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白子服辞职回家,并说要学打渔鼓的消息,在邓家铺子一经传开,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在村人们的心目中,“铁饭碗”、“国家粮”才是一个人一生的保障,那么多人四处钻营托关系走后门都没办法弄到手,而白子服却说不要就不要。白子服在他们的眼中,可是邓家铺子第一个正规高中生,第一个走出山沟沟靠一支笔吃饭的人,却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后,他竟然选择他们认为最没有出息的打渔鼓。平日里,他们虽然喜欢听打渔鼓,但让他们的子女或亲人,去从事那样的职业,他们有一万个理由不愿意。

好事者们,纷纷聚集在秋水平时排练的庭院中央,伸长着脖子,大家都想看看初学打渔鼓的白子服是个什么样子,或者想看看他究竟能坚持多少天。生活中一切出格的行为,他们都无法理解,嘲弄、说风凉话的人居多,且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当然,对这个消息反应最为激烈的,非尹苏莫属。她不会像其他父母那样跳起来一顿臭骂,她只是躺在**,一连生了好几天闷气。屋子周围发出村人们嘈杂的吵嚷声,她难得一见地发怒,冲他们大吼,并把他们一一赶开。

尹苏生完气,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着如何阻止白子服的疯狂行为。她知道他项庄舞剑一意在沛公。他学打渔鼓的目的,无非为了接近秋水,以达到追求她的目的。看来,认秋水做干女儿,给他介绍对象,都无法阻拦他心中的执念。她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牛脾气一样的倔犟,直接激烈地阻止,反而容易把他推向她不希望的对立面,那样更加没有回旋的余地。从他每个周末不管多晚、多么辛苦,都要从县城赶回来,她就有不好的预感。她想不到越担心什么,越发生什么。她不时从表嫂那里得到捷报,还一度以为李薇的持续热情,终于融化了他内心的坚冰。

尹苏自信可以控制秋水。她知道秋水的心,目前尚不在白子服的身上。她一定要和秋水达成战略同盟,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她们多次聊天过,她知道秋水对邓川的深厚情感。从自身的经验来看,她认为只有两个相互爱恋的人,才有可能生活美满幸福。她当然不希望白子服的将来过得不幸福,而且她内心里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和秋水不属于同一类人。虽然不想有那么世俗的看法,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豁达。

不过,白子服笨拙的表现,手忙脚乱的表演动作,以及撕扯得鸡零狗碎的嗓音,一下让尹苏提在嗓子眼的担心,重重地落到了心底。她拿着扫把,驱赶飞上灶台的黑母鸡,三寸金莲轻快地摇曳着。她自嘲地说,那破锣似的嗓音,还真像他妈。心情一好起来,她甚至忘了要去找秋水。打渔鼓才不是那么好学的,也不是任何人,老天爷都赏那碗饭吃。她等着白子服知难而退。

李薇出现在门口时,尹苏正眯缝着眼,坐在阳光下纳鞋底。李薇头戴着一个宽大的白色遮阳帽,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整个人看起来清纯而甜美。她提着一网兜水果,走得气喘吁吁,脸颊上、鼻翼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周末在汽车站没有等到白子服,李薇一路怏怏不乐。每一个站点停车上下,她伸长脖子探望,期待白子服走上车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在她的身边。哪怕他不看她,只一个劲儿地看书,装酷,她也愿意。一回到家,她立即给白子服的单位打了一个电话,问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得知白子服辞职,她兵荒马乱地找来了邓家铺子。她要确切地证实,同时,内心里有种恐慌般的思念。她不想错过白子服。从第一次见到他,她知道了枰然心动的感觉。只是为了维持她一贯的矜持,她故意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当意识到矜持得有点过头,甚至要吓跑他时,她立刻改变了策略。在她的观念里,矜持只为因为不喜欢。如果喜欢,她愿意放下矜持。虽然,她从白子服的态度中,读出了一丝丝拒绝的意味,但那时,她的智商如失控的电梯,正在急剧下降,已经无法做出正常状态时的判断。

为了他,她改变自己,不停地调整自己,哪怕掉转头去追他,也在所不惜。每一次的回家,她都把它当成一次美好的短暂旅途,期待着,盼望着。何况靠在他厚实肩膀上的余温还没有散去,那是一种让她心安的感觉。一个礼拜来,她都在回味,回味颠簸中的相互依靠,回味肌肤间轻微的触碰,回味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烟草味。好几次,因为走神,她扎错病人的血管,引来对方一通呲牙咧嘴的抱怨。

尹苏热情地接待了李薇,她拉着她的手,一劲儿地上下打量,眼里的欣喜毫无顾忌地流泻。她的到来,让尹苏更加斗志昂扬,似乎又多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尹苏的陪同下,李薇穿过一条不长的幽暗回廊,来到庭院中央。此时,白子服在秋先、秋水的指点下,正认真地学习拉二胡。他专注的样子,充满热情的眼神,随意放松的身姿,像一个发光体,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跟那个在她面前不苟言笑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见到李薇,白子服愣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他把手中的二胡交给秋先,笑着说有朋友来了,去打个招呼。他甩了甩僵硬的手指,走到李薇身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带你认识一下邓家铺子这个古老的村庄。说完,他率先走在前面,往屋外走去。李薇紧跟而上,嘴里嘟啷着说,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那位神仙一样的白胡子老爷爷,还有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妹妹。白子服打趣地说,神仙不会与凡人交往的。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石板小街,走过一条青草绕脚的田埂,来到溪畔长满铺天盖地芦苇丛的石子路上。当时,空中飞舞着白色的芦花,在慵懒的正午阳光的映照下,溪水静静地流淌,闪着细碎的金光,田野、远山,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李薇故做小女生状,举着双手,旋起足尖原地转了几个圈圈,然后夸张地说,这里山好,水也好。白子服微笑着站在一旁,不说话。他在酝酿合适的措辞。他怕他一说出口,这样美好和谐的画面将不复存在。他一点不了解李薇的性格,他怕他的话,是引爆一个火药桶的引线。但必须说,因为耿直的他,不希望他们的情感进入到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那样对李薇不公平。他必须在对她造成伤害最小的时候,快刀斩乱麻。

白子服突兀地说出一句我们不合适,李薇迅速地把脸转向一边,装作没有听见。她依旧不停地夸赞着眼前的景物,直白地诉说着它们的美好,诸如溪水好清,芦花很白,青草很茂盛,等等。很明显,她在尽力控制情绪,以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白子服以为她没有听见,又重复着说了一句原话。李薇没有回头,她大声说听见了。随后,她娇嗔地埋怨白子服,你想要全村人都听见吗?白子服挠挠头,不要意思地憨笑出声。他没想到她这么冷静,还以为她会失声痛哭。

李薇提起裙子,在一块面向溪水的青色石头上,坐了下来。她指了指身旁,对白子服说过来坐坐吧。白子服落座,李薇把头靠上他的肩膀,说别动,让我靠靠。他们静静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白子服挺着脖子,眼睛直视,但耳边不时传来她低低的抽泣声。他知道他伤害了她。一会儿,李薇轻轻问白子服,为什么不合适?她说工作没有了,她可以帮他找关系搞定。白子服急急地说,跟工作没有关系。李薇用手絹拭了一下眼睛,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知道了,我不会再纠缠你。说完,她站起来,抬起头,目不斜视地走了。

李薇很有风度地跟尹苏、秋先、秋水,以及张望着出来看热闹的村人们道别,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已成过眼云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回头快速地扫视了一下送别的一群人,然后目光定定地盯了秋水几秒钟,嘴角牵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白子服吓了一跳,心想女人的直觉真是太强大了。只是让李薇想不到的是,白子服正经历着跟她一样的痛苦,他喜欢的人未必喜欢他。他看着李薇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热流,气血上涌,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改变现状。

几天后,同样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同样是在白子服家的庭院中央,同样多的人员,尹苏秋水秋先邓川,白子服喝了一口酒,对众人说,借着一点酒劲,他要向大家说一件事。然后他又保证说他绝对没醉,头脑清醒条理清晰。他说这段时间以来,可能大家都看出来了,他喜欢秋水。听了白子服的话,众人形情各异,尹苏一脸不自然,秋水双颊绯红,秋先一脸泰然,而邓川则表情复杂,难以用一个词语形容。白子服顿了顿,直截了当地对邓川说他知道他也喜欢秋水。但没有关系,他们公平竞争。邓川瓮推了推眼镜,声瓮气地接话说,怎么竞争?白子服说,很简单,斗戏。

斗戏?尹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哈哈一笑说,你才学了几天?一句戏文都唱不来,怎么斗?白子服胸有成竹地说,当然不是现在。他又向众人拱手鞠了一躬,说他希望他们给他三个月时间。如果这么长时间里,他学不会,且不能斗赢邓川,那么他从此绝了心中的念想,永远把秋水当妹妹。