那样的欢歌笑语了。

高老三领着儿子拥军,沿着校园的主干道——也是他们团部过去营区的主道路,继续向前走。

二十多年过去了,营区里变化非常之大,有许多地方改造的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但该保留的还是精心保留了下来了。如营区的中心花园里,当年红军长征路过此地时,留下的“红军万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打土豪分田地,穷人翻身做主人”、“一切权利归农会”等,刻写着宣传革命的石碑、石柱、牌楼,还是丝毫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高老三记得,“八一”建军节前夕,在这些刻着红军革命标语石碑、石柱前,团里聘请一位当地离休的老红军,向团机关干部战士讲述当年长征的故事,缅怀革命前辈的英雄事迹。宣传股负责新闻报道的同志,所拍摄的“老红军讲革命传统”新闻照片,发表在当时《解放军报》的头版上,曾在全部队轰动了一阵子。

营区紧邻着一条名叫洲河的季节河。沿着河边,高老三看到团卫生所的那两间砖石砌筑的房子还在,现在成为了学校的卫生室。他记得,当时在团卫生所工作的军医姓刘,河南开封人,第四军医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听人说,刘军医毕业成绩优秀,医疗技术高超,在大学实习期间,曾配合所实习医院手术室的外科医生,成功完成了多例心血管、脑血管、断指再植等复杂手术。本来,他是要分到北京解放军总医院的。当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因他有一个已出了五服的本家姑姑有海外背景,政审没有过关,最后下到了基层。刘军医不但医疗技术好,而且服务态度好,对人很是热情,干部战士不分籍贯、不分职务,一视同仁,深受团机关官兵的好评和爱戴。

他还清楚地记得,卫生所的右边,是他所生活、工作过近两年的团宣传队营房。紧挨着他们宣传队营房的,是团篮球队宿舍。篮球队的小伙子们,一没事总喜欢到他们宣传队串门子,主要是去找宣传队里那几位漂亮的女兵套近乎、偷偷谈恋爱。

为这事,宣传队河南籍的郭队长,经常向篮球队广东籍的单排长提抗议,要他严加管束部下。

“一个巴掌拍不响,”单排长总是惯着和袒护自己的部下,双手一摊推托说,“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咱们各人自扫门前雪,各人管好自己的兵。”

气得宣传队的郭队长,无言相对。只能对单排长狠狠地瞪眼睛,以表抗议。

由于单排长的袒护和管理松懈,更加纵容和加剧了篮球队精力旺盛、有劲无处释放小伙子们的进攻火力。不到一年功夫,篮球队的前锋谢大个,就把团宣传队的台柱子——在《在红色娘子军中》扮演吴琼花的王晓芳抢到了手;中锋刘大水,抢走了《红灯记》戏里扮演小常宝的吴玉兰;组织后卫朱亚军,抢走了歌剧《山城枪声》里扮演杨二嫂的余秀明等。

宣传队的小伙子们,看到自家的“肥水流到了外人田”,一个个恨得牙根都痒痒。但面对篮球队一个个魁梧健壮、人高马大、站在那儿比常人高出半头、像山一样的汉子,无可奈何,只能干瞪眼生闷气,暗地里使绊子。于是,他们常常三更半夜,往篮球队宿舍的屋顶扔砖头和土块。双方为这些,可闹出了不少小冲突和小纠纷……

随着时光的流逝,现在这一切都成为难忘而美丽的回忆。团宣传队和篮球队小伙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也都被岁月的大手抹得一干二净。篮球队和宣传队的房子,不知什么时间,全部都被拆掉了,在原址上建起了一排教室。除了高老三和他的战友们,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这里曾经生活过一群青春年少、潮气蓬勃、精力旺盛、**四射的男兵和女兵,曾演绎出一幕幕青春的喜剧和闹剧。

这主要是他们团长和团政委,都非常重视部队军事、文艺、体育全面建设,而且两个人又特别喜欢重点抓篮球队和文艺宣传队,这两个当时代表团里形象“窗口”单位的建设和发展。每当团篮球队有重大比赛活动,只要团里没有什么压手的工作和大事,就如同面临一场重大攻坚战役一样,团长和政委一般都会亲临现场运筹帷幄、坐镇指挥。团宣传队的演出也是这样,一些重要节目,团长和政委都要抽时间亲自审核,亲自看彩排,亲自进行把关和指导。

当时的年月,正处在文化革命期间,大学不招生,国家号召城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参军对许多青年人来说,是一条光明的出路。社会上的男女青年们,千方百计找关系、挖门子,一个劲地朝部队里挤。部队当时招兵重政治审查,特别讲家庭成份和社会关系。一些有文体特长、但家庭成份高、有海外背景、社会关系复杂的青年,是很难进部队的。

但他们团长和政委在这方面思想超前,口子放得开。每年招兵前,团长和政委就悄悄命令团里前去接兵人员,要不惜一切手段,瞄准当地那些具有音乐、文化、体育等方面特长的尖子,进行特招。团长和政委下令说:“你们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只要所招的兵个人道德品质好、身体健康,是货真价实的文艺体育方面的尖子,那怕家里是富农地主成份,你们也不用怕,先把人给我带回来。剩下的其它问题,由团里以组织名义来处理。”

他们团里就用这种办法,每年都从地方特招一些家庭成份高或社会关系复杂、没有人敢要、文体方面有特长的地方优秀青年入伍。就拿团篮球队来说吧,十二名队员,其中就有十名是各省级篮球队的队员,有的还是省球队的主力队员。

高老三记得,他所在的团文艺宣传队,在当地名声也是不得了,人才济济,能人辈出。一个小小的团级文艺宣传队,能演出《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红色娘子军》五个“样板戏”的全本大戏。这在当时全军的团级单位文艺宣传队中,也是不多见的。

团宣传队里有一个姓滕的山东籍排长,出生于文艺世家,据说祖传三代都是说山东快书和搞演艺的。在家里大人们的言传身教熏陶下,他从小就开始在这方面练功,练的口齿清楚、字正腔圆、巧舌如簧,把山东快书说的真是溜溜的。他说的山东快书节目,很受干部战士的喜欢。每逢“八一”建军节、国庆节、元旦、春节等节日,宣传队给团机关或下部队演出,只要滕排长一上台,观众们立刻掌声雷动,群情激奋,他不说三五个“山东快书”段子,是难以下场的。

那时候,团篮球队、宣传队、勤务连等多个单位,同在一个食堂吃饭。有时候到了开饭时间,大米饭、馒头或菜还没有做好时,大家就叫:“肖老兵来一个。”肖光志也从来不扭捏,更不摆明星的架子,招手就来,演一段“瞎子看书”、“瘸子走路”、“哑巴听戏”等小品,逗得大家前倒后仰,捧腹大笑。可以说,他的演技水平,一点都不比当今走红的小品艺术大师们差……

往事如烟,岁月无情。这一切,也都随着时间的长河流走了,永远地流走了,不再回来了。在高老三的脑海里,留下的只是一段段美好而刻骨铭心的回忆。

高老三带着儿子拥军告别了团部旧址,又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来到他们师部所在的城市。

当兵的时候,他曾来过师部两次,一次是他们团长提升为副师长,他和团警卫排的战士帮团长搬家来过一次师部;另一次是他退伍前,特地跑到师部军务科,请求帮他寻找那位不知道姓名和部队番号、也不知是已经“光荣”了还是健在、帮他一块守阵地的战友。

在他的印象里,过去师部的大门比较小、而且陈旧,不太起眼,而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柱子高大、拱梁飞架、现代化的建筑。经打听,这里现在是这一个集团军司令部的所在地。门口设有多道岗哨,卫兵持枪在哨位上,英姿勃勃,很是精神威武。

高老三本身就是团部勤务连警卫排出来的,很懂部队的门卫纪律和规矩。他没有上前打扰卫兵,而是找到大门旁边的接待室。在接待室值班的,是一位年纪在二十五六岁左右的中尉。

他拿出自己的退伍证书,向中尉说明了情况。

“老同志,”中尉看了看高老三的退伍证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不瞒你说,我刚从军校分到这里工作不到一个月,各方面的情况还都不熟悉。你所说的这个师的番号,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吧,你别急,先喝点水,我打电话帮你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就在中尉正准备要打电话的当儿,从门外走进来一名个子高挑、年纪在三十四五岁左右的中校。

中尉立即上前,把高老三的退伍证书交给了中校,汇报了高老三的情况。

“老同志,”中校看了高老三的退伍证书后说,“你所在的师,在多年前就已经整编了,部队全部打乱,进行了重新组合。”

“老同志,其它什么都先别说,”中校看了看手表,时间已过了部队食堂开饭的饭点,热情地邀请高老三和儿子,“走,咱们先去吃饭吧,边吃边说。”

于是,中校带着高老三父子,来到集团军司令部大门口旁边的一个小吃店,招待他们父子吃饭。

吃饭间,高老三向中校谈了自己这次找老部队的主要来意和目的。

“老同志,”中校仔细听完高老三的叙说后,对他说,“我可不是给你泼凉水,自卫还击作战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部队整编的力度很大。你要找的这位战友,一不知道他的姓名,二不知道他所在部队的具体番号,如同大海捞针,是很难查找到的。”

“这些我也知道,”高老三说,“可我还是不死心,想碰碰运气,尽一下最后的努力。”

“老同志,”中校劝高老三说,“吃完饭,你和孩子在城里转转,观观光,就回去吧。你说的情况,我都记住了,我作为一个专题,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一下,帮你找找看。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时间过去的太久了,部队的编制和人员,变动得太频繁、太大了,是很不容易找的。”

“谢谢你!”高老三无奈地说,“我知道,也只能这样了,给部队、给组织、给你添麻烦了。”

正说着,中校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简单接听了一下,回答对方:“我正在处理点事,马上就回去。”

“老同志,这是二百元钱,”中校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硬塞到高老三手里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和孩子路上会用的着的。”

“使不得,使不得,”正在喝汤的高老三,就像触电般地站了起来,赶紧把钱又塞回中校的手里,说,“万万使不得。我怎么好意思能拿你的钱呢!”

“老同志,”中校说,“不瞒你说,我父亲也是你们XXX师的,和你还是一个团的。不过,你不认识他。他在你入伍的前一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了。按理我也应该是XXX师的子弟,你应该也是我的长辈。我也是从农村长大的,后考上军校来到部队的。我知道农民生活的艰难,你们出一趟远门,真是太不容易了,车票钱、路上吃住全靠自己掏腰包,花费一定不会小。这点钱,帮你们救个小急。”

高老三执意不收。

走出小吃店后,中校又一次硬把二百元钱塞到高老三手里,说:“大叔,您就不要客气了,请接受晚辈的一点心意吧。我还有个会议,不能再陪你们了,请多保重。您说的事,我都记住了,请您放心,我会尽全力帮您寻找的。”

中校说完,没容高老三争辩,给他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匆匆地走了,转眼就融入街上滚滚的人流之中。

那位因他极力阻挠没有拿到集体芝麻香油去搞自己私人关系的镇领导,千方百计地诬陷他,利用手中的权力报复打压他,暗中把本应该已经确定属于他的镇武装干事职位硬是换成了别人;社会上一些喜欢播弄是非的人编排他、挖苦他、耻笑他窝囊,说他是傻子,他都没有掉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今天,他掉泪了。他不仅仅是为XXX师一位当中校的子弟,送给他和儿子的这二百元钱,而是他得到了一种局外人永远不会理解、永远不会明白、永远不会得到的、只有军人与军人之间,才会有的尊重和那种血浓于水的战友情谊。

这种尊重和战友之情,血浇钢铸、牢不可破。它可以穿越时空,穿越世俗,穿越一切,能成为人生旅途上,永远咀嚼不完的干粮和使用不尽的能量。

站在一旁的高拥军,也被眼前的情景所打动。他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表面上看似柔弱、木讷,实际内心刚强如铁的父亲,当着他的面流眼泪。

他单纯幼小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

高老三告别老师部和中校后,他没有停留,更没有返回家乡,而是领着儿子高拥军,继续向祖国的南部边疆进发。他是要实现自己的另一个心愿——趁自己现在腿脚还利索,还能四处走动,带着儿子去看望那些为了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长眠在南疆山岗上的战友,去重游那片从他和战友们血泊中捞起的土地。

高老三带着儿子拥军,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来到了南疆,来到了他当年曾坚守过的五0八高地。

当他走上五0八高地时,都有点认不出当年的旧战场。多少年过去了,高地上当年被炮火毁坏的树木,大都重新长出新的枝条,山头上当年被炮弹炸出的弹坑,也大都被岁月和风雨填平了,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刚走上五0八高地时,高老三起初还有点恍惚,他踌躇不定、拿握不准,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但他最终还是认出来了,认出了这片他曾战斗过的山野,这片从他和战友们血泊中捞起的土地。你瞧,那棵他曾熟悉的俩人合抱粗、树冠足有20多米近十层楼高、当年被炮弹削去大半个树冠的木棉树,仍昂首挺胸、巨人般地挺立在山头上,仿佛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在静静地迎接他的到来。

木棉树,又称英雄树,是一种生长在热带或亚热带落叶大乔木,通常树干高大粗壮、树冠茂密。它每年农历正月十五过后开花,花有碗口大小,花色鲜艳似火,被人们称为“英雄花”。

这棵木棉树,曾被他和战友们称为“救命树”。当初,他们刚从敌人手中,夺下被无理蚕食侵占的国土五0八高地的时候,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也没来得及修筑防护工事,就遇到敌人猛烈的炮火袭击。粗壮的木棉树树干后面,当时成了他们全班人躲避敌人炮火唯一的地方。他们就是借助木棉树的粗壮树干,躲过敌人的第一轮炮火的袭击。

在木棉树挺拔粗壮的躯干上,当年激战时,炮弹爆炸后嵌进去的一块块炮弹片,如鱼鳞一般,至今仍清晰可见。曾被密集炮火削去的部分树冠,重又顽强地发芽抽枝,长出了郁郁葱葱新的枝条。

高老三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木棉树干上露在外面的炮弹片,动情地说:

“木棉树啊,我代表我们全班战友谢谢你!感谢你当年曾掩护过我们。”

接着,高老三再次深情地拥抱了一下木棉树。

这时,站在一旁的高拥军看到,就在父亲拥抱木棉树的时候,木棉树高大的树冠,竟奇迹般地摆动了起来。他激动地朝父亲大声喊道:

“爸爸,快看,树动了,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