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白子服秋水结婚后,秋先独自离开了,因为五婶家实在无处安顿。当然,他并没有走多远,只是在邓家铺子村落外的一个山脚下,用木头和干茅草搭起了一个不大的草棚,然后在屋旁用栅栏围起了一个大大的菜园,一个人自得其乐地生活着,像一个隐居世外的高人。自从住进草棚后,他打渔鼓以外的时间,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钻研各种民间乐器,比如二胡、笛子、葫芦丝,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古怪乐器,等等。有时,甚至随手摘的一片树叶,他也能不亦乐乎地玩上一个上午。他很少再去邓家铺子,很少扎堆人多的地方,尤其不愿意见到尹苏。他在回避她。

可以说,在邓家铺子,只有尹苏,才够资格让他引以为知音。虽然在尹苏的面前,她的优雅博学,举重若轻,常常让他自叹弗如,但他自信可以强过她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在打渔鼓上,她不时能说出一些颇有见地的建议,有时甚至比他这个浸**日久的人,还要深刻,入木三分。每次说完,她都要因为自己的不够委婉,不好意思地道歉一番,说可能因为站在局外,她才会保持一个清醒的认识和判断,身处其中的他,偶尔兼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他喜欢和她呆在一起,有种伯牙遇子期的相见恨晚,更有棋逢对手的酣畅。只是,后来的有一天,他做了一个过于自信的判断,以致他们的关系,就如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拦腰折断成了两截。而且,从尹苏一以贯之的原则来看,他完全没有再次取得她信任的可能。他挑战了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底线。

那是白子服在医院的最后一个夜晚,趁着溶溶月色,秋先从镇上赶回邓家铺子。已是深夜,邓家铺子像一个安静的小孩,进入了沉睡模式。偶有几声犬吠鸭叫,更添寂静。秋先一袭灰袍,宽衣大袖,他走路轻巧,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御风而行。他飘到尹苏家,推开虚掩的院门,脚步悄然地往里走去。他跨过门槛,绕过一堵屏风一样的木门,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进入庭院中央。

嘤嘤的抽泣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庭院角落芭蕉树下的一个石桌旁,低头耸肩,正在哭泣。洁白的月光,温柔地从高空撒下,落在庭院里,像一束追光,打在她的身上,通透明净。秋先放慢脚步,他知道那是尹苏。很明显,她不如她外表所表现的那么坚强。此时,她在偷偷地宣泄心中的情感。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她,背影似乎也变得瘦弱而娇小,若人怜惜。秋先静静地站着,在黑暗的掩护下,默默地注视着她,心中涌动起一丝别样的情绪。一会儿,尹苏用一块手絹,拭了拭眼睛,心情稍微平复了少许。秋先故意踢了一下地上的板凳,弄出些声响,表示有人回来了。尹苏转过头,优雅地拢了拢头发,坐直身姿,看着从黑暗着走出来的秋先,轻轻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不想说话,她怕一说话,颤抖的声音,会泄露心中的秘密。

秋先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就着月色,他们轻声细语地交谈了起来。他们从白子服的病情,琐碎的生活小事,又聊到了他们熟悉的打渔鼓。也许是月色撩人,秋先说到得意处,他突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抓起尹苏的手,表白说愿意和她共度余生。尹苏一下懵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秋先一用力,把她拉入了他的怀抱里。尹苏挣扎着,用力推他。此时,秋先不仅不松手,反而加重拥抱的力度,嘴里喃喃地说着别动,就这么静静的,让他保护她,今晚夜色多美,诸如此类支离破碎的话。

尹苏急了,见挣脱不开,于是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住他的胳臂。秋先吃痛,放松了手劲儿。尹苏趁机一把推开他,然后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打醒了如在梦中的秋先。看着一脸漠然的尹苏,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同时,心情沉入谷底。他知道他们之间那种让他神往的朋友关系,已无可挽回。尹苏整理了一下衣服,叹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你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从明天起,不要再住在这里,你走吧。说完,她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死死地关上了房门。

秋先离开邓家铺子,以为再不会回来。秋水亦是如此,心情寂寥落寞。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四处流浪的状态,那段美好的日子,就如黄粱一梦,镜中花水中月,一去不复返了。白子服找到他们,并带他们返回邓家铺子时,秋先更是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别样乡愁。在他的心里,他早已把邓家铺子,当成了他的精神家园。

建一栋新房子,是白子服他们仨商量的结果,也是迫切所需,毕竟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虽然和尹苏的关系,目前仍是僵持状态,但白子服坚信总有一天,会得到缓解。同时,他也不愿意离尹苏太远,说不定哪天,她就需要他的照顾。他在秋先搭的草棚旁边,规划了一块住宅用地,然后开始铲土挖坑,打地基。

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他们仨推平了一个小土坡,挖去其中的大石头,终于弄出了一块平整的平地来。当然,建造一个房子没那么简单,弄好地基,才是第一步。随后,还需要添置大量的材料,比如各种规格的木材,红砖,黑瓦,钉子,以及各种配材等等。其中,最需要花费功夫的,是烧制红砖。那时,建造新房用的红砖,都要靠自己去箍窑烧制,很少有专门的工厂批量生产,即使有,也要考虑成本问题。于是,白子服雄心勃勃地说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把房子一点点地建起来。

在有经验村民的指导下,白子服开始烧制红砖的第一步,找到合适的黄土。幸好,在宅基地不远处有一小山坡,那里的黄土,又糯又软,且夹杂的石沙很少,正合适。于是,他们仨,又转战场地,开始另一段征途。

只有做起来,白子服才知道烧制红砖有着繁复的工序,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那简直是一场辛苦体力活的持久战。虽然在部队里经历过各种强度的体力锻炼,但面对如此繁重的工作,他还是常常累得直不起腰来。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来到小山坡,挥舞着锄头挖出一堆够用一天的黄土,每挖一锄,顺手敲碎成粉状,然后再用一个留着细缝的宽大钢筛,前后推动,筛掉其中的小石子、沙子,以及其它杂物。这个工作,基本上要花去白子服一个早上的时间。

吃过秋水送来的早餐,休息一会儿,他又开始下一步的工作。他把筛好的黄土,铲到一个砖头围好的大池子里,然后放进用竹筒引来的山涧水。等水量放得刚刚好,他打着赤脚走进去,开始和稀泥。有时,秋水也跑过来帮忙,他们手拉着手,迎着初升的朝阳,有说有笑地踩着柔软的黄泥,仿佛在玩一场好玩的游戏。硬硬的黄土,在他们的脚下,慢慢地和水融合,最后变成像面团一样糯软筋道的泥块。多年后,白子服不时怀念那段时光,虽然身体透支疲累,但心里充溢着幸福和力量。

不过,挖土、过筛、和稀泥,这些前期的准备工作,都不是最辛苦的工序。把和好的软硬适中的坚韧泥巴,印制成一块块方形的砖块,才是最辛苦又最重要的环节。通常,这道工序,在铺有一块平整石板的工作台上完成。工作台的高度,按照白子服方便用力,方便操作来搭建的,刚刚好在他的腰部位置。印制砖块的过程看似简单,实则费时费力,需要付出巨大而艰辛的劳动。首先,白子服把切割成一小块的泥巴,用力在工作台上摔几下,做成大致的方形形状,然后双手拿着泥巴,高举着过顶,大力地打进一个方形的木制模具里。随着放炮一样的一声巨响,泥巴和模具,严丝合缝地固定在一起。最后,用一把铁丝做成的弓,刮掉模具上方多余的泥块,再轻轻分离出模具,一块合格的砖,大功告成。

把泥巴打进模具,是有技巧的。用力过猛,浪费体力,用力不够,则不能形成完整的方形,容易缺角且不严实,做出来的砖块铁定不合格。刚开始,没掌握技巧的白子服,累得腰酸背痛不说,还做不出几块能用的砖。几天之后,他才逐渐把握住其中的诀窍。再过几个星期,他成了熟练工,做砖的动作,简直可以用娴熟和挥洒自如来形容。

在做砖的整个过程中,秋水一直忙着做各种辅助工作。她帮着切割泥块,一块块地递到工作台,给白子服预备着使用。做好的砖,她还要用一块木板,小心地端着把它们运走,然后细细地像码长城那样,码在事先搭好的草棚下。不得不说,这个时期的砖块,比初生的婴儿还要娇嫩,不能被太阳暴晒,一晒,开裂,砖块立马报废。当然,更不能被水弄湿,一泡水,更玩完,变成一滩黄泥。砖块必须自然阴干,慢慢挥发掉其中的水分,干透,然后才能被留下来,进入下一道工序。

有好几次,秋水心疼白子服,说好久没有一起在家里吃饭了。她建议他中午多休息一个小时,跟她回家,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哪知,老天好像要故意跟他们作对一样,每次回家前,都是好好的天气,也无风雨也无晴。白子服一回家,每每吃饭途中,立马又是风又是雨。他们不得不立刻放下碗筷,如风一样地赶去工地现场,拿起各种遮雨的工具,把辛苦做成的砖,遮盖严实。几次以后,秋水再不敢叫白子服回家吃饭。她干脆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地上,在户外解决一日三餐。

做砖是一项枯燥重复的工作,时间一长,就会异常乏味。好在,他们有戏曲相伴。做得累了,白子服经常跟秋水开玩笑,说小妞,来,给大爷唱一个。为了配合他,秋水故作低眉顺眼地尖着嗓子反问,大爷要听什么?随便点。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中,再辛苦的工作,也会一下变得轻松,从而精神百倍。

后来,听见他们的歌声,闲得无聊的五婶,也时不时掺和进来。她坐在旁边的地上,当一名忠实的听众,听得津津有味。五婶擅说,常常在秋水的起哄下,她会讲一些粗俗的笑话,

有时甚至是村人间常开的荤段子。五婶精彩的表达,外加手势演绎,每次都逗得秋水和白子服,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