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事情的转变,完全没有一丁点儿预兆。那晚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副绝美的乡村风景画,突然被一只凭空出现的大手,撕扯得支离破碎。本来,皓月、群山、乡村、戏台、小河、夏风、乌篷船、煤油灯、静默的村人、舞动的衣袖,所有这些元素组成的画面,多么和谐而唯美,一瞬间却在不可预知的突变下,人仰马翻,画风大变。

即使多年后,回想起来,白子服还是心有余悸。但因为那件突发事件,他和秋水的情感,峰回路转,拨云见日,从此进入新的阶段。当然,同时他也因此失去很多,比如和邓川的友谊,母亲尹苏的疏离。假如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他的爱情,那就是惨烈。人生中,很多事情的发生、发展,完全无法提前预估和预防。他无法评估那件事情,带给他得与失的孰轻孰重。他只能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对于那个人生阶段发生的真实场景,时间离它越是久远,白子服记得越是清晰。

也许,第一次总是让人记忆深刻,但那也太过深刻,以致白子服差点无法承受生命之重。不过,如果事先知道追求秋水有那么多的波折,他还是会义无反顾。一切都是缘分,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从来不由人操控、选择。

也许只有行内人士才能听出来,白子服的第一次登台,忘词、忘情节,都一一发生过,但在秋水巧妙的提醒以及补救下,观众基本听不出他们的瑕疵,依旧沉浸在白子服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震撼之中。毫无疑问,按照老戏迷的理解和打分,白子服大有可能是输。跟邓川比,他还是有一大截差距。邓川胜在娴熟自如,毕竟白子服无论是唱词还是身段,都太过生涩,光靠声音的优势,还不足以赢得这场比赛。当然,如能假以时日,谁输谁赢,则不好说。不过,目前的白子服,还不是邓川的对手。所以,邓川有足够的自信,心态也极为放松。他一进入后台,拿起一个茶缸,坐在凳子上,悠闲地喝了起来,偶尔关注一下台上台下的情况。他静静地等待着白子服唱完他的选段。

太过专注投入的缘故,加上紧张,白子服一直沉浸在表演里,一点儿没有留意到秋水的身后突然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留着长长的乱糟糟的头发,一脸凶神恶煞,光着上身,手臂连着背一大片刺青。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秋水的身边,一脸**邪地呼着酒气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要去摸秋水的下巴。秋水发出尖叫,并不停后退躲避。与此同时,戏台后面又冲上来五六个拿着棍子光着上身的男子。邓川被挤在一边,站在后台的入口处,脸色惨白,呆若木鸡。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突发状况。秋先扔掉二胡,提起竹椅砸向他们,却被轻松地挡了开去。他们分出二人,缠住秋先,却并不真的伤害他。他们的目标,锁定了秋水。

白子服听到秋水的尖叫,一下反应过来。他立刻双手举起渔鼓筒,扫向领头的**男子。那男子灵活地侧身避过,然后像投出一颗手榴弹一样,抛出手中的啤酒瓶,狠狠地迎头砸向白子服。白子服来不及躲避,顿时,啤酒瓶在他的脑袋上,炸开了花。他像被点中穴道了一样,身体僵硬着停顿了几秒。然后一阵剧烈的刺痛传来,他感觉天旋地转,脑袋里金星直冒。他甩了甩头,一股热流从他的头上一直往下流,遮住了他的双眼。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吼叫着冲向他们。毕竟在部队训练过几年,他有着军人的血性。白子服飞起脚,一脚踹中了其中一男子的心窝,然后迅速地移形换位,攻击另外一人。他左突右冲,阻挡着他们的前进的步伐,但终究双手敌不过四拳,他一个人无法形成足够大的保护圈。那**男子,仍然在一步步地逼近秋水,毛手毛脚的同时,嘴里怪腔怪调地说着各种**词秽语。秋水厉声警告着他,挥舞手中的碟子和筷子,企图吓退他,但根本无济于事。她只得一步步往后退,直至退至戏台的边缘。

秋水双脚踏空的瞬间,几步之遥的白子服,右眼透过血污的空隙,看见了她身处的险境。他顾不得即将打在身上的棍棒,拔腿飞身,张开双臂抱住了已经半身悬空的秋水,然后和她一起,重重地落向坚硬的青石板。下落的过程,不过一两秒,但在白子服的感觉里,似乎漫长到永恒。那感觉,依然真切地保持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他接触到了秋水柔软的身体,呼吸到了她身上散发的好闻气味,以及感受到了她惊恐时抱紧他的被需求感。虽然是在那样一个非常时刻,但白子服完全没有恐惧,反而心情无比轻松。他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可以把它归之为,那就是所谓的爱吧。他愿意心甘情愿地为秋水承担一切,哪怕付出生命。

白子服当然没有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是压折了一条腿,以及右边眉毛被切断,留下一条卧蚕似的深深疤痕。当时,秋水全身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们对视着。虽然疼得呲牙咧嘴,但他仍然冲她挤出一丝傻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白子服和秋水像一片树叶一样的飘落,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有人发出惊呼,有人快速闪避,甚至有小孩被吓得大哭出声。刚开始,台下的观众,还以为白子服他们在上演一出别出心裁的打渔鼓。直到看见白子服头破血流,并和秋水一起抱着跌落戏台时,很多人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场真正的玩命的打斗。把关口村在场的村干部,一看事态不对,马上组织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上台劝阻。但是,等他们赶上戏台,几个混混早已撤走,杳如黄鹤。白子服和秋水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吓坏了他们。他们以为要出人命,赶紧扔掉手中的棍棒,顿作鸟兽散。尽快逃离事故现场,才是他们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白子服的腿,骨折得很严重,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星期,才勉强能够拄着拐棍点地行走。就算后来完全好清楚,还是免不了落下终身残疾,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他的右边眉毛,缝了八针,才把那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缝合。当时,白子服冲她傻笑的时候,压在他身上的秋水可笑不出来。她看着他一脸血污中那道张开得像个鳄鱼嘴一样,仍在汩汩冒出血来的大口子,吓得手脚发软。她鼓起勇气,伸出手使劲儿按压着他的眉毛,试图帮他止血。在去医院的途中,不管周围多么混乱,她都一直压着不松手。她怕她一松手,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虽然后来证明她的担忧有点多虑,但她那时溢于言表的着急关切的心情,还是让白子服心里泛起丝丝甜蜜。

医生给白子服打上麻药开始缝针时,她在旁边一个劲儿地问,会不会留下疤痕会不会留下疤痕。医生被她问得不耐烦,闷声闷气地说,那不缝针了,就这么张开着,可以吗?秋水被他反问有点得不好意思,她退后几步不再开口,一直默默地站着看医生缝针。医生像纳鞋底一样地在白子服的眉毛上穿针引线,她看得头皮发麻脖子紧缩,仿佛那针线正窸窸窣窣地穿过她的身体。

后来,虽然拆线脱痂缝隙弥合,但卧蚕似的疤痕不可避免地留了下来,仔细看,还能清楚看到眉毛中缝针时留下的细密针脚。秋水试过很多方法帮他消去疤痕,甚至还托朋友从外地买来消疤祛疤的药物,但都不见成效。那道疤痕依旧固执地横卧在眉头,横卧在秋水的心里,像一个永恒的见证。白子服浑不在意,昂头挺胸地说有道疤痕更显阳刚,走出去保证没人敢欺负。

在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邓川似乎成了一个局外人。他像海上的一艘木船,突然被龙卷风刮去了遥远的岸边。戏台上风流倜傥、挥洒自如的他,不见了,他瞬间变成一只乌龟,头缩进了厚厚的龟甲里。那几个混混,冲进后台时,他第一个知道,也发觉气氛不对。他站起身,想去阻拦。只是在看到他们气势汹汹的神情,并被一把推倒在地上时,他本能地选择逃避现状以自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也没想过怎么去控制不让事态扩大化。他懵了,或者说迷乱了时空。

打斗停歇,邓川仿佛经过漫长的沉睡,苏醒了过来。他跳下戏台,积极地帮助大家处理随后的各种事项。在医院里,他一直默不作声地跑上跑下,帮着秋水照顾白子服。等一切进入正常状态,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了,离开了邓家铺子。那几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再次回到邓家铺子,他成了一名灵歌师。他开辟了另外一片天地,再也没有出现在打渔鼓的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